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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记-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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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是见回程路上两人气氛有些尴尬,想着随便说点什么,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令狐綯将地方选在了平康坊,此地可是这清心寡欲的神仙去的得的?遂赶紧找补了两句。
“但那宴席实在是食物粗鄙,我怕你是吃不惯,若是不去……”
岂料他话音未落,白帝却睁开了自上马车来一直闭着的双眼,看着李阐点了点头,道:“也好。”
这个也好到底是去还是不去的意思,李阐琢磨了许久。
第八卷
投龙
2)
李阐与令狐家达成了某种默契,这是在他重回朝堂之后找到的第一个盟友。
令狐氏出身敦煌望族,令狐楚及冠之时便已高中进士,才情俱是不俗。入朝后班列高位,官至吏部尚书,检校右仆射。去岁甘露之变,京师大乱之夜,文宗急召令狐楚进宫,命他拟制敕令,实乃是仇士良在背后的授意。
令狐楚陷入两难之地,他虽知王涯谋反乃是冤案,却又忌惮仇的势力。无奈之下写下敕令,只在列叙罪状时含糊其词。仇士良对此非常不满,将令狐楚贬至兴元府,充任山南西道节度使。
但世人依然对令狐楚苛责过甚,认为他投靠阉党,有损大节。连带着对令狐一门都多有微词。令狐綯有苦难言,父亲远在山南,而京中局势多变,稍有行差踏错便是赔上一族性命。他与颖王相识之机虽是在弘文馆,但多年来因两人俱在京中,彼此间皆有耳闻,因此一见如故,颇有相见恨晚之感,现如今的境地,能知他心意者,也唯有颖王而已。
令狐綯生性豪爽,又爱好诗文音律,当朝的诸多有名诗家都是令狐府座上宾。士人在平康坊中北里胜游欢宴乃是常事。令狐綯做为北里熟客,在这里结交了大量士子,今日的宴乐,实也是为了颖王笼络朝堂里的中下层官员而设。
令狐綯本昨日借着饮酒赏花的由头,约了颖王仪事,结果直等到月上中天颖王也未曾现身。他在花庭胡乱睡了一觉,听见晨钟初响,爬起来便去了李阐院子里。
当日将这园子辟出来借给颖王,仅仅是在牡丹园中沿渠修了一道隔墙,墙修的虽高,但到底留了通路,就在丛枝蔓浓密的凌霄花墙之后。
五月正值花期,一夜未曾好眠令狐綯昏昏然从赤玉盏般倒垂的凌霄花中钻过,也被染了一鬓的淡香。因他起了个绝早,又尽捡了园中幽径走,一路上竟是一个下人也没碰到,眼看要摸到李阐门口,才撞上了正从厢房推门出来文珍。
文珍睡眼惺忪,猛的看见令狐公子才彻底清醒过来。令狐綯自从李阐搬过来之后就从未来过这边,都是李阐去他的院子,两人因脾性相投志趣相近,又所谋相同,因此亲密的很,有时谈的太晚,窝在一张塌上睡了也是常有的事,并没有多少尊卑高下之分,更何况他又听说颖王身边并没有王府女眷随侍,因此毫无顾忌,
令狐綯正要推门而入,没防备文珍飞身而来将他后背死死抱住,拖着他就往后拽,令狐綯被扯的一个踉跄,赶忙扶住身边的柱子才稳住,回头一看文珍一脸哭相,显然是急的。
令狐綯刚说了个我字,就见文珍挤眉弄眼的朝他使眼色,边往李阐的房门口瞟,眼看文珍快把眼珠子挤出来,令狐綯突然一个激灵,木了一早上的脑子突然就清醒了。
他心领神会侧耳细听,房里果然传来说话声,听着不像李阐。那声音转眼到了门口,吱呀一声门开了,出来的人让令狐綯彻底愣在当场。
在之后的岁月里,令狐綯曾不断的回忆起那个早晨发生事情,他很难说清自己到底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缅怀这一切,他也曾不段的试图拼凑出那个人的样子,但最后的结果总是徒劳的。
他也是从这一天起开始真正理解李阐,理解他日后那些非常的举动,那些哪怕背上一世骂名也要坚持的决定,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在这个早晨,一切还是平静而祥和的,长安城中春日将逝,九街十二衢被新绿淹没,红楼女唱起了惜春新赋,偷得浮生半日,且留春意半刻。
那人一身白袍,脱尘出世,眉宇间似有仙气,站定看着他的时候,令狐綯有那么片刻的忘言,他想起上月踏青在终南山中见到的一树梨花,但那人笑起来的样子却又是不同,他转头对李阐道:“我早就说让你快一点了,什么时候能听话……”
颖王跟着从门里迈出来,好脾气的笑了笑。令狐綯惊讶于他与颖王说话的语气,一时间愣住忘了见礼,马上那人脸又转了过来,问他:“你就是令狐子直?”
他大概是点了点头,又或者站着没动,那人接着说:“我有一卦送你,要不要?”
此话一出,倒是颖王先反应了过来,直接上来就捂那人的嘴,那人没防备被李阐整个兜住,按在怀里就要拖走。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小声道,我一会去寻你,那件事先缓缓。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令狐綯完全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他匆忙回头一瞥,文珍早已退到走廊尽头了,他马上踯躅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回避,正要拱手告罪,那人终于从颖王手中挣了出来,反关颖王这会也站定不动了,表情复杂的看看他,又将目光锁回那人身上。
那人掸了掸被李阐握出褶的袍袖,回头似嗔似怪的瞪了李阐一眼,才转过头来,盯着他头上看了看,忽而又是一笑,说:“这园子我住的很欢喜。”
令狐綯抬手一摸,果然从发间摸出一朵半开的凌霄花,脸先红了一半,就听那人接着说:“我若是说,你十年之内必将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信是不信?”
令狐綯大惊之下,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听那人接着说:“你命中有大劫,就在今日。这劫若要化解,今夜就不要去北里……”他话音未落,李阐故技重施,直接上去捂嘴扣腰一气呵成把人拽走了。
他一直看着两人的衣角消失在长廊尽头,才转头问同样目瞪口呆的文珍。
文珍一脸不可说的表情,扯了扯嘴角冲他作了个揖。
“恭喜你了,宰相大人。”
第八卷
投龙
3)
令狐綯当日并未将这番话放在心上。
颖王身边之人他早有耳闻,有人说他是颖王从终南山带下来的世外得道人。李氏一族皆有尚道之风,颖王身边有一位道士日日相伴左右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偏偏有些不堪的传闻自颖王回京后就一直不曾断过,甚至有可能已经传进了当今皇上的耳朵里,但看颖王一脸坦然的态度,令狐綯自然不敢多言。
从后园转回来,令狐綯还要赶去上值。弘文馆在朝中算是个清静的衙门,虽有京中贵子数十人在此研习经史书法,但皆静默无声,相较之心,反不如隔壁国子监的凿石声热闹。
校书郎令狐綯手中的书卷没看几页,便在这单调的凿石声中沉沉睡去,醒来时已然忘记了今日清晨所得的告诫,同往常一样又朝北里而去。
平康坊在东市西北角,西面正对皇城,街对面便是国子监、孔庙太学的所在,令狐綯从弘文馆去到平康坊是再近不过了,他腹中饥饿,又睡的满口生苦,一想到北里态奴家腌的菹齑,立刻口舌生津,脚下都快了几分。
平康坊的假母多是年老色衰的歌妓,积攒了一些银钱,在下曲赁一处小院,畜养一个年轻的女子为业。下曲是三、四流歌妓的居所,令狐綯本涉足甚少,但态奴家的腌菹齑乃是一绝,配上煮的软绵的栗羹,饶是令狐綯这种贵公子,每月也少不了要屈尊下榻几次。
然而这次他乘兴而来,却扑了个空,态奴家大门上挂着休业的牌子,他敲了半天门环也无人来应。令狐綯无奈,却又不甘心就此回去,踌躇之间恰好对街的假母出门揽客,令狐綯稀里糊涂的便跟着她进了那间小院。
这家也有菹齑,却不如态奴家滋味独特,令狐綯食之无味,兴致尽失。但一旁陪侍的歌妓容貌尚可,不住劝酒,令狐綯胡乱喝了几杯,很快头昏脑胀四肢绵软俯于案上,却听见对面的歌妓一身冷笑变了脸,起身便来扼他的脖颈,那女子看似柔弱,却力气奇大,而帷帐后人影一闪,假母从帘后直扑向他……令狐綯此时才想起早晨听到的那番告诫之语,内心里即骇又惊,更多的却是后悔,然而已是晚矣。
命不该绝的令狐綯再次醒来时已是三天之后,一睁眼看见从山南西道连夜赶回的老父坐在榻边,涕泪横流,才相信自己真的捡回一条命来。第二日京兆尹上门探望,同他细细讲诉此案经过,令狐綯才知并非自己福大命大,而是多亏了高人庇佑。
据京兆尹所诉,此假母与歌妓因本钱所限,只能在北里下曲赁屋而居,接待些出手并不阔绰的客人。时间一长,难免生出些急功近利之心。去岁有外地酒客猝死,两人怕招惹官司没有报告京兆尹,而是将那尸体偷偷埋于院中,将酒客财物据为己有,没想到此事竟一直隐瞒了下去。自此两人胆子愈发的大了起来,专挑面生的独身客人下手,今年开春以来已经做下三四起案子,直至遇见了令狐綯。
令狐綯听得后背一凉,他平日里从衙门直接去北里的次数也不算少,大多数时候都身着官服,但那日睡到酣处,打翻了案上砚台,染了一袖子的墨色,于是他是换了常服才出门的。
若他当日身照官服,那家的歌妓假母定不敢挑他下手,这是其一。其二便是,京兆尹还说,那日是颖王随侍来报的官,等他们赶到时,令狐綯已经被颖王府的亲卫救了下来,人虽然昏迷不醒,但性命无虞。
京兆府在假母所指认的位置果然挖出了几具尸体,一时间北里这桩连环凶案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而传闻中的颖王与道士的存在更是给这传说增加了几分神秘感。在传闻的另一面,亲历生死的令狐綯用性命见证了那句箴言,对那位极人臣的后半句至此深信不疑,这半句他不敢告诉别人,只告诉了自己的父亲令狐楚。
然而在令狐家族做出抉择之前,颖王的仪仗早已行进在了周塬之上,雍地的祭祀大典,即将开始。
第八卷
投龙
4)
周原膴膴,堇荼如饴,自古公亶父为避狄难从豳地迁至周原以来,这片土地一直是周王朝的祭天之所。千年之后,秦文公以游猎为名自西东迁至此,在周地的庙宇宫殿之上建起新的祭祀之地,奉白帝为秦人之神,开始了漫长的复兴大业。
逝者如斯,转眼又是千年,人间沧海桑田,周原上的古柏神庙早已同时光一起化为上古传说。鄜畤之地荒草一片,巨大的石板石条散落于山坡一侧,提醒着后来之人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不同寻常的过往。
当地官员清理出一片可做为道场的空地,以土筑高坛,做祈雨九龙醮。颖王虽是主祭人,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繁复的科仪自有尹道长的人负责,李阐只需要同凤翔节度使,及特意赶来的泾原节度使一起坐于远处高台之上,看着尹道长及一众道士们忙碌的背影。
就算铙铛螺磬响的热闹,对于台上的官员来说,依然是单调且乏味的,久未落雨使得空气干燥闷热。太阳升至最高处,头顶的凉棚也抵挡不住阳光的灼热,和着空气中的土腥味,唯有煎熬两字可言。
李阐一心多用,与官员寒暄客套的同时还要留心盯着对面的山坡。白帝带着少风此刻便在对面林中。虽然一切早有计划,但白帝一切皆未透露,他与李阐坦言自己在梦中亲授尹文婧机宜,只需李阐静待而已。祭典开始前附近区域已经清过场,百姓都被挡在塬下禁止靠近,这也是那神仙的意思。
但李阐心中总觉得无法安心,但眼下的场合也马虎不得,他此次来雍地目的有二,一是立威,二便是拉拢人心。与手握镇武军兵权的泾原节度使刘沔见面,正是李阐此行的重中之重。
自安史之乱后,李氏一族已经意识到节度制带给帝国的巨大危机,然而积重难返,无力一举平藩,唯有不断削弱分散藩镇力量。肃宗年间借由防御吐蕃进攻,为拱卫长安,将之前下辖九州的邠宁节度分出四州,设立泾原节度使。
泾原区域是整个大唐的西北门户,是挡在京师与吐蕃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半个王朝的命运都倚重于此,这一位置在朝中的重要程度与微妙自是不言而喻。
因此自肃宗朝起,泾原节度使都是由皇帝直接任命,既要忠勇又要毫无政治野心。刘沔幼年失怙,在镇武军中长大,军功累累,屡平河西党项叛乱。接触之后李阐才发觉此人并不像外界所传那样孔武,反而颇有文人雅范,内心诧异同时敬佩之心更甚,言语间难免更加谨慎。
而山坡那面,一身道士打扮的白帝正带着少风在山坡下的林中躲清净,这里到处是坍塌庙宇的碎石旧瓦,少风贪玩,从残垣中翻出片完好的瓦当,献宝一样捧给白帝看。
圆圆的瓦当中心,一条蛇从空中徐徐而降,口中衔住正要奔逃的鹿腿。白帝一见便笑道,“看你,”他指着瓦上白蛇:“背着我偷吃,被人看见不说,还画到了瓦当上。”少风本是一脸懵懂,此刻竟像是完全听懂了,红着脸要过来抢,白帝偏不给他,被少风一个猛扑按住道袍,一把扯掉半只袖子。
白帝还未言语,那边少风自知惹了祸,错眼间就已经蹿上了树,偏偏正在此时,祭坛那边轰然一声响,只见一股青烟袅袅直冲云霄而去。
白帝仰着脖子喊了少风几声,少风才磨磨蹭蹭的从树上下来,手里还捏着那半截袖子,白帝无奈,变出手中瓦当,捧给他看。
少风这才高兴起来,两步跳过来要拿那瓦当,没留神被白帝一手点住眉心动弹不得,风生于地,转眼间席卷林莽,匆忙之间,少风像是想说句什么,却还未出声便被逼出了真身。白帝身上金光大盛,化成白袍白冠的神仙本尊,飞身站上了龙头。
祭坛上又是一声巨响,尹文婧不知往坛中投了什么,在场的众人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宛如白日惊雷,李阐却在这样的巨响中胸口一窒,心仿佛被一只手死死攥住,他眼睁睁看见对面林中一条白色巨龙腾空而起,而周围人恍若未觉,风就已经扑面而来。
李阐勉励支撑自己不要倒下,雨随即而下,转眼已成瓢泼,亲眼见证如此神迹的众人早已是目瞪口呆,而塬坡之下,百姓跪倒在泥泞中磕头不止,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此情此景难免令人动容,连一直对李阐态度冷漠的刘沔都起身朝颖王拜了一拜,以谢他请雨之功。
而李阐整个人仿若神魂出窍,木木然受了刘沔与众官员的礼,却已经尽失拉拢的念头。他脑中只回荡着那声惊雷,震的他心神不宁,恨不得此刻便能插翅飞去白帝身侧,看看他究竟背着他做了什么。
但他此时此刻,却已无法抽身。
第八卷
投龙
5)
所有人,包括李阐在内,都没有料到这场雨会来的如此之快,又是如此之大,久旱的田野间甚至被突如其来的大雨砸出了一阵烟尘。朝东而望,笼罩在烟雨之中平坦的关中腹地铺如长卷铺陈于眼前,沣镐之地,雍城栎阳,西京东都,长安洛阳,乃至江南江北,河东河西,这片土地何其广袤,李阐今日站在这里,亲眼看见万民于水火间煎熬的磨难,更觉得家国天下,空有抱负何其可笑。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唯德动天,无远弗届。
他已经准备好了。
是夜凤翔节度设宴,李阐与刘沔在席中相谈甚欢,刘沔久居边陲之地、党项、回鹘杂居其间,不仅要抵御吐蕃的虎视眈眈,更要随时调停各民族之间的纷争,刘沔虽是儒将,却能慑服边地各族,边民安顺,乐业安居。李阐相谈之下,才知此人才学胆识俱是一流,顿生相识恨晚之感。
两人对边疆各族局势看法相似,刘沔认为吐蕃虽趁安史之乱大唐西部防线空虚之时趁机出兵占领陇右,但近几年吐蕃可汗更迭愈加频繁,去岁的主动会盟就是信号,不出五载必有大乱。李阐深以为然,言道若届时吐蕃分裂,大唐可以出面招抚东归部落。
两人说到这里,相视而望,皆懂了对方话中未尽的意思。九世之仇犹可雪耻,齐襄公可以,汉武帝可以,他李阐也可以。
宴席上李阐难免多喝了几杯,他酒量尚可,但今日总觉得心口不适,更记挂白帝,不知那神仙这一场雨到底布去了何处,心思难免粘滞,只觉得醉意来的尤其快了些,强撑着又听了半阙残曲,已是头晕目眩渴睡至极。
今夜是节度使府上私宴,陪侍的既有官妓,又有节度使畜养的家妓,由此也可见地方官员的奢靡之风,女妓皆是绝艺殊色,极能拿捏宾客喜好,但见李阐面露疲色,早有两位紫帔红裙的歌妓拥了上来,扶李阐去寝殿休息。
李阐尚未醉到那种地步,但也不愿在人前拂了节度使的面子,任由那两名歌妓将他搀扶进门,扶至榻前。屋里的烛火被挑的亮了些,李阐仰面胡乱躺在榻上,这场景让他有一种微妙的熟悉,窗外雨势不减,屋内烛影摇红,恍惚间像是回到岳庙万寿阁上,初见那一夜,屋里安静了一瞬后又有细碎的声音响起,李阐只觉得有人靠近过来,一双手在他身上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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