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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怀璧-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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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该有此念头,到眼下为时已晚,但好过再错下去。
兀自思索良久,室内忽起动静。
门内人一番打整向外行出,方一推门便瞧见了他:“爹爹?”
李清珏眼底凝着容夕极为陌生的颓唐,与他轻声讲道:“你同怜华走罢。”
容夕愕然。
“你与怜华已不年幼,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此番离去,再与京中诸事无所瓜葛。”
第七十八章
容夕诧异非常,万没料到会听他说出这话,好半天不知如何作答,许久过去才将心中翻滚浊浪平平整了下来。
方还笃笃不容回绝之人已失尽力气,故作泰然之言一气呵成,末了整个人往后退开半步,直退得再无可退才贴墙合眼,漆黑双目里仿能看见当年襁褓中的两个婴孩儿,若还能够……
若还能够反悔,他李清珏绝不教此二子认他作父,“爹爹”两字,当唤给温情人家慈眉善目者听,那才是世间天伦,凡子厚福。
可如今种种已成定局,容夕听罢此言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摆首反驳道:“爹爹忘了,我与怜华姓李。”
李清珏倏然睁眼,但见容夕带着半面微愠怒色延廊离去,是这十余载间仅此一回与他置气。
他忽觉好笑,胸口疼得好似将裂,想容夕懊恼确在情理之中,是他太过荒唐。
楼外青天浓云蔽日,京里方还布着煦暖晨阳,转眼就飘起了碎雨。片刻后雨势渐长,李清珏被坠地雨声拉回神思,记起容夕离开时未携油伞,匆匆取来两柄追出楼去。
然而容夕已远,整一巷里不闻人声,李清珏执伞寻向外街,淅沥水滴如豆砸落头顶纸面,身侧路人或撑伞悠悠,或抬袖遮首踏水小跑,瞧来皆陌生。
李清珏行过几条长街,雨至倾盆,伞已难蔽,道中更为空旷少人,眼瞧着是寻不着了,不得不无奈放弃,安慰想着容夕兴许已寻得避雨处,于是沿途而返,任足下成溪水流湿透淡青鞋履。
如此行了半途,心下始终难安,他又驻步停下撑伞立了好一阵子,换道往赵府去了。
李清珏几经犹豫,原不想赶在这样的气候里嘱人传话进宫,令平怀瑱冒雨前来见上一面,但思及昨夜之事,伤怀之余不能忘记事态严峻,确该早些告与他知。
濡湿鞋袜黏得双脚愈渐发凉,李清珏耐着不适敛眉疾行,一身薄衣连片润透,待到赵府才知平怀瑱赶巧竟已在此。
年幼门童不识他身份,只知这位大人每每前来,所为之事多与太子有关,一面揣度着拿他当个智囊门生,一面想着赵大人的教训闭紧了嘴,半字不道半字不问,闷着声替他启门。
此行仓促未能好生准备,李清珏便不收伞,顺手压低勾勒出淡墨山水的素雅伞檐遮住大半面貌,对那小门童低声问道:“赵大人可在府中?”
“在的,”门童听了问话开口回他,“太子爷也来了,同大人在花厅里坐着。”
李清珏意外一霎,点了点头向花厅赶去。
夏雨自廊角滚落,滴滴缀连成线,折着过云而出的少许余阳,行走间遥遥望去,偶有几下能被琉璃般的斑驳光华给晃了眼。
李清珏望了片刻收回目光,耳中传来熟悉人声,大抵是听着了廊里足音,当下止住交谈未再低语下去。直到数步之后他行至门厅跟前,偏头望向室外的那人才微有一愣,松了眉心温和唤道:“清珏?”
李清珏收伞入室,踩出身后几双湿漉漉的鞋印。
平怀瑱方才展开的眉头霎时又拧作一团,顺着那印子望到他脚上,见那双鞋被水浸得颜色都变深几重,若不是赵珂阳在旁,怕已忍不住蹲**去替他打理。
“赵大人,”李清珏先作问候,道话间随赵珂阳示意动作随性把伞给搁置脚边,罢了再将目光挪回平怀瑱面上回他疑音,“我本有事相寻,赶巧太子也在此处。”
“怎么湿成这样,”平怀瑱不问何事,着实无法视而不见,禁不住话里一番责怪,“如此大雨,撑伞有何用,既要出行便该嘱人驾车。”说着才见他所执青伞并非一柄而已。
“无碍,这时节不寒人。”李清珏尚不知赵珂阳早在数年前就已识破他二人之间情意,只怕平怀瑱过分关切,摆首简短应了两句,旋即话入正题道,“我今来府中实有要事相告,与朝中刑部侍郎周君玉有关。”
平怀瑱余下诸话只得暂且咽了回去,闻言又觉惊诧:“我出宫前来正是与舅舅细说此事,那周君玉素来与人无仇,暴毙一事太不寻常。”
李清珏顿了顿,抬眼向桌畔两人坦言。
“确非寻常……杀他之人乃是怜华。”
平怀瑱意外至极,一时无言,与赵珂阳蹙眉相看。
事至此,李清珏便将前因后果粗略说与两人听,话里有意隐瞒部分,不愿令他二人知晓怜华秘事,只大致讲了周君玉生前与武阳侯私会种种,心下所忧道出口来:“依怜华所言,昨日周君玉正与武阳侯相会,想来筑梦已不安稳。太子,此楼留不得,楼中百余人等当尽数迁往别处。”
平怀瑱沉默颔首,独自思忖片刻,知迁需得迁,但不知迁至何处才能容纳百人且不至招人耳目,徘徊间听赵珂阳摆首道:“说来京中已无上选,不妨出京入山。”
闻言不禁眉头更深。
离京隐匿本是良策,可所谓死侍本是为了险局而生,届时如影随形,出入相随,近在京中才最是得宜。
如今非得退而求其次了。
“容我细思。”平怀瑱难以静下心来,目光沉沉落在李清珏半身湿衣上,轻按眉心不再久议,“待我寻一妥善之处。”
赵珂阳听出他话里浮躁,想今日周君玉之事已知因果,当为旁事细作谋划,眼下多说无益,便向李清珏道:“湿气伤骨,不若先将衣物更换了罢。”
身旁人附和半言,李清珏如何猜不到平怀瑱满心在意,故而不作推拒地向赵珂阳道谢起身。花厅别后他欲前往早前歇过的那方庭院,临行前俯身拾伞,被平怀瑱抢先一步,一手握了两柄。
李清珏不与他抢,敛首与他行出,沿廊环环绕绕,厚雨如幕在侧。
两人来到寝院房中,婢女方得了吩咐尚未及时呈上净衣来,暖身浴水亦未备妥。李清珏先至床畔坐下,转眼间见平怀瑱蹲到身前为他褪下一双鞋履布袜,后又同他坐好,抱腿将他整个儿挪到榻上,把那被雨沁凉的一双脚给仔细揣进怀中。
“还说这时节不寒人,冰似的凉。”
李清珏无以反驳,动腿抽不出来,只好抿唇将他看着。
平怀瑱紧紧替他暖着脚,向桌上油伞瞧去,问:“你冒雨出行,恐怕不是为了来舅舅府上寻我罢?”
李清珏摇头,倒还诚实。
眼前人默声把他盯着等他后话,他开口解释:“容夕与我置气,冒雨跑了,我出外是为寻他。”
平怀瑱又看那伞:“不曾寻见?”
“不曾。”
毕竟夏日,怀里双足很快暖了些,平怀瑱为他脱下濡湿衣物,扯来薄被为他遮身,躺到身侧轻声哄问道:“何事置气?”
话落见李清珏眸光一紧,郁结重上心头。
床榻间静默经久,李清珏半晌叹出一口气,此间难纾愁闷欲同平怀瑱讲,又不欲同平怀瑱讲,好容易纠结罢只略略道出数字:“我每瞧见容夕怜华,都颇觉惭愧。他二人当年若未被我收养,如今也该是平凡人家爽朗少年,喜怒哀乐皆与他人同。”
不过如此两句,平怀瑱便能猜出他为何事感伤,当即将他连人带被给一并揽进臂里窝着,如常宽慰道:“你将他们视若亲子,我又何尝不愿?天下之大,来日任他二人无阻徜徉,喜怒哀乐、人间百味,定然无一缺憾的。”
李清珏听得心间寒暖交加,间或又觉无奈,想着正是那句“天下之大”,惹得容夕与他生气。
不过容夕之气总归可消,而怜华之痛如何散去?岁月可能消磨?一年、十年、二十年……也许确有一日,容夕可涤去一身戾气,品寻常喜乐;然怜华已失所爱,此生终不可得,疮痕难消。
李清珏手掌紧紧按在平怀瑱肩头,由始至终未令他知晓怜华心中之情,是故平怀瑱仅当怜华忠,却不明这忠义之下舍了舌尖血。
他弯唇苦笑,摇头作罢。
平怀瑱往他额上轻吻,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道:“我会尽快寻一妥当之处安置楼中百人,此外宫中诸事也当快些了。”
李清珏不再多想,闻言问道:“如今颇为被动,如何快?”
“以退为进。我为储一日,老六便焦灼一日,若能令他急不可耐,便可化被动为主动。”
“想要六皇子急不可耐,除非……”
李清珏若有所思,平怀瑱揣得他心中所想,颔首予他肯定:“我择日与父皇开诚布公一场。”说着再拥他紧些,近在耳旁道了这些日来衡量已久之计。
李清珏听得频频锁眉,细加权衡想来其实冒险,然而眼下确无妙计,倒不如兵行险着。此后几度回味,又甚觉依此计而行,太子与六皇子皆可算得是孤注一掷,至于花落谁家,便各凭本事了。
说不得六皇子究竟几多筹码,但太子之畔,他伴在身旁苦苦谋划多年,竭尽全力也要为他谋得万千缜密,至如今决不当输,也决不会输。
第七十九章
过午后雨势消停,李清珏与太子同在赵府用了午膳,见户外青天浓云已舒,晴阳复现,惦念着容夕可有回到楼中,未作小憩便动身离开。
平怀瑱同也不再久留,不过迟他半步,惜别后无言望着那道清俊背影,目送他手执青伞行过廊角,如戏里仙人,来既无声,去亦无痕。
而廊侧闲庭,俱是人间气。
平怀瑱对着空寂回廊独望良久,手自腰间折扇拂过。
从今日起,玉骨在身,他要这山河尽俯首,要天地万物凝于掌,为这早已被俗世所负之人再染烟火。
残雨自宫中攀龙翘檐缓缓坠下一滴。
御书房久未得天子莅临,倒是养心殿不分昼夜漫着汤药苦涩。
宏宣帝于此养病已有些时日,身有好转,唯咳疾始终难愈,稍一见风便胸肺生痛,咳得喉里都泛起腥气来。平怀瑱听着那日日锥心之声,因放心不下而逾矩善谏,愿皇帝切莫过分牵念国事,姑且安生休养,更莫急于出外以免再受风侵。
许是人至迟暮脾性大改,往常宫中从无一人敢谏之言,今从太子口中恳切道出,宏宣帝竟半分不悦也未生出。
大太监王公公在旁背着层汗细思着,又想许与年岁无关,只怕是道话者恰为太子,才能止了皇帝一通天怒。否则这若换作旁人,仅是一句“莫念国事”,便够他脑袋掉上十回。
然而王公公知其一不知其二,自不曾料到平怀瑱实则并非无心,乃是有意把话道得不敬且荒唐,好令宏宣帝多作思量,不再将举宫晦风尽阻于身外,自欺欺人地佯作平和。
殿内祈福金鹊高嵌梁柱之上,瞳孔映着堂里煨药金炉中一点火光。
宏宣帝略含虚态背倚龙榻,身覆锦被仍不觉热,苦了平怀瑱纹龙朱袍一丝不苟,近在炉边亲自躬身看火,令那额上凝起薄汗。
自投毒弑龙一事后,平怀瑱便命人将药炉挪至殿内,掺水煎药都在王公公眼皮子底下。
眼下这盅方足时辰,王公公捧着玉碗谨小慎微地候在太子跟前,待他抬眼立马嘱人呈上棉布,仔细裹好药盅长柄。平怀瑱隔着薄厚适宜的一方棉布执起盅来,慢慢倒药入碗,清透药汁丝丝腾着热气,经玉滚了半圈就已凉了三分。
天子骄奢,冬含暖玉,夏捧凉玉,他接过碗来拿勺再匀上几匀散去药中大半热气,行至榻畔劝道:“父皇将药服了罢,这幽泉冰玉碗素来凉得极快,汤药还是趁热服好。”
宏宣帝合眸颔首,允他坐在身旁,亲手勺勺喂来。
如此片刻,药将见底时,宏宣帝蓦地笑了一笑,问道:“朕这一生都活在宫里,从不知百姓家中是何光景,那里头的‘父慈子孝’,可是眼前这模样?”
平怀瑱手上一顿,将碗里最后一勺药喂尽,低声答道:“当是这模样。”
宏宣帝犹不满足,复问:“父若有疾,当儿子的都这般万事亲力亲为地顾着么?”
“儿臣亦不曾见过,说不得是或不是,但必定是该的。”
宏宣帝点点头:“此为孝。”
平怀瑱不语,侧身将碗递给了王公公,替宏宣帝紧一紧被角。
尚未收回手来,耳中又传入微妙一言:“朕有许多儿子。”
王公公险些摔了手中玉碗,惊吸半口气,回过神来忙瞪眼将殿内宫婢一个不留地给支了出去。
天子之侧,得幸侍奉者各个知情识趣、教训有方,仿佛半字皆未听入耳中,垂眉不露异色,出殿时足若点水细缓无声,唯珠帘碰了几下,逸出些叮咚之响。
半晌后三重帘皆静了,平怀瑱状似不察话中深意,无谓应着:“父皇乃是真龙天子,为天下根基永固,自当广延血脉,此乃天理。”
“天理。”宏宣帝笑一声,抬眼端着他,平怀瑱回望过去,那眼周松弛皱痕令他觉出岁月无情,“朕有许多儿子,也有过许多儿子。”
平怀瑱如常听着。
“你母后曾为朕孕有一子,后不慎落胎。那时胎儿已足六月,太医同朕讲,皇后所孕乃是男儿,本该是朕的皇长子。
“同年,顺贵妃有孕,孕时染疾,身骨俱损,诞下长子后,不过三日便离朕而去,从此宫中无贵妃。而朕的长子怀珝,因在胎中伤了根基,亦未能足月便至夭折。
“再之后,朕才有了你。你上无兄长,亦无生母,为保你无虞,朕便将你送往皇后膝下,令你为长为嫡。皇后是为正宫,经滑胎一事后再难成孕,此生待你必如己出……如今看来,朕是对了。”
平怀瑱于话末忆起冷宫中受苦之人,胸中一阵钝痛。
“母后待我确如己出。”
“你母后待你是为善,”宏宣帝意味深长,暗将重幕撕裂在他眼前,“但宫中之事,多为不善。”
“儿臣省得。”
宏宣帝听这四字欲发生笑,一时难耐掩口咳了数下,摆首挥开平怀瑱关切为他抚气之手,似嘲他又似自嘲,忍着喉里不适道:“你省得什么?身为太子,这宫里敢同你讲真话的有几个。你怎会晓得,当年皇后滑胎是遭人所害,顺贵妃染疾亦是为人下毒,朕若不治了那人,不教皇后好生保你,又如何留得住你这儿子?所谓天理不如人理,若不尽人事,朕这天子恐怕会沦落成真正的孤家寡人。”
平怀瑱怔然不可置信,眼含血色回味入耳之言,一惊皇后所历遭遇与险境,二惊皇帝内心之清明。
其实他早便知晓,宏宣帝由来什么都懂,不过是不说不问,只睁眼看个明白,再经权衡,决定何人该留,何人不留。
帝王之心旁人不可测、不可品,因背负了整片江山,举步更重。
那么如今万事,宏宣帝可同样看得明白?
平怀瑱腥红了眼角,狠心问出极其冒犯之话:“父皇既可明鉴当年旧事,便何尝不可明鉴今朝实情?”
宏宣帝不怒反问:“太子所指,可是日前朕被人毒害一事?”
殿里寂寂如沉死水,王公公默立一隅早被话里种种惊得心颤如簧,听了眼前这句只恨不得教平怀瑱仔细些答,莫再妄言下去。然他这边儿心急如焚却丝毫作不得阻,平怀瑱虽未应声,但仍冲皇帝直直点了点头。
霎时间如炽夏转冬,王公公背脊发寒,动也不动地立在原地,忐忑想着太子此举,知其者权当他恨行凶者未得正法,不知其者必当他是为皇后所遇而怨怪皇帝。
王公公数年来最是清楚宏宣帝于太子的满心厚爱,可天子便是天子,为父为君,太子又怎能这般不敬!
满室一晌无声,宏宣帝面上瞧不出喜怒,目光落向亲子,时如流水静走,仿佛过了许久,才见他张口破了室里凝冰:“朕是天子,不是神仙,朕知下毒者绝非雁彤,但不知究竟为谁。”
今平怀瑱来前下定决心,本欲与宏宣帝坦言所虑所想,又恰逢时机与他交心至此,自不愿囫囵略过,步步紧逼道:“父皇若愿知,便可知。”
话落起身后退一步,弯膝跪下。
“儿臣知父皇重亲伦,三十余载至今,儿臣幸得父皇庇佑方得康健。但如今贼人意渐起,倘加纵容必生后患,请父皇听儿臣一谏,莫再姑息养奸!”
太子所言尚且委婉,无一字道破玄机,然宏宣帝定然晓其意,无奈轻叹,终究到了认命时候,缓言道:“时不同以往了。”
英雄迟暮,日薄桑榆。
过往所为是扶着平怀瑱学做太子,此后所为,是不得不扶他学做帝王了。
宏宣帝忽然重道一遍最初那话:“朕有许多儿子……本以为朕的儿子各个光明磊落,不想还是教朕失望了。便让朕看看,是哪一个要残害手足,谋父江山。”
平怀瑱抿唇咬牙,胸中震起浩荡烟尘。
当日太子与皇帝一番促膝罢,宫中太医便整院儿地心惊胆慑起来,只因宏宣帝身况陡转直下,一阵猛咳忽便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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