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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怀璧-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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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纸上迎风细柳方勾了枝,又闻人声自外传来。来人许是未寻见蒋常,兀自行近门前唤了声“太子”。
平怀瑱认出其声,当即搁笔迎出。
“舅舅快请。”
赵珂阳得他相传,不再守礼候于廊间,大大方方行入殿内,过两重珠帘出现在眼前。
琉珠碰撞声清脆悦耳,如春雨坠弦,惊起天籁无数,平怀瑱不察这经年熟悉之声亦可这般怡人心神,笑邀赵珂阳于桌旁落座,亲执壶斟茶与他,万分和缓地问道:“舅舅入宫寻我,可是为刘尹之事?”
赵珂阳接过茶盏在手,浅啜两口点了点头。
“今太子得利,臣身为太子太保,却不得不扫兴多言几句。”
平怀瑱闻言顿将心绪沉敛下来,郑重颔首道:“舅舅但讲无妨。”
“刘尹虽遭贬离京,但近年来已于京中笼络人心数重,势力未减,更难保哪日卷土归来,故太子万不可掉以轻心。依臣所见,当趁热打铁,借其离京之期分崩其势。”
“舅舅所言字字在理,侄儿谨记。”平怀瑱顺眸应下,其实赵珂阳所言他皆心中有数,断不至得意忘形、乐极生悲,于是也将心中打算告知一二道,“不止京中,我亦打算于璃崇安置眼线盯紧刘尹,若得良机,彻底将之除尽最好;若无,亦可知其态,防范未然。”
“好,依太子之计行事便可。”
赵珂阳见他早有谋划,不就此事多谈,但以拇指指腹摩挲着手边茶盏,默默无言起来。
平怀瑱觉他与往日不同,似有话欲讲未讲,然而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始终不闻其开口,不免失笑主动问道:“舅舅可是有话要讲?”
茶水入盏声扰了耳。
瓷壁温温热着手,新茶续杯,激起杯底沉睡的褐色叶儿,赵珂阳瞧了片刻将眼抬起,寻一隐晦之言与他慢慢讲道:“前些日子,臣奉太子之意夜访温府,询天象之事。听温大人说,近来鸾星频现,宜结姻缘。”
平怀瑱神色隐约有变,目光稍显波动,却在一霎之间又平静如常,仍以浅笑之面望着他。
“太子及冠,想来是该成婚了。”
“舅舅,”平怀瑱摆首,“可惜侄儿不宜早婚。”
“不宜,还是不愿?”赵珂阳话到此处不再隐瞒,与他开诚布公,“当日我已从温智元口中探出实情。不宜早婚,不过是太子一己托辞。”
平怀瑱眸里风云剧动。
“臣思之颇久,以为太子之所以如此,无外乎心中已有求而不得之人。”
一字一字愈近真相,平怀瑱攥杯之手越发收紧,凝神对上赵珂阳意味深长的目光,两人皆未再出言半语,但已有三字呼之欲出。
是为李清珏。
第六十二章
两人相对沉默,整一座大殿闷闷寂了许久,久到蒋常送信归来,才有珠帘声惊破这如冰的凝滞。
此间平怀瑱思虑深重,似将过往与李清珏相识那十余载皆从头到尾走了一遭,自黄口小儿到翩翩少年,再至如今这顶天立地的男儿之姿,无不是风雨相伴,生死不离。
他望着赵珂阳,未闻李清珏之名,却已从那眼里清楚瞧见了洞察明晰之色,索性把一干芥蒂尽数抛下,怀着满襟坦荡诚诚告道:“正是。”
赵珂阳闭了闭眼。
“与舅舅所想无差,我心中有那一人。”
帘边蒋常停了脚,觉气氛有异,悄无声息静立一旁不挪半步。
赵珂阳一句“荒谬”憋在口里,隐忍片刻换作另外两字:“糊涂。”
“确非糊涂,”平怀瑱浅笑,既已坦言,索性万分坚定地与他道个明白,“我非懵懂稚子,总不会想错了这十余年的情意。舅舅,侄儿从未求过你,唯此一事,还请舅舅切莫干涉。”
赵珂阳胸中窒气难纾,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答复,然与此同时,又实如醍醐灌顶,诸多疑惑在此一刻尽都明朗了。
为何平怀瑱拼死要保李清珏,为何宫中美人云集他却长年不近女色,又为何此二人亲密无间情义更甚兄弟……不过都只这一个答案而已。
可一国储君,岂可不婚,岂能无后。
赵珂阳苦思良久,仿佛浑身坠进了冰冷河沟里,即便挣扎爬出也都摆脱不了那一身潮湿难受。一时之间他陷入了死胡同里去,脑中甚至闪过一念,不知他与皇后多年以来苦心孤诣,如今看来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本无血缘,但亲情实存,比及江山是否后继有人,赵珂阳更怕来日新君遭天下诟病,风光半世而凄凉余生,徒为他人做嫁衣。
所以赵珂阳难以释怀,偏他熟知平怀瑱脾性,心知劝说无用,只好退而求其次,寻一两全之策。
“臣可不干涉,”好一晌过去,他才莫可奈何地睁开眼来,道,“太子心中有谁皆无妨,但身为储君,还当及早成婚。”
平怀瑱摇头:“舅舅不必挂心此事。”
“你……”
“这一世不得不为储君、争皇权,自在与否不由我选,但爱谁护谁,必由我选。”
赵珂阳再无言以对,眸底深处之悲之怒层叠起伏,最终卷作一狂浪潮,汹涌过后静若死水。
当日不欢而散。
二人两相不得劝服,谈至无解僵局。
蒋常立身殿内听了整出对话,临赵珂阳去时垂首送远几步,期间半字不敢多嘴,回到殿里亦不干扰太子丝毫,只闷声取走桌上茶壶亲将凉茶换热。
平怀瑱一转眼又独留内殿,一日间的好情绪消散无踪,空旷室里仿佛处处可见李清珏身影,似从前的何瑾弈眉目含笑唤他“太子”,又似后来的李清珏拿那氲满悲痛与切切深情的眸子将他久久望着,无所不在,如影随形。
他在这般思念里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任谁都逼不得他。
此生他必不成婚,不论是今为储君或是来日称帝,唯有此事不计代价,令他甘愿赌上所有乃至性命,都要给李清珏留着完好一心。
大殿不期然显得萧寂。
平怀瑱掌心朝上,握拳再松,一遍一遍,仿似攥紧了手心人。
是夜忽生旧梦。
有幼童乖巧趴在床畔看他,偏着小小一颗脑袋,清灵双眸缀满星河。
平怀瑱偏头望过去,小小年纪的何瑾弈笑出几许白牙,小胳膊撑着身子倾上前来往他眉间一吻。
“亲一亲就不难受啦。”
软糯童声润入心肺,平怀瑱怔愣不已,极缓地探出手去欲将他拥入臂间,可在即将碰触之际又眼睁睁见他如风化没。
平怀瑱心头一惊,掀了锦被匆匆下榻,殿内昏暗,宫灯晦涩,夜里轻帐垂帘似鬼影翩跹,随透窗夜风荡如水波。而在那道道轻漾的朦胧光影里,有一人时隐时现,他急切追逐而去,不过一方内殿,竟行得有如翻越千山万水。
甚久,帘间之人才被他紧紧地攥住了手臂。
少年何瑾弈回过身来,手中烛台顷刻间盈亮一整个旭安殿,那面上笑意更比柔光暖人,带着眼底的半分疑惑和声关切:“太子何故急作这般模样?”
那一时里,平怀瑱恨不得此梦为真。
他诚愿李清珏仍是少年模样,尚无血海深仇,更无悲绝哀嗟,明如朗日,净如清月。
平怀瑱拥他入怀,紧了又紧。
烛台不慎翻落在地,燎燃道道帘帐,何瑾弈不慌不乱,但笑由他拥着,听耳里一声声地传来“瑾弈”呢唤。
平怀瑱揉他入骨血,低道着梦醒时从不能说出口的肺腑之言:“瑾弈,我带你离京远去可好……这世上再无人能伤你、害你……瑾弈、瑾弈、瑾弈……”
烈火冲天起。
平怀瑱于火光中睁眼骤醒。
幽夜寂静,只沉重鼻息声突兀入耳。
蒋常于床榻之外皱眉不展:“太子可是遭梦魇着了?”
是梦,非魇。
平怀瑱未作应答,渐缓心跳,揉额坐直身子。
正是当夜丑时。
额上薄汗很快凉似寒露,蒋常眼明心细地拾来棉帕为太子拭净,静静守着这睡意全无之人,不问他方才梦见了何事。
平怀瑱饮罢半盏温茶,一袭单衣至桌后作画,身后蒋常忙将锦袍取来为他披覆在外,随即顺眉研墨,待那上等松烟与清水缱绻相合。
一室内恍只余低低研墨声,蒋常手里认认真真不作停歇,一边却偷眼将旁瞅着,瞧得太子走笔如行云,那荡荡一片纸上未几现出一人轮廓来,是一稚子含笑捧着一把桂枝,扑鼻香气透纸而出。
再随后便见少年行,斯人风华世无双,令人见之莫能忘。
蒋常心鼓渐疾,约莫猜着太子方才梦见了何人何事,隐忍许久,想起李清珏别前教他“时时记着那口忠主的志勇之气”,总算咬牙劝阻道:“太子,奴才有话……”
“讲。”
短短一字不含浓重心绪,蒋常躬身又言:“奴才以为,太子不当在宫里作此画……”
平怀瑱仿若不闻,笔下未有片刻的迟疑。
蒋常一时静了,无声叹罢一息,不再生扰,直等那画成才再度斗胆劝下去:“李大人倘在宫中,绝不愿见太子因情涉险,将这引人注目之物留于旭安殿中,故望太子三思……”
已落的墨痕逐渐泛起干涸之色,平怀瑱垂眼望着画里人,闻言可算应了半句:“你倒是愈发敢说了。”
蒋常愧退两步。
“罢了,”他这边正自惶惶不安,熟料平怀瑱蓦然转了态度,依他之意嘱咐,“待画干透,你替我好生收起,来日随信送往境南。”然而话落又觉不妥,平怀瑱稍作衡量将后话收回,改口道,“不必送往境南,替我仔细藏着罢。”
“嗻。”
蒋常松了口气,送去境南也好,要他藏着也罢,不论太子方才作何思虑,总之此画不伴太子之侧便不至招来口舌灾劫。
室外传来夏虫嘶鸣,枝叶摩挲声点滴入耳,平怀瑱隔窗远眺,长指轻叩书案沿角,面上无悲无喜,瞧不出想些什么。
蒋常耐着性子作陪,想他今夜本不当值,及入三更突然来殿走上一趟,无非是起夜时想起白日之事,担忧着太子心有郁结,这才来瞧个稳妥。
谁知一瞧还真瞧得平怀瑱满额冷汗,不甚清晰地嚅着久未闻的“瑾弈”二字。
蒋常默想,皇家自有皇家苦。
下一瞬,忽听平怀瑱开了口,亦将此事提了起来:“当朝储君不愿成婚,是否闻所未闻得荒唐?”
蒋常怕极这问,避而不答。
平怀瑱也不等,紧随其后是另一问:“倘是一国之君,后宫无人,是否更为荒谬?”
话落仍无应声。
平怀瑱于是失笑,自问自答道:“简直惊世骇俗……可谁说天下非得与那一纸婚事相干?”
不婚不娶,膝下无子,凭什么就能夺去他真龙天命。
平怀瑱誓要一赌。
夜更深了,蒋常从始至终未在太子婚娶之事上置言半字,只吊着精神与他解乏,从殿内书案后与之缓步行往凉院踏月,一点点地望着天际泛出鱼白。
几乎整宿未眠,平怀瑱本该疲乏,然经彻夜斟酌竟觉清醒非常,想他不愿成婚之事许在天明后便会经赵珂阳之口传入皇后耳中了,到时……
且行且望罢了。
平怀瑱唇边浮出些许苦笑。
晨光乍破。
身旁小太监眸下起了青影,经初晨一照显眼很多。
平怀瑱有所察觉,不再留蒋常说话,嘱人回房歇息,体贴予假半日。待人退下后,他独于院里缓步再踱了半圈,坦然等着凤仪殿传他觐见,脑里可预见皇后当是哪般震怒,而他不肯让步多多少少终会伤了母子情谊,更怕是将她气坏身子。
他实感两难,无奈候着,不料整一日过去,凤仪殿竟似毫不知情,就连那两趟晨昏定省,平怀瑱都未从皇后面上瞧出半分蛛丝马迹来。
平怀瑱至此才深信,赵珂阳是为他守口如瓶了。
这一守便是一日,一旬,一月,乃至一年。
他与李清珏之情意,不论赵珂阳出于哪般顾虑,都再未教多一人知晓。
而宫里宫外,大事小事,仍自经年不断,岁月静逝无踪。
第六十三章
京有诗云:姹紫嫣红争芳菲,碧绦婀娜竞春姿。
所陈之景,是为花街柳巷。
而京城寻花问柳处倒不媚不俗,为那一众风流才子赋得一雅名——藏玉巷。
伴着华灯初起,藏玉巷初而兴了人烟,愈至夜深月明愈有车水马龙之相,把一整座京城不眠之声色笑语囊括其里,永不知乏。
正是宏宣三十七年,春三月,桃花水绕城,煦风渡人间。
巷深处软语浸着酒香,脂粉醉了恩客满片胸襟,那面相纯纯仿佛不谙世事的仙子揣着成了精似的一颗心,娇滴滴迎向刚打楼外华贵车架而来的达官贵人,声声“相公”挂在嘴边,嗔怨着久未相见也不知念想。
这一掷千金赢得一身虚荣之地,此夜便自戌时浮华如故。
月将升,巷里一幢新楼缀亮檐角素雅明灯,烛火光透出淡紫笼盏,其上墨色与堂外门匾相映书着“筑梦”二字。
往来寻欢之人因着好奇总不觉牵马驻步瞧上几眼,疑着这格格不入的几分清净气,或自行偏头探寻,或听身侧懂行的同伴讲道:“也不知是哪家金贵的开得这么一间倌馆,这里头可都是些卖艺不卖身的主。”
闻话之人兴味可不在后半句,只听着前头两字心猿意马了起来:“竟是倌馆?可比巷里头那间好?”
“我看还是巷里头那间好,”同伴戏谑挑了眼角,凑近来低声道,“细皮嫩肉的任你拿捏,好过这能看不能吃的。”
话落俱起了粗鄙笑声,相伴行远。
筑梦楼犹有如水琴声和缓淌出,楼外万象不生烦扰,随着车去人来,二楼半扇木窗为人探手静掩。
身后外厅传来急切足音,掩窗人收回手,方一转身便被一人偎了上来,胳膊缚着后腰缓步逼退至软榻。
李清珏半敛双眼,望着近在眼前的半弯俊眉与其旁凌厉伤疤,手掌贴着平怀瑱后颈,任他将浅吻一下一下地印在唇边,久久不肯离去。
良久,那吻才挪了几寸,顺腮至眼角,亲了又亲。
李清珏吃痒合眸,轻声问:“太子亲够了?”
“不够。”平怀瑱嘴里应着,手上总是舍得松了半分力,侧身躺下将他揽在怀里。
时隔十三载,李清珏归京,如当年所诺,为太子亲手养出精锐百余,隐于筑梦之中。
世人只知藏玉巷又多出一座醉生梦死的欢馆来,却不知此梦非彼梦,楼里之人皆不寻常。
平怀瑱拥着李清珏,耳里绕着门窗难挡的欢语喧哗,十余年间诸多心疼与怜惜倾盆而出,默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附耳低叹道:“清珏受苦了。”
李清珏不答,缓缓拍着他的后背,想如今行军千里且余一步之遥,只待这一步稳稳落下,过往之苦都可如风散去。
楼下堂里琴音止,李清珏在这忽而静了一分的间隙里倾身吻了吻平怀瑱眉心,手至身前以指腹轻抚他眼角伤痕,简短应道:“不觉苦。”语罢不愿他再无由生愧,转而说起正事来,又道,“昨夜楼里来了一人。”
平怀瑱果被他引走心思,闻言料得此人身份奇殊,凝神等着后话。
李清珏手间不再动作,但将声放轻几重:“二十有几,名作周君玉,似是朝中人,我却不识,你可知晓是哪一位?”
平怀瑱自“周君玉”三字起便微微蹙了眉,颔首回道:“刑部侍郎,当职不过两载,你自是不识的。”
“刑部?”
“嗯,”平怀瑱同他想到了一处去,“此人确该多加留意,从前是武阳侯营中人,为他举荐入朝,怕是与小六同党。”
李清珏一时深思,话里想到远在璃崇的刘尹,贬谪十三载,若非太子安插暗处之人诸事作梗,缕缕阻他前程,难说如今是否已寻得翻身余地。然虽如此,刘尹却从未死心,如于千里之外引线至京城朝堂之上,半丝儿风吹草动都不见落下。
自承远王去后,武阳侯与之数年交好,所持兵力如淬火利刃直指东宫,只待时机一到凛冽来袭。
宏宣帝日渐老矣,身骨不复从前,而太子恩宠未减,可见换储之举必不可期。李清珏设身处地,试想自己若是六皇子,所行之路无疑只剩逼宫一条。
倘依皇嘱,太子必为正道,无可撼动;但倘若由人逼宫,两方兵力悬殊,难保太子胜算。
眼下攥于手心的这精锐死侍百余,可护太子近身安危,却挡不住改天换地的千军万马、狼子野心,李清珏愁绪隐生,细在心间将当今兵力一番算计,愈觉困难重重。正欲问什么,听平怀瑱先开口道:“那周君玉是孤身独来,还是与人作陪?”
“与友三两人,”李清珏知他担忧何事,予之宽慰道,“我从他友人口中知其身在朝廷,不敢掉以轻心,便令怜华亲自会他。怜华告与我道,他那几位友人皆是寻常身份,不过偏好男色才寻他作伴来此,想来并未对此处生疑,你不必太过顾虑。”
然而平怀瑱如何不顾虑,怕只怕邀者无意,来者有心,那周君玉倘成了这筑梦楼的常客,时日一久,难免捕住蛛丝马迹。更怕昨日同行不过寻常友人,他日再往便会换作最不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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