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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出师-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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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红,晚霞深紫,地上艳色便添深一层。时至夜间,明月皎皎,清辉万丈,暗色天穹之下,千里缟素之上,珠光莹莹,又是一副摄人心魂的美景。
江梨郁提着裙摆,在雪上印出一枚小小的脚印。
她这习惯,倒跟她的两位哥哥相近。
“雪千变万化,当真趣味无穷。”江梨郁道,“不晓得在师兄眼里,是雪的变化更有趣,还是师父的变化更有趣?”
“你要这么问他,他断然要支支吾吾,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清双笑言,“都说关心则乱,他太关心师父,所以谈到就慌;又说当局者迷,师父时冷时热,究竟是因为谁,他竟也看不清楚。”
雪变过多种模样,到头来依然是雪。
叶景川有无数面孔,哪一个是他?
其实哪一个都是他。
只不过他从来不向这里的人,展示他在那里的模样。
叶鸯能见识到他的冷热,能感受到他的爱恨,不正意味着离他最近,最能触碰到他的心门?
尽管清双和叶景川的接触少到可怜,仅限于他给佳期如梦众人安排的任务,但她与倪裳关系密切,大大小小的事,总听过几耳朵,叶景川的一些小习惯,她无意中也记得。
如他这般谨慎之人,若非遇见叶鸯,否则断不会褪下外壳,露出真容。
陌生者不清楚他的好恶,不清楚他的性格,他的一切全都是谜。
倪裳与他自幼相识,到后来却也摸不清他的心思。
惟有叶鸯能与人侃侃而谈,一路说到东,再一路说到西,其地位之特别,可见一斑。
既然他与大徒弟的关系是那样子……和这小徒弟,又有多亲近?清双忽而感到好奇。
于是她问:“你当初为何选了他做师父?”
在她看来,江梨郁成为叶景川的第二个徒弟,必然是父母登门请求的结果。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江梨郁摇头否认了她的说法:“我本无拜师的念头,入他门下,亦非我主动选择。”
不是徒弟拜师,难道是师父选了徒弟?清双大为惊奇。
一眼看破她的疑问,江梨郁哈了口气,搓一搓手,接上刚刚那番话:“并非我拜他为师,亦非他择我为徒。他做我师父,不过是因为叶哥哥当初开玩笑,说想要个小师妹,我又恰好上山来玩耍而已。”
无巧不成书。
叶鸯动动嘴皮子,就有了个聪明伶俐的小师妹,他如此好运,清双不禁眼气。
但转念一想,南江北叶与无名山的纠葛可谓源远流长、环环相扣,而在江梨郁身上,亦有着不可或缺的一环。叶鸯与她相遇相识相知相伴,竟说不出是福是祸。
江湖虽大,但也小。
放眼望去,众生皆有缘分牵引,至于那缘分叫善缘还是恶缘,肉眼凡胎无法分辨。
江梨郁一双手揣在广袖之中,伫立崖边眺望群山。
山势险峻,飞鸟不得越,走兽无处攀。
或有行人自此路过,少不得头晕目眩,脚底打滑,抖如筛糠。想尽快走完这段路程,却又畏惧高山深谷,生怕稍有不慎,跌落下去,尸骨无存。
换作胆怯的孩子来到这里,恐怕早放声痛哭,要回到阿爹阿娘怀里,要去寻已长大成人的阿兄。
江梨郁不胆怯。纵然她怯懦退缩,身后也早没了阿爹阿娘。她的哥哥尚是小孩子,不能很好地照顾她,因此她被迫快速成长。此时她站在山间,闭上双眼饮一线清凉的风,娇俏面容之上现出超脱年龄的肃穆。
万籁俱寂。
天地无声。
因长途跋涉而感到困乏的心灵,终于在这白茫茫的山中,寻到了一隅安息之地。
静。极静。
她深爱这份宁静。
山川拥着她,她拥着山川。站在至高处,虽然不胜严寒,却开阔了眼界与心胸。
一刹间,南江北叶的恩怨纠葛,熊熊燃烧的大火,飞溅的鲜血,都被埋进泥土,封入坚冰。多日的心结,在遇见满眼莹白之后,居然没有变得更加冷硬,反而悄悄松动。江梨郁置身于师父曾居住过的这里,冥冥中听到了他的声音。
微弱呼声转瞬即逝,耳畔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江梨郁抬起手,隔着一层血肉,感应到自己怦怦乱跳的心。
叶哥哥依然是她的叶哥哥。
师父依然是她的师父。
她更名改姓,骨子里却仍是无名山下平民百姓家的小鲤鱼。
养育她的无名山,像她做了多年,不愿醒来的好梦,而真正给予她生命,让她来到人世间的亲生父母,却亲手缔造了她的噩梦。
哪怕冲洗过无数次,沾在衣上的血腥味也无法彻底祛除。除非把灵魂整个儿荡涤一遍,否则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永远不会离开她的记忆。
她所承认的父母亲,不是江州,不是那素未谋面的生母,而是丧命于江州手下,死无全尸的两人。
若有许愿的机会,她定要舍弃江梨郁这三字名姓,安心做回无名山脚无忧无虑的汪鲤。
可那样一来,爱她护她的兄长,兴许不能再见。
江梨郁脸上罕见地浮现出犹疑,被清双一把捉住。
“神色郁郁,愁眉不展,定有心事。”清双悠然道,“是在担心你的师父师兄,还是在担心你哥哥,抑或在想你那狼心狗肺的亲生父亲?”
“他的狼心狗肺,难道已人尽皆知?”江梨郁低声自语。
略一定神,转而迎上清双,絮絮说道:“自从师父闭关,师兄便愈发虚弱,咳血之疾,梦魇之症,日日夜夜纠缠。哥哥送药过去,喂他喝了数月,却也不见他转好,歉疚、忧虑郁结于心,竟也引发诸多不适。究其缘由,果真是那老匹夫作恶多端,无事生非,为着一己贪欲,偏要将一池清水搅浑。他虽是我生父,却令我一无所有,姐姐说他狼心狗肺,说得着实不错。”
语罢,神色忧郁,眉间笼上一层幽怨,更不似她这般年纪本该有的天真烂漫。
清双探手,轻轻抚她发顶,低声劝慰:“我与你那两位姐姐,曾经打过照面,她们一温婉一泼辣,动静不同,却都招人喜欢。如今认得你,听你剖白一番心迹,忽又发觉你外冷内热,有你大姐的皮,有你二姐的骨,二者杂糅,竟生出别样气势。爱憎分明,真真是件好事,拿得起放得下,又是一桩好事;倘若寻到间隙,不妨劝劝你两位哥哥,他们心事太重,负累过多,长此以往,易生恶疾。逝者已矣,叹惋无用,倒不如珍视生者,互相扶持,共踏前方长路。”
“姐姐那句话,倒与师兄往日所言相接近。”江梨郁忽然说。
“是哪一句?”清双微怔。
江梨郁皱眉,依照记忆复述叶鸯当年旧语:“执念太重,易生心魔。”
“他分明看得很透彻,怎么到了自己这里——”清双一言未尽,叹息先出。
江梨郁道:“不过是当局者迷。”
☆、第 99 章
谈话间,两位旁观者自半山腰走回山顶,途中遇到方鹭,他手里捧了只碗,托江梨郁给叶鸯送去。江梨郁接过那沉甸甸的药碗,心念百转千回,她的师兄终于成了药罐子一个,一整天也没别的事好干,只能不间断地吃药,连头发丝都透着一股药味儿。
药汤满溢,气味扑鼻,江梨郁皱皱眉,捧着它敲响了师兄的房门。她那师兄扬声唤她进来,而待她走入屋内,抬眼便见到对方长发披散,正坐在床上与她亲哥哥玩翻花绳。
这东西原是江梨郁幼时玩剩下的,不知叶鸯从哪个角落将它翻出来,揣在身上带到此间。江梨郁摇摇头,她身后的清双也摇头,她们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种不屑,大大刺伤了那两人脆弱的心。
“花绳有甚可玩?小孩子的东西,没有那么多趣味。”江梨郁来到床边,把药碗往前一递,碗口直抵着叶鸯鼻尖,“赶快喝药。”
“你的口气,倒好像咱师父。”叶鸯摇头晃脑地感慨道,“昔日相识,小妹如春花初蕾,到而今,物是人非。”
不待江梨郁开口反驳,江礼便先与他对上:“谁是你的小妹?这是我的妹妹,你想要兄弟姊妹,自去外头捡一个回来,休要打别人家小孩的主意。”
言谈之间,似有不快,然而针锋相对皆是表象。他们你来我往说上几句,争论的中心离不开江梨郁这个小妹,恍惚中三人又回到了无名山下,可惜他们身旁已没有叶景川。
别家少年为楼上红袖争风吃醋,端的是风流情趣,叶鸯与江礼平生首次与人抢姑娘,竟然是在小妹面前争宠,着实令人啼笑皆非。
他们闹腾起来像要不死不休,翻旧账算新账的本领,一个赛一个强。江梨郁作为旁听者,简直哭笑不得,忍了许久未曾作声,直待叶鸯说到某件事,终是忍不得了,举着药碗又往前送去一截,催促他赶快喝。
叶鸯把碗接过,却不急着喝药,仅将它捧在手里,嘴皮子仍不闲着,依旧拿情/事调侃江礼。他最近愈发放肆嚣张,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小妹和另一当事人正在身旁,他居然也敢把那些话往外说。
江小公子的婚事,向来使得旁人为他发愁。方至弱冠,便谈婚事,于他而言太早,于他母亲而言,却急得好像火烧眉毛。叶鸯自然不似江夫人那般真正关心小公子迎娶哪家姑娘,但在调侃这事上,却不甘落于人后。如若叶景川在此,少不了要数落徒弟:自己的事,向来不上心得很,别人家一旦有事,就开始咸吃萝卜淡操心。简而言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他故意谈及江礼的婚事,把清双搬出来调侃,江礼起初还能好声好气跟他辩驳,到了后来,连分辩的耐心都已失去,索性在他头顶不轻不重地拍下一掌,强行打断他的言语。
挨了江礼一掌,叶鸯终于安静。其余三人都以为他要乖乖喝药,暗自松了口气,哪想他安静了短短一刹,重又开口,说起江礼的娘。
不与病人计较,是江礼的好涵养。他耐着性子听叶鸯叽叽咕咕,手指无意识地弹动,敲打自己的膝盖。他必须做点儿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否则定会不分轻重,一拳砸到叶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
本以为叶鸯能说几句好听话,最起码不要再提清双,没成想他兜完圈子,竟然旧事重提:“你娘亲以为我招惹你,发了好大一次火,有我拦在前头,她再见到清双,或许能舒坦些。”
江礼气道:“你三句话离不开我们两个。”
清双伫立桌旁,捧杯凉茶自斟自饮,闻声接话:“好么!叶大侠就教出你这么个家伙,别的不干,对自己也漠不关心,偏爱说别人的家长里短,胡乱打听,好嚼舌根。”
叶鸯立马反驳:“我何时对自己漠不关心?”
他对自身的冷漠,但凡长了眼睛,都能瞧出几分。清双口干,懒得跟他扯皮,仰头灌下一杯茶,叶鸯把此景看在眼里,不由撇了撇嘴:“牛饮。”
一口茶含在嘴里,尚未咽下,便听到他形容别人是牛,清双两眼一瞪,险些当场发火。幸而凉茶够凉,雪山够冷,冰冻了她的情绪,不然叶鸯这屋里,今儿甭想太平。
他们三人若干起架,师父的故居恐怕没法再要。江梨郁连忙打圆场:“师兄,你说得兴起,便记不住喝药。赶紧喝了罢,喝完上床休息,盖床厚被子,睡个好觉。”
她一出声,叶鸯的注意力果然被她吸引,头也转了过来,但那张嘴仍然犯贫:“你和谁学的呀?越来越像老妈妈了。”
“……”
江梨郁今年不过十余岁,到他嘴里竟变成了老妈妈。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回不用江礼出手教训,小妹先给了师兄一巴掌,端端正正印在他后心。
“打得好!”江礼叫道,“看在你身体不适的份上,我们对你百般忍让,你却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不收拾你一顿,恐怕治不了你的皮痒!”
三人一拥而上,夺走叶鸯手中药碗,按住他的四肢,把他镇压在床上,掰开嘴灌药。
叶鸯口中呜呜直响,仿佛有话要说,但无人愿听他的废话。众人都想尽快把药汤倒进他肚子里,一了百了。
方鹭心细,可今日也许他忙中出错,忘记给叶鸯捎一块糖。苦涩药汁入喉,沿喉管流泻而下,叶鸯难受得呜呜乱叫,一双充满希冀的眼在江梨郁和清双身上转来转去,试图从她们那里找到他赖以救命的糖。
然而他一无所获,药汤悉数入腹,糖块始终没有出现,他只好独自消受那股经久不散的浓浓苦味,捂住嘴作干呕状。
苦肉计用得多了,就算他当真难过,也没人敢相信。唯一无条件相信他的那人,这时没在他身旁候着。叶鸯干呕半晌,除却换来江礼一句“是男是女”,别的再没等到过。
几人笑闹一阵,洗完被面的方璋跑回山顶,喊江礼一同去劈柴。他们一行六人,两个是小姑娘,叶鸯又是被着重关照的病号,方璋自然不能拖他们充当苦力;他私心不愿去找师父,因此江礼就遭了殃。
不劈柴,就不能烧火;不烧火,就不能吃饭;不吃饭,就都得挨饿。江礼权衡利弊,无可奈何,只好起身随他出去,假劈柴以锻炼臂力。
方璋走掉不久,方鹭又叩响屋门,他把清双叫去,说有倪裳来信。倪裳给清双寄信,多半是指派任务,清双神色一肃,整好衣领离开,临走时不忘带走床头空碗。
房中少了两人,突然显得冷清。江礼与清双先后出屋,仅留下江梨郁在床边陪伴叶鸯。
叶鸯将头发向后一撩,坏笑着问道:“你今儿跟着二嫂出门,觉得她这人怎样?”
“你自己定下来了,就老操心别人的事。她是挺好,但那与我们又没多大关系。”江梨郁探手入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一边找着,一边对师兄说,“她与我哥哥又没成亲,无名无实,你偏要我叫她二嫂,那你呢?我该叫你师娘,还是应当改口,称师父为大嫂?”
石破天惊。
叶鸯猛地弹起,脸上的笑几乎要挂不住。他面目扭曲,神色略有些狰狞:“这话谁教你的?”
“方哥哥说的。”江梨郁一派坦然,毫不犹疑地出卖方璋,“你想算账,找他算去。”
一个两个的,确实都很有出息。
叶鸯感到窒息。
江梨郁又在怀里摸了一会儿,总算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她上身前倾,把那块曾经沾血的手帕还给师兄。
“师兄的东西,我洗干净了,忘了还你。”江梨郁温声道,“如今师父不在身边,师兄须得多多当心。”
这丫头知道的,好像比自己想象的更多。
叶鸯盯着那块手帕,嗓音低沉:“你从哪里得来——”
“师兄,保重身体。”江梨郁不回答,只拍了拍他的手背。
叶鸯沉默片刻,放弃追问:“好罢,我会多留意。”
江梨郁犹不放心,捏着衣角驻留,叶鸯被她盯得呛不住,出言安抚道:“此间已无事,你愿去何处玩耍,尽管去便是。”
末了,又补上一句:“少跟方璋那厮来往。他说话像放屁,只能随便听听,千万不能往心里去。”
他这番话,亦是只能背着方璋说说,要真让正主听见了,同他打架都是轻的。
江梨郁深知这两人不对头,与其说是好友,不如说是仇敌。不用旁人挑唆,她就已把师兄的话归结为偏见,尽管随口应了,却真正没能记住。
不知怎的,屋内忽有些闷热,江梨郁左顾右盼,见窗扇关着,便走去开启一条小缝。在外面虎视眈眈已久的凉风寻见机会,立马横冲直撞地闯进来,叶鸯伸个懒腰,浑身放松,躺了回去,嘴里说着:“这风倒是舒服,每年夏天来这里避暑,吹吹凉风,确也不错。”
“明年夏天,我们还来么?”江梨郁问。
“明年夏天——”叶鸯话说一半,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续上后半句,“——到明年这时候,我就跑不动了,或许要老死在无名山。”
☆、第 100 章
被拉去充苦力的江小公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而拉他过来的方璋兴致勃勃,两人一冷一热,对比鲜明。
木柴咔咔地碎裂作几半,方璋以之为奏乐,兴冲冲谈天说地。江礼兴趣缺缺,闷头劈柴,时不时嗯嗯啊啊地附和,仅有听到叶景川师徒的讯息,他才会抬起头,竖起耳朵。
方璋觉察他的变化,对此嗤之以鼻,转而问起他悬赏一事。江夫人的赏金丰厚,亡命之徒大多惦记,方璋亦不例外,并且方公子乃近水楼台,可先得月,叶鸯就在他身边,他想要拿赏金,还不是易如反掌?
这话题本就敏感,江礼不由提高警惕,以一种怪异的眼神望向方璋。后者不以为冒犯,嘻嘻笑着,要求对方将来为自己做个见证。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晚间吃什么饭,江礼粗略一听,没听出多大问题,便认为他在开玩笑,随口答应。得了这句应允,方璋笑得更乐,然而江礼此时已低下头去,继续劈柴,是以未曾见到他喜笑颜开的模样。
转眼夕阳西下,炊烟初上,余晖铺满半座山头,方璋不知从何处搞来一只野兔,于是晚间饭桌上多了一道烤兔肉。叶鸯好吃懒做的本性顷刻间暴露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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