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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出师-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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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是来此守株待兔,准备抓我回家。”江礼不明就里,但也学着他的模样压低嗓音,两人你来我往,仿若山间匪徒在对接头暗号。“暗号”对了几句,叶鸯发觉他们二人所谈及之事全不相同,根本就是鸡同鸭讲,只好暂且住口,斟酌着言语,谨慎万分地向江礼吐露好几日前街上那场突然遭遇。江小公子听得一愣一愣,手中的草杆子都掉进了水里,顾不上捡,呆滞半晌,才说:“那……那他真打了你?”
  合着刚才讲那一通也是白讲,他这样问,明摆着没认真听。叶鸯又无奈又好笑,从头与他讲起,末了,再度问起江州来到无名山的缘由。这回江礼用心听了,把前因后果梳理得明明白白,可父亲忽然现身于无名山的原因,他仍是说不上来。他所知晓的,仅有父亲要带他回南江一事,至于其他的谋划或者企图,他一概不知。
  他离开南江之日久,家人在忙活些何事,他大约是得不到消息的。叶鸯忽而想到这一点,登时发出声叹息。本以为南江的小公子真能掌握几件外人无从知晓的事,却偏偏忽略了这孩子是个不着家的崽儿,他连他姐的婚事都不晓得,还能指望他清楚他爹的一举一动?叶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他想自江礼身上入手,然而江礼浑身上下无处可钻空子,纵使他想坑蒙拐骗,亦做不成。
  “我爹又不知道你是谁,犯得着打你?”江礼眼珠一转,意识到不合情理之处。江州那人,对南江有害无益的事他向来不干,怎就突发奇想,要对叶鸯出手?叶鸯那番言语,看似精密,毫无漏洞,但仔细一探究,江礼便认定他必有隐瞒。
  这一问,着实难以预料。叶鸯微怔,刚准备信口开河,胡编乱造,江小公子已从他的神情变化中看出端倪,抿着唇,冷冷地瞧着他,等他如实相告。
  难道真要将叶景川的浑话和盘托出?叶鸯变了脸色,朝那边树下频频回顾。虽说江礼早就看破他们师徒二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但真要坦坦荡荡地与他谈论此事,叶鸯仍旧做不到。
  只是江礼步步紧逼,非要他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罢了,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叶鸯如此想,眼一闭,牙一咬,心一横,凭借记忆把师父的话复述一遍,待到复述完毕,掌心出了层薄汗,几乎不敢去看江礼的神情,耳朵里嗡嗡的,比首次爬师父的床还要紧张。
  江礼听他讲完,久久未发一语,盯着他透红的耳尖看了半天,“嗤”地笑出了声:“那倒无事。我还当我爹发现了什么……现今看来,不过是因为讨厌妺喜和苏妲己。”
  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回妺喜和苏妲己身上,看来这俩名字,今儿是逃不过去,必须登台唱戏了。她们死多少年啦,骨头都化成了灰,竟仍要时不时被拖出来鞭尸。叶鸯扼腕叹息,却不晓得是为谁而叹。
  双方静默对视,叶鸯眼中一片空濛,没映出江礼的影子。江礼瞧出他在想事情,因此不曾出言惊扰,依然坐在河岸边大石块上,手下轻轻揪着草梗。不知过去多久,叶鸯恍然回神,简单说了两句,便要到那边树下寻师父,哪想刚转过身,忽听得江小公子在背后叫道:“叶鸯,叶鸯。我今儿晚上不想回家,你家里有空余的房间么?”
  空余的房间自是有,不至于无法留客,但他不想回家的原因,恐怕是与他爹有关,叶鸯忌惮江州,不敢贸然做决定。江礼绕到他身侧,望见他面带犹疑,明白自己的请求太过突然,令他为难,只好改口说:“……如今天色太晚,也许不大方便。明日你有空么?你若有空,我起早些,到山上拜访,山下危险,你莫要下山了。”
  “你这语气,倒好像我是个刚会走的小孩子,一下山就要被大老虎叼走。”叶鸯失笑,“我适才犹疑,并非因为天色已晚,实在是怕你爹找不到你的人影,即刻杀上无名山。这几日我都有空,你若有话要说,且约个时候罢。明日——明日怎样?我也起得早一些,专门等你上山,你尽管来,我一定在。”
  得了他这句话,江礼心中烦闷大致被压下去一角,然而依旧笑不出来。他站了片刻,勉强挤出个笑脸,突然张开双臂,抱了抱叶鸯。叶鸯瞪大眼睛,没弄懂江小公子又在唱哪一出,光看到树底下叶景川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顿时一个激灵,额角沁出冷汗。
  好在江礼不过情难自禁,并未得寸进尺,历经突如其来的拥抱,他转瞬间又恢复成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先前分明是他问叶鸯有没有空,想去无名山上呆着,但此时瞧他那神气,倒好像是叶鸯请他来家中作客。叶鸯被他刚才那一下闹得心慌,唯恐叶景川脾气上来,又发起疯,当场将他大卸八块,连忙打发他走,待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夕阳映照下的街角,才堪堪放心。
  徒弟和江礼的对话,叶景川懒得听,小孩子们穷折腾,他不打算掺和,但刚刚那个拥抱,实打实触碰了他的界限。他阴沉着一张脸,眉梢仿佛挂了严霜,叶鸯缓步挪近,冲他尴尬地笑笑:“这个……好友之间,勾肩搭背也正常嘛,师父您多虑了。”
  “今日勾肩搭背,明日——”叶景川话未说完,冷哼一声,拎小鸡似的把徒弟拎起来,拖着就往山上走。叶鸯见识过他暴戾情状,当即从头顶凉到脚底,迭声唤着“师父”“影哥哥”,见不奏效,又色厉内荏地威胁:“叶景川你听着!你若再如先前那般对待我,我立马从山顶跳下去,说到做到!”
  “先前哪般?是打你,还是骂你?”叶景川步履如飞,带了个人,速度丝毫不减慢,眨眼间掠至高处,踏着晚霞接近山巅。叶鸯张口欲言,却灌了一嘴的风,不禁郁闷地闭了嘴,死鱼一样挂在他身上,任凭他怎样撩拨,也不答话。
  次日清晨,江礼被窗外的叽叽喳喳吵醒,睁眼望去,看到几只体型娇小的鸟儿站在窗台交头接耳,不晓得正谈论冬,还是谈论春。打了个哈欠强撑着坐起,本觉无聊,忽又想到今日要去无名山,立时精神百倍,只感到屋外天光都明媚不少。
  江州坐在院里,自己同自己下棋,江礼临出门前瞅了他一眼,没瞧出这般自娱自乐有何兴味。他爹干的事,在他眼中大多莫名其妙,然而他的一举一动,于江州而言都值得关心。看他要走,做父亲的当然得问,江礼敷衍着答了,他爹也再没别的事,大手一挥,放他出了门去。
  在这附近住了数月,山下每一处都已经跑遍,唯独那座山,江礼始终没上去过。南国也是有山的,奇峰险峰或秀美或陡峭,总具备别样风味,江礼看它们看得多了,不感觉有何新奇,倒是无名山这不奇不险更不出彩的地方,使他心生喜爱。
  阳光灿灿,无雨无风,山脚到山顶一派祥和宁静,把冬天都过成了春。江礼总算明白他家窗台上那些叽叽喳喳的鸟雀在叫唤些什么,它们大约和人一样,因难得的好天气而舒心。
  叶鸯昨儿没挨揍,今天就放肆了,江礼抵达时,他正在房顶上晒太阳,好似一只惬意的大猫在晾晒自己蓬松又柔软的毛。日光温暖,晒得他很舒适,若是那屋顶并非斜坡,而是像北方民居那样平坦,他说不定会更加舒适。
  叶景川于书房内闭门不出,也许正读书,也许正打坐,江礼朝那边扫了一眼,无意出声惊扰。他昨日便已说过要前来拜访,这时候再打招呼,便显得怪异,还不如直接爬上房顶找叶鸯闲聊。
  心念电转之间,屋顶上那家伙翻了个身,随后又转了个向,趴在屋脊上眯着眼看他,如此情态着实同猫儿有七八分像。江礼再度忆起昨日“妲己妺喜”一言,抿了抿嘴,感觉此人与那祸国殃民的妖孽相去不远。
  妲己是狐狸精,叶鸯呢?是小鸟,还是小猫?
  江小公子立在屋前,定定地看了他好久,才绕至一旁寻找竹梯,顺着梯子爬上房顶。这时叶鸯仍旧挂在屋脊上,将自己扯作长长的一大条,他明知江礼也爬了上来,却固执地不肯挪窝,迫使对方屈居于他脚畔的一小块房顶,在那里抱膝而坐。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任叶鸯百般作妖,江礼自有对策。他托着下巴暗暗思忖,没过一会儿,顺着梯子爬下去,站在屋前给竹梯换个位置,再爬上房顶,就坐到了叶鸯脑袋旁边。叶鸯低咳两声,被他的奇招打败,迫不得己起身,给他让出空位,又掸掸衣上浮尘轻灰,道:“我等了你好久,为了等你,连师父都不陪了。你要与我说什么事,尽快说来听听,若我师父等得急了,心情差劲,咱们二人都没好果子吃。”
  这倒不是他信口胡言,叶大侠的坏脾气,江礼已领教过一回,那恐怖景象在他心上留下了浓重的阴影,直叫他今生不想体会第二次。不由自主地打个哆嗦,往阳光可直射处蹭了蹭,却依然不愿开口。
  “哎,你这人也真稀奇,昨儿说要与我闲聊,有好些话想讲,如今真来了我家,又什么都不说。”叶鸯看江礼不作声,便躺了回去,双眼半睁半闭,模样十足懒散。江礼不住瞟他,好像真有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忽被吞下,直到最后,它都还憋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的机会。
  他说也好,不说也无事,横竖叶鸯闲人一个,听或不听他的倾诉,都无甚差别。两人一坐一卧,竟是沉寂着晒起了太阳,他们不嫌无趣,可是恐怕连天上太阳都要嫌他们无聊。
  光芒太刺眼,照得叶鸯头痛,闭了会儿眼睛,抬起手臂遮在脸上,这才舒服了点儿。缓过暴晒的一阵,凉风忽而吹来,云被推到太阳前方,遮挡住它一部分的光线,日照之威力稍有减弱,叶鸯蹬了蹬腿,突然说:“你爹赶来找你,也有他的理由,今年过了年,就随他回去罢?”
  “不大想回去。”江礼黯然,“在那呆得久了,没什么意思。”
  “小祖宗,那是你家,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跑得再远,也得回去。”叶鸯坐起,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话说回来——你这些年去过北地?为何我听你讲话,总有点北方人士的味道?你们南国的孩子,不都受不了严寒气候么,怎会往北方跑?”
  “塞北雪山之寒,我们当然无法承受,那山顶积雪终年不化,纵然是春夏也难捱。不过,平原一带倒还可以,我曾去过一两回,是在春天。”江礼耐心解释,絮絮说了不少,“我曾有过北方的朋友……与他相处一久,口音便拐了弯,在那之后想过要改,却总也改不过来。”
  叶鸯拍拍大腿,笑道:“既然改不过来,那就不改了。你这朋友是北方人,却不知他是北方哪里人?”
  “这我不清楚。那是早些年认识的朋友了,已有很久不曾联系。此事说来话长,一提起它我就心烦……你道我为何不待见我爹?还不是因为他管得忒宽,连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都要管,他哪里是在养孩子,他是在养他自己。”江小公子神情郁闷,眉宇间笼着层乌云,倒豆子似的叭叭叭吐出一大堆话来。叶鸯注视着他,突然哈哈大笑:“你来找我,无非是为说这些事罢?早说不就好了,偏要坐在那不出声,跟闷葫芦似的,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
  江礼吃惊,这才察觉他在变相套话。面上乌云顷刻间散了,换上一片红霞,又恢复了原本闷不做声的样子,河蚌一般紧紧闭着嘴巴。
  那诱使他开口的家伙却不知悔改,不懂得何为见好就收,反而笑嘻嘻地缠住他问东问西:“你若本就与父亲相似,他便无需挖空心思去想怎样改造你,你也不会因他举措而恼怒,所以你们父子二人,其间必定有严重分歧。令你反感他的,是哪件事?是你喜欢的姑娘他不喜欢,还是你讨厌的姑娘他偏偏喜爱,还要许配给你做妻子?”
  这人,三句话不离娶妻,和他讲正经的,他就要瞎扯。既然他爱说,为甚不去他男人面前说?江礼翻个白眼,撇了撇嘴,表示不齿,不愿回答。过了片刻,忽又改变主意,打算一举消除他的疑惑,好叫他安静,便清清嗓子说道:“真想听?”
  叶鸯忙不迭点头,满眼闪烁着兴奋,嘴上却仍端着架子:“倒也不是我想听,只是觉得你憋得太久,容易心里难受,不如今日一吐为快。”
  真会找冠冕堂皇的理由。江礼一时无语,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凑近了听。叶鸯故作犹豫,挣扎几回才挨过来,听见江小公子说:“我不讨厌妺喜和妲己。”
  “什么?”叶鸯起初以为他在开玩笑,可往深层一想,这话好似别有含义。

  ☆、第 62 章

  那天以后,江小公子再没来过,叶鸯向师父打听,向倪裳打听,未能得到想要的结果。最后,竟是那曾接了生意要取江礼性命的姑娘告知他此人近日动向,原来江礼之所以不出现,是因为他爹还没走,他大姐又离了南江,跑来无名山。
  江家人对无名山究竟有怎样的执着,竟接二连三地来到这里?叶鸯百思不得其解之余,却想通了师父和倪裳对此事三缄其口的缘由。他们二人不对他说,无非是怕他听到江怡的名字,心里不爽,可江怡也无错处,他犯不着跟女孩子过不去,更遑论找她的麻烦。
  江礼留下的那句似是而非的话语,始终在叶鸯心尖尖上打着转。他那句话似乎在说叶鸯本人,又仿佛在讲天下诸多女孩子。叶鸯那时问他,他意味深长地笑笑,显然是有所保留,不打算在这时候揭晓答案,可叶鸯抓心挠肝,急不可耐,非得听他亲口道出个中秘密,否则不能痛快。
  大姐和父亲一左一右,绊住了江礼的脚步,堵住了小院的出入口,外头的人踌躇着不敢进入,里面的人憋屈着不敢走出。叶鸯被满腹疑问困扰得睡不好觉,不由再次记上了江礼的账,但当他眼前浮现出江礼憋闷的神情之时,账本竟化成了轻飘飘的烟雾,随风散尽。
  罢了罢了,他也难受,一报还一报,两边恰好扯平。叶鸯拍拍大腿,决定不计较江小公子这一回两回的失误,谁没有个行差踏错的时候呢?
  况且,江小公子身上不全是错,他无意中也办了好事。多亏他拖住江州,叶鸯才能够大摇大摆地独自一人下山晃荡。江州为盯住儿子,每天跟块狗皮膏药似的紧紧黏在江礼屁股后头,江礼不外出,在家窝着,他也跟江礼一起窝着,父子二人如此,真真便宜了叶鸯。
  这小细节,却也不是叶鸯自己发掘到的,他躲在无名山里不做实事,哪儿能探查到这些?江礼的近况,皆是倪裳手下那名唤清双的姑娘为他说明,虽不清楚这女孩是否真去看过,但信她总比不信她强。
  清双姑娘来了数日,帮倪裳姐打理了金风玉露之内不少东西,还要时不时跑到江礼的小院子替叶鸯瞧上两眼,当真成了个大忙人。她本人对此全无怨言,但倪裳看不下去,揪着叶鸯的耳朵训了两回,直到叶鸯保证不再打听江礼,方松开他脆弱的耳朵。
  年关将至,山下气氛热闹起来,叶鸯以为清双姑娘会在此过节,然而早在那之前,她便离开无名山,回到了佳期如梦。正好似叶鸯视无名山为家一般,她同样把巫山看作她的家,佳期如梦在外人眼里上不了台面,于她而言却是最熟悉的地方,不论什么节日,她都要回到那里度过。叶鸯不觉她的认知有何不妥,反感到她身上带了那么一点侠气,本是无家可归之人,漂泊好比无根浮萍,竟也在这江湖中找到了一个家乡,不可谓不奇妙。
  世间多的是人想回家,想一辈子在家中呆着,叶鸯早先认识的一群人当中,方师叔就是这样,如今结识了清双姑娘,她亦同方鹭相似,有一双装满了故园的眼瞳。由他们二人出发,联想到天南海北到处浪荡的某几个家伙,叶鸯不禁哑然。有恋家的人,当然就有不着家的,恋家者之所以恋家,其缘故大抵相同,而在外浪荡的游子,则各有各的理由。叶景川是不愿回,不敢回,江礼则是厌恶那个家,至于方璋么,不过喜新厌旧而已。
  脑内转着乱七八糟想法时,叶鸯正趴在床上,怀里抱着枕头,背后抵着师父的一双手,师妹也在屋里,正于桌旁刺绣。他们倒没有厚颜无耻到玷污小姑娘的视线,叶景川只是在给他捏肩,叶鸯兀自出神,忽然肩上力道稍微重了,登时按出他几声叫唤。
  叶景川皱着眉,伸手给徒弟的脑袋来了一记,问道:“做师父的给你充当苦力,你却在做什么白日梦?”
  “好端端地想事情,你平白无故扰我作甚?”叶鸯不满,回身想打他,却被他一把按住,停留在背上的左手飞快地点了两下。他点到的两处,不晓得是哪些个穴位,叶鸯虽无特殊感觉,但身体仍旧下意识地僵直,当即不敢乱动,只得恼怒地望向他,眼神中透露出无声的谴责。
  然而叶景川仅仅是同他闹着玩,不存别的心思,叶鸯没有特别感觉,那是因为师父点到的位置压根和穴道无关。他平素就游手好闲,更曾经扬言今生不涉及医术,穴位筋脉所在之处他从来不记,叶景川拿这招骗他,一骗一个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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