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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图腾_淮上-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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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酿素鹅
    
    ——封禅。
    封禅类祭于上帝,禋祭于六宗;望祭于山川,遍祭于群神。昉于秦始,侈于汉武; 而乱世不能成仪; 因此太宗数次欲封禅而不得,当今做到了。
    同时做到的是携皇后一起封禅; 昭告天地,临朝同治; 堪称旷古绝今。
    谢云没回清宁宫宴,而是直接打道回府了。单超和他一样全身湿透,都坐在熏了暖炉的马车上; 一路默然无话; 只听车轮驶过中正大街传来粼粼的声响。
    经过慈恩寺门前时,单超突然伸手挑起车帘。高大的寺门在夜气中巍峨沉寂,门口玉阶一径往上; 消失在了寺门中更深不可测的黑暗里。
    “想回去敲木鱼就直说,”谢云突然懒洋洋道。
    单超却凝视着寺门随着马车的前行渐渐远去,倏而泛出一丝微带嘲讽的笑容:“不,我只是在想……那天师父深夜回府,途径慈恩寺,却为何突然掀起车帘,向外看了那么一眼?”
    谢云终于微微睁开了他刚才一直闭着的双眼。车里暖炉熏得旺,他湿漉漉的眼睫早已干了,掀起一道慵懒松散、漫不经心的弧度,不答反问道:“——你现在想回去慈恩寺吗?”
    回去?
    单超其实并不觉得寺庙两年清修生涯有何不好。男人只要心沉,在哪里都能过,晨钟暮鼓粗茶淡饭也没什么就不能忍受的。
    但——单超凝神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说:“暂时不。”
    谢云嘲道:“所以你刚才掀帘往外看的原因就和我那天是一样的……闲极无聊,看看而已。”
    单超额角一抽,谢云又把眼睛闭上了。
    马车驶回谢府,家奴早已亮起灯火在中庭恭候,为首赫然便是那名穿绯红轻纱的管事侍女。谢云裹着狐裘从马车下来,她立刻快步上前,肃容大礼拜下,高高举起手上一张斗大的描金漆盘:“统领,方才清宁宫皇后遣人赐下一物,奴婢未敢触碰,请统领查看!”
    单超走到谢云身后,倏而收住了脚步。
    那金盘中赫然是两件崭新的禁卫锦袍,一件白底深红飞鱼纹,配有腰带皮靴,不用多说是禁军统领制式,衣袍上还压着一斛光辉灿烂的明珠;另一件也是锦袍,却没有那么多繁复织工,颜色也正好相反。
    谢云将右边那件刷然展开,往单超身上一比,肩宽腿长恰好。
    “——给你的。”
    谢云随手将锦袍往单超怀里一扔,转身走了。
    禁军统领夜巡落水,原是鸡毛蒜皮的一件小事,尤其在第二日圣上便昭告天下东巡泰山的情况下,更是细节中的细节了。
    但就这么小的一件事,却在宫中乃至朝野都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坊间更是说什么的都有——武后阴狠残暴,谢统领助纣为虐,被冤死在宫中的废后萧妃拉进水里险做了替死鬼;武后倒行逆施,谢统领为虎作伥,被冤死在诏狱中的清官正吏半夜索魂,险进了阎王府……
    “换汤不换药。”谢云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武氏封后时如此,立太子时如此,封禅泰山又是如此。世上怨恨皆有来由,流言而已,不用介意。”
    谢云从那天晚上落水起就没再去过宫里,然而上门探病的却一波接着一波,长安城里近半数的官儿都来报了个道——即便没来的,礼也到了。
    剩下那一半人没到礼没到的,他们散播出来的流言也到谢云耳边打了个转,被他轻轻用笔在名字边画了个圈。
    单超站在他身边,只见长安官吏籍册上一个又一个墨笔圈出来的人名,谢云指着最上头前几个悠然道:“东台舍人张文瓘,曾奉诏校勘四部群书,圣上有意授他知左史事;西台侍郎戴至德,太宗戴宰相侄,现任检校太子左中护,将来也必定能入阁拜相……”
    单超疑道:“你为什么把他们圈出来?”
    谢云肃然道:“曾经黑过我。”
    单超:“……”
    “去岁末宫中摆宴,群臣饮酒谈笑,圣上突然问我:‘为何濮阳人称帝丘?’,当时我正巧一口酒呛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戴侍郎说:‘因古时颛顼所居,故称帝丘;谢统领虽于技击之道已臻化境,然胸无所学,实令吾心羞之。’——意思是我胸无点墨,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谢云放下毛笔,向茶碗扬了扬下巴。
    单超其实是有点抗拒的,但从他那个角度,谢云微微挑起的眼梢正好在鬓边形成一个很……单超这样阅历尚浅的年轻男子心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弧度,他盯着看了一会,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顺从地倒了碗热茶,递到谢云冰凉的手心里。
    谢云一哂:“早这么知情识趣不就好了。”
    “……”单超淡淡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应该的。”
    谢云嗤笑:“谁是你师父?”
    单超吸了口气,指着官吏籍册问:“——这几个人是东宫党?”
    “那自然是的。”
    “既然皇后连太子都敢杀,为何不干脆杀了他们?”
    “那自然不能。”
    单超微微眯起眼睛。
    谢云喝了口热茶,合上官吏籍册:“皇后有三……四子,太子没了,换一个照样可以。而这些满口礼仪道德的老头虽然处处为难你、刻薄你、恨不能抄起笏板打死你,但你却不能动他们,因为还要靠他们治国。”
    “他们与当年的关陇门阀不同,并没有威胁到皇权最根本的基石,平时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江山社稷——杀人是很简单的,但杀完之后呢?一地小人歌功颂德,甚至还不如满朝能臣针锋相对;居高位者需包容异己,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单超突然发现谢云似乎很爱给他上课,洋洋洒洒一长篇,粗听只觉满口官僚仕途,但有时竟然也鞭辟入里。
    相对的是谢云从不教武,甚至他自己也不练武。从锻剑庄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过剑,且似乎极其畏寒,深秋时节已裹上了翻毛的披风。
    单超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谢云柔软的指尖从泛黄的羊皮官吏籍册上随意一拂,问:“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宰相肚里能撑船,为社稷计,有些人虽烦,但不能杀。”
    “是的,”谢云形状优美的唇角挑了起来:“但我教你的可不是为相之道。”
    ——居高位者,又非为相,那是什么呢?
    谢云却没有解释,突然饶有兴味地开口重复道:
    “这些老家伙处处为难你、刻薄你、时常琢磨着要弄死你,虽然你很烦,却又无计可施……”
    “因为你吃他的、用他的、住他的,惹毛了他就要被赶出去睡桥洞……”
    单超:“……”
    单超认真问:“你想收多少钱,师父?”
    谢云似乎感觉很有趣,歪着头上下打量单超,眼底含着一丝似乎在观察商品具有价值的估量之色。
    “算了,你还是很有投资价值的。”他轻飘飘道:“过几年飞黄腾达了,别忘记给为师留碗饭吃就行。”
    单超摇头一哂,并没有当回事。正巧这时候侍女进来请开饭,他便转身向书房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突然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谢云道:“你并不老,师父。”
    谢云正把官吏籍册放回书架,闻言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是的,为师自谦而已,请不要当真。”
    单超在谢府暂居,一暂就暂了半个多月。
    除了谢府他无处可去,也无处能去——因为宫中落水第二日,皇后就打发人来骈四俪六地夸了谢云一通,赞他忠君爱国、勤于王事,又赞单超英勇救人,见识机警。虽然表面是安抚被利用了一道的谢统领,但末尾处也隐晦透出了她的本意:既然单超是你带来的,那就老老实实待在谢府里,等本宫拿定了主意再发落吧。
    ——所幸武后现在是没精力去拿定主意的。再过几日,圣驾就将出发去东都洛阳,带着浩浩荡荡上万文武仪仗取道河南,向泰山进发了。
    那天谢府难得清静,晚饭时只有谢云和单超两人对坐,管事侍女亲自布菜——后来单超才知道她是宫中武后所赐,名唤锦心。因着这个缘故,单超对她从来敬而远之,但锦心却似乎十分喜欢单超,每每遇上总是掩口而笑,目光流传,仿佛将露不露地藏着许多话儿。
    锦心下午特意让人做了碗素鹅,晚上端来时手顿了下,把单超面前一碗只剩下底儿的汤羹端起来挪到了谢云眼前,然后把香嫩鲜甜的酿素鹅放在原来汤羹的位置上了。
    谢云原本在恹恹地喝粥,见状略奇,问:“谁是你主子?”
    锦心笑道:“是我主子又如何?统领本来就不爱吃这个,还不许爱吃的人吃了。”
    单超摸摸鼻子挪开目光,谢云却仿佛觉得很有趣:“既然你这么喜欢他,我就让你去伺候他了,怎么样?”
    他这样的话已经说过几次,但每次都是调侃,从来没人当真。锦心也就轻铃般嘻嘻一笑,福了福身,翩然出去了。
    和谢云不同,单超每天晚上都睡得极早,第二天也醒得极早,那是他在寺庙清修形成的极为规整、甚至于苛刻的作息习惯。
    他熄灯后很快睡了过去,然而没过多久,某根神经突然在潜意识中绷紧,单超睁眼翻身坐起,一手带着劈山之力,直挺挺就向榻边掐了过去!
    砰!
    一道曼妙身影险险闪避开,衣带飘出满室熏香,随即女子轻倩声音响起:“郎君莫惊,是我。”
    单超眉峰一紧。
    那赫然是锦心!
    幸亏他千钧一发之际将手偏了下,否则女子柔嫩的咽喉此刻已经断成两截了。
    锦心笑着拍拍胸口,房间内满是月华,她盈盈立在床榻边,轻纱之下雪嫩肌肤若隐若现,这么一抚便显出了胸口诱人的线条。那瀑布般的长发和衣衫间隐约散发出一股芬芳,迷醉入骨勾人魂魄,能令这世上任何一个正常男子都心驰神荡。
    单超心里隐约浮起一个非常荒唐的猜测,但面上却没露出来:“姑娘所为何事?”
    锦心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似乎要透过眼窝直望进他脑海深处,以及他内心里去,然后缓缓伸手抚在了单超结实硬挺的侧肩上。
    ——时下长安奢靡之风盛行,男子亦重妆饰,很少见到这么悍利又硬挺的肩膀了。
    “郎君不明白吗?”锦心俯在他耳边笑道:“统领令我来伺候你……自然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感到手下单超的肌肉微微一紧。
    “当然如果郎君不喜欢我,也可以换别人。”锦心微笑道:“府中美貌丫鬟甚多,只是我会比较……失落。”
    月华与昏暗相接,单超的神色在光影明昧中看不清晰,只见胸膛起伏片刻,才冷冷道:“你们统领,是不是经常用这种方法来待客?!”
    锦心微微愕然,继而失笑道:“统领随心所欲,想如何待客都可——只是大师,长安是个纸醉金迷、红粉内媚的地方,你既然都来了,何不入乡随俗?”
    单超向后一仰,锦心俯身几乎贴在了他面前,柔荑从他肩膀向胸膛一点点滑落:“大师以后要遇到的诱惑还有很多,权势地位,酒色财气,红粉佳人如云而过,各种声色犬马会让你应接不暇……若是现在就消受不了,以后被迷花了眼可怎么办呢?”
    她红唇缓缓靠近,然而就在这一刻,单超蓦然抬手将她环过来的玉臂一挡,紧接着起身披衣,大步向房门走去。
    锦心微愕,皱眉道:“大师?”
    单超手按在门框上,背影沉沉的,似乎将所有月色都隐没收敛在了那阴影中,看不出一丝微光。
    “姑娘,在下只是长安过客,再大的权势地位声色犬马也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承蒙你错爱了——请回吧。”
    他打开门,在锦心错愕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夜色中谢府后院处处清辉,单超大步穿过长廊,径直来到书房门前,在尖锐的吱呀声中将门一推!
    内室灯火明亮,谢云正倚在桌案后翻看文书,身侧纱隔户宇里,隐约有个歌女倩影在弹奏箜篌,登时被开门声惊得曲调一顿。
    谢云抬了抬眼皮:“何事?”
    单超瞥向轻纱中那倩影:“——退下。”
    他声音其实不重,但歌女受惊不小,战战兢兢起身掀起冰绡,胆怯地看了眼突然闯入进来的男子,又看看谢云没有发声的意思,便匆匆福了福身踮脚走了。
    单超一直待到歌女完全消失在走廊上,才砰地一声合上门。转头却只见谢云已经放了下笔,从桌案后起身打量着他,目光中完全没有暧昧或心虚,相反却透出清晰的、冰冷慑人的审视。
    “你——”
    单超的话刚说一个字,就被谢云从容不迫抬起的手指打断了:“你来这里做什么,为何不滚回去?”
    
    第25章 称心楼
    
    以单超的看法,这种龌龊事情被叫破了,主使者不说该如何羞惭,起码也应有些气怯。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谢云完全没有; 甚至态度还十分咄咄逼人; 仿佛此事理所当然、甚至还是件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一般。
    “锦心姑娘盛情,在下实在无法消受。”单超在短暂的诧异之后镇静下来; 直直地盯着谢云道:“请谢统领把她领回去吧。”
    谢云一丝表情也没有:“锦心虽然大了几岁,却难得靠谱; 你实在不喜欢的话换一个就是了。出去吧,锦心会替你安排的。”
    “不用安排了。”
    “出去。”
    “不用安排了!”
    两人互相对视,气氛一片紧绷; 只听烛火微微噼啪。
    单超加重语气; 一字一句道:“我说,不用安排了。”
    谢云上半身微微向后靠,上下打量单超片刻; 倏而问:“因为你是出家人的缘故么?”
    单超一愣。
    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僧人其实没有多少向佛的自觉,但即便心中没有清规戒律约束,也不知为何,就很反感和那样美艳诱人的女性胴体亲密接触——并不是说他觉得锦心不干净,他倒没有这种想法。只是觉得……抗拒。
    把我当种马么?到年纪了,拉个母的就能来配种?
    单超冷冷出了口气,不愿直言,只道:“是。”
    谢云问:“那你喝酒的时候为何就那么自然?”
    单超:“……”
    谢云挑眉望着他,摇了摇食指。
    从小练剑的人,手指都十分修长,谢云的手形状尤其优美,于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就显得格外嘲讽。
    “你这样让我觉得很棘手,”他缓缓道。
    “你要是只不喜欢锦心,那还好说,人总有环肥燕瘦的喜好差别;但你若是谁都不想要的话就很奇怪了。马鑫他们私下里都有相好的,而你在我府中待了半个多月,连看都没看那些丫头们一眼……”
    “你这样会让我想,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谢云顿了顿,说:“如果是的话,那真的会很棘手。”
    不知为何单超心里突然一紧,像是被无形的利爪猛地狠狠攫住了咽喉。
    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谢云指的究竟是什么,或者说,他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那句话背后的暗示有多可怕,从而直接拒绝了自己去理解。
    单超咽喉上下滑动了一下,片刻后再开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硬:“不,不是这样……只是别让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灯火下谢云神情突然变了。
    虽然世易时移、场景也完全不同,但那一刻相同的人和相同的回答,以及与记忆中丝毫未变的声调,都令他猝然产生了时光倒溯般的错觉。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
    “……即便权势江山皆如黄土,此事却已关乎生死;你只要愿意去做,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成千上万的人会前仆后继做你这条路上的踏脚石……”
    而那少年却直直站在漫天风沙中凝视着他,每一个音调都嘶哑冷硬深入刻骨,甚至于很久之后,还时常在他深夜遥远的梦境里响起:“此事绝无转圜余地……师父,别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谢云突然感到非常讽刺,他甚至想大笑两声——但这么多年硬忍出来的功夫让那大笑没上到喉咙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望着单超的目光幽深寒冷,半晌突然啪地一声,合上了面前的文书。
    单超只见他起身绕过桌案,大步走向门口,擦肩而过的时候连眼角目光都没瞥过来半分,随即打开门喝道:“来人,备车!”
    外面立刻响起走动声,不远处提着灯笼守夜的小厮快步上前应是,虽然满面惊疑,却一点都不敢耽误,立刻匆匆向二门外奔去了。
    “你不是说你什么特殊癖好都没有吗?”谢云转身道。
    单超警惕地站在原地。
    谢云眼底那一丝讽刺终于从深水中浮了出来:“……那就证明给我看。”
    半个时辰后。
    ——昌平坊,称心楼。
    昌平大街上教坊青楼甚多,灯火通明、美酒丝竹,甚至连夜风中都带着脂粉的芳香。单超从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么繁华奢靡的夜景——虽然皇宫夜宴已堪称世间罕见,昌平坊却更加放浪形骸。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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