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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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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把我变作个什么东西?
    根本不是个东西。
    我不明白我这运道是个什么运道,忒乱,心里是且惊且怒且怕且窘且愧,这五味说陈杂都轻了,活该是盆大染缸子在我胸口搅和,然我当场被皇上抵在书柜面儿上却能死忍着不落泪珠子,甚至还有功夫料想他抵着我的手肘仿佛有些抖,一息一瞬无言中,他目光深切地看着我,应该是望我能说些什么。
    我该说什么?
    看着他我竟懵然想起了立在马场日头下的自己,心里搅和的五味便平添分说不出的第六味,终于梗直了后颈颤着喉咙叫了他一声。
    “太子爷……使,使不得。”
    皇上被我这一叫,顿时怔忡,提拎我前襟的手兀地松了,人也晃着退了半步开。
    我拾了这空当连忙溜烟儿扯着领子跑出书房去,活像屁股烧着了火,双腿迈得飞快。
    从书房跑去侧殿回廊弯弯绕绕不知要跑到何时,我冒了大雨从空地上一气儿蹿,总算一头扎进屋里。我反身关上门,顾不得一身湿就急急把屋里立柜儿全都打开,将里头东西一股脑儿全扯出来装箱子。
    这侍读做不得了。
    再做下去我爹还没反我这众星捧月的少主得先被砍了。
    我得回国公府,装病也得回去,明儿一早宫门一开就走。
    我心里这么想着越发加紧收箱子,杂书陀螺和皇上当年赏我的奇巧玩意儿囫囵都塞进去,心里还有些气自个儿。
    原想着我爹今后要是造反不成,我现下替我爹傍上新皇近臣的位置便好求个恩情,可皇上想给我的这近臣的位置状似又太近了些,我怕只能给我爹惹麻烦叫爹将我往死里揍,可万万当不起。
    本心说着我好歹是个质子,十来年里头一回觉得自己地位挺紧要,然太子爷那一亲霎时揭过我那席好儿报父的黄粱梦去,把我打落回了泥巴里。
    我深感还是做草包的好。
    我就没那做少主子的命。
    【伍捌】
    正收着东西忽而冷风打我后头刮了我一身透凉,我回头一看,居然是皇上追来了我屋里推开了侧殿的门。
    哎我怎忘了栓门我是不是傻。我顿时一把将怀里书啊本儿的全摔箱子里,是真生了自己的气。
    且眼看着自己一身浇湿狼狈不堪,皇上一身却还好端端儿干净净儿的,全然没个登徒子该有的模样,我就更气了。
    这情状下他竟还想起要捡回廊那弯弯绕绕的路避雨踱过来。
    得,合该我才是那个当着急自己项上人头的,他能担心个甚。
    “你这是作何?”皇上他大约以为我只是躲回来哭才慢慢踱来安慰我,万没想到我已经开始收拾包袱。此时看我拾捡了一地的衣服用度装箱子里,他气得两步走过来就把我提离箱子老远,厉目揪着我道:“你还真想溜?”
    我从来不怕他这人,我只怕他是太子而他母后是皇后娘娘,此时只差哭出来:“我若不溜,你母后知道了这事儿得揍死我。”不被他母后揍死我能先被我爹揍死。
    皇上皱着眉头看我:“你当我这东宫太子还护不住你个小破公子?”
    他才十四五的年纪,竟就想同他母后与纲常斗一斗,斗得过才怪了。
    我心想这下我多半儿是要死到临头,干脆直直抽手挣开他,也不忍了,拾起袖子捂了脸就开始哭,“你怎么护,呜——那武——武帝当年也没——没护得住韩王孙啊,韩——韩王孙——被王太后给——给砍了——”
    皇上瞧着我哭本有些着恼,听我这话又气得笑出来:“你这脑瓜竟还记得住汉书?韩嫣不是被砍的,那叫赐死。”
    还赐死,我整个人都一昏花:“我还是赶紧出宫罢!”说着又边哭边要钻过去收东西。
    “成了成了,清爷,别收了。”皇上忍笑拽着我拉回去,“你说说,我不准你出去,谁还敢放你出去?”
    “那你准我出去吧,爷,”我一边抽抽一边扒拉下他的手,“太子爷,我——我还年轻,你——你容我再多活两年——”
    这话说完实则我挺严肃,因我怀揣了要舍身救家门的心血,我想爷定要好好儿活下去辅佐我爹或替我爹收场求情,然皇上不知这出,他只当我傻了吧唧说胡话,故只笑开了抬眉睨着我,沉邃问:“两年就够?”
    我果然也厚着脸皮吸鼻子:“……还,还是二十年罢。”
    两年是短了点儿,造反可是大业。
    皇上笑看着我叹了口气,抬手将他纹丝的明黄袖口抖落来捏着,在我脸上轻轻揩了两道:“还清爷呢,这点事儿怕成这模样。稹清,你是瞧不上男人,还是单瞧不上我?”
    他将我问得愣了愣。
    我彼时才十三四,还没想过什么男人女人的事儿,心里揣过的心思就只马场那一回,且还是对着沈山山。
    我心知我实则应当像沈山山那么喜欢个姑娘家,今后成婚生子让我儿子接替我变作我爹的沙包包。
    然沈山山于我却不一样。我大约不是因为瞧上男人才瞧上了沈山山,但也不是因瞧上了沈山山就一定只瞧得上男人。
    只是因为他是沈山山罢了。
    皇上这问叫我怎么说?
    实则我没那么容易就丢得开沈山山,然我知我与沈山山是不能够的。
    同皇上也不能够。
    我没瞧上皇上不是因为瞧不上皇上,皇上他挺好,我同皇上在一起也挺开心。
    然同皇上的开心与同沈山山的开心究竟哪个才是瞧得上的开心?
    ……我将自己绕得都不知怎么是好了,脑子里昏昏沉沉。
    然这时候皇上一边儿袖口给我的眼泪浇湿了就又换了一边儿拾起来,落在我脸颊上尚顿了顿,轻轻揩过的力道掠过好似了然。
    下刻他垂了手,沉静道:“下午在场上你传我蹴鞠,我还以为你是同我……哎。”
    一室昏黄里他轻叹好似阵青烟,绕在我周身叫我顿觉很愧。
    我传蹴鞠不是为了他。
    我那时候传蹴鞠给他,只是怕他同沈山山不对付,我想要帮沈山山。
    “稹清,”皇上认真看着我,说了句实话:“定安侯就那么一个儿子。”
    他下一句不消说出来,我懂。
    我闻言耷拉了脑袋,捣了捣头发蹲在他旁边儿,也哎了声,眼看皇上都能瞧出来我心思,那大半是除了沈山山之外所有人都知道我心思了。
    “那太子爷同我,不与这一样样儿的么。”我自己揩了两把脸,“还更甚呢。”
    皇上闻言,忽蹲下来凑在我身边问:“要紧的是你究竟瞧上我了,还是没瞧上?”
    我不大懂他的要紧是什么要紧,因我脑袋里要紧的应当是我国公府一家的命。
    然我没敢说。
    可这话不说出来皇上大约只猜我是个没瞧上他的意思,便又叹口气直身站起来。
    “稹清,你若瞧得上我,我自多得是法子同你好。可你若是没瞧上我……”他顿了顿,“就只当今晚上没这出罢。”
    我稀里糊涂地想了会儿,问他:“爷,你瞧上我什么了?”
    皇上垂眼儿细细瞅了我半晌,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然后他叫我早睡,明早要去勤学馆。
    他还说大老爷们儿就算被亲了也别做些想不开的事儿,接着就出侧殿去了。
    【伍玖】
    我心觉皇上这做派可比我在马场的时候潇洒多了,我好歹还洒了一地蜜饯儿呢,他竟能如此淡然。
    但转念想,他这人做事儿惯常有理有据,可唯独在瞧上我这回事儿上,状似没什么理据。
    忒玄。
    
    第16章 山色有无
    
    【陆拾】
    当晚我把侧殿搞得一通乱,又听了皇上的话不能走了,自个儿看着那乱糟糟的心里就膈应起来,探头到廊上去差太监叫那小宫女儿来给我拾掇,她熟悉些。
    那时候没当值的宫女儿都睡了,当值中几个晓事儿的正去伺候太子爷宽衣沐浴,没空。
    小太监问我能不能另叫。
    我说不能。爷我挺讲究,另几个不晓事儿的来给我拾掇乱了我也不乐意。
    且凭什么要放掉这么好个折腾那倒霉宫女儿的机会?她可是扔了我蜜饯儿啊,沈山山送我的蜜饯儿。
    我将那小太监连连往外推,怒道:“我今晚还就要她,你赶紧给我叫来,快!”
    “清爷……”小太监颤了颤,转了圈儿眼睛,小心翼翼扭头问我:“这,这事儿……太子爷知道么?”
    拾掇个屋子那么几天都拾掇过来了皇上还看笑话,我瞪那太监:“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小太监被我瞪得一缩,这才跑去叫人,还一步三回头地看了看我。
    应是我的脸哭花猫了,他看笑话。我赶紧抬手揩了两把。
    过会儿小宫女儿来了,时候挺晚,然她进殿的时候却面颊飘红。
    不知是不是扰了她休息的缘故,她给我打礼的时候声儿都是荡的,挺局促,估计是心里暗暗不满我。
    我还不满她呢,只恶声恶气让她赶紧收,收完赶紧给爷打水洗澡。
    “啊?打水洗澡?”她一听,脸都气红了。
    我就纳了闷儿,不打水怎么的,爷一身还湿着呢。我一拍桌子:“那难不成你让爷这么就睡了?”
    小宫女儿被我这么一呛,脸气得更红了,好像烧着了似的,偏偏倒倒地闷了声去给我收拾立柜儿了。
    我瞧她脸色不自在,心想这丫头什么德行,我衣服脏了又不让她洗,至于么。
    我把湿透的外袍脱了扔边儿上,自蹲去罗汉榻上,恨恨瞧着那宫女儿后背。
    我又想起了我的蜜饯儿和沈山山,现下还多了个皇上亲我的事儿,心里更是浆糊粘了腔子闷得慌,连连催她赶紧收拾了我好睡觉。
    结果她越被我这么催就越收得慢慢吞吞,我都瞌睡了她还没理完。
    “你今日怎同往日不大一样啊?” 爷我有点儿生气,她平时可不这么慢,哼着小曲儿挺麻溜。
    小宫女儿娇娇背脊一震,回眸对我笑了笑:“清爷,奴婢今日只是略施了薄粉……”
    我被方才皇上那一亲搞得脑袋还乱着,听了她这话,思索很久她略施薄粉和拾掇我东西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没什么关系。
    好不容易东西拾掇好了,我从罗汉床上跳起来推她赶紧出去给我打水去。
    谁知那倒霉宫女儿在我前头走着走着一歪身子就往我怀里倒。
    我差点被她撞到地上去,气得吼她道:“你这是做什么!”
    那宫女儿羞答答没说话,竟回身就在我脸上可劲儿咬了一口。
    这吓得我一魂裂作了俩,把她一推就跳开去,跌跌撞撞跑到殿外去扯了喉咙叫人。
    小太监大概还以为我这儿杀猪了,来得慌慌张张却莫名快。且不止我这侧殿管事的小太监来了,我远远望着回廊头子上皇上竟也披着个袍子趿了鞋跑来,怕是还没来得及沐浴光听见我鬼叫了。
    小宫女儿也看见皇上了,一张飘红的脸顿时吓白,跪在地上不住给我磕头:“清清清爷——饶命清爷!奴婢伺候不周整您同奴婢说,饶了奴婢罢!”
    “你伺候我拾掇东西都挺好的你做什么咬人啊!”我气急了,指着她后脑勺骂:“你丫头乱扔我东西我也没说打你一顿啊!”
    “稹清,怎么了?”皇上这时已匆忙跑来,身上只穿了个中衣,头发也披着。
    我指着那跪在地上的宫女儿气急败坏:“我让这丫头来拾掇东西给我打水,她倒好,不就是时候晚了点儿么,她竟咬我!”
    那宫女儿慌慌要解释,刚嚎出来一嗓子“奴婢”就被方才去叫她的那小太监儿给捂了嘴拖开。
    小太监青了脸慌乱喝她:“贵人面前儿也是你叫嚷的!”
    小宫女儿顿时在他双臂间死命挣,她口鼻被捂呜呜叫着,眼睛直直盯着我,里头是全然的害怕惊恐。
    皇上垂眸瞧了这一遭,忽地眉心一跳,看了看我,又回身同他身边儿的大太监对了个眼神儿,竟似挺严峻的模样。
    我一时愣了愣,那瞬好似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小宫女儿,方才应当不是要咬我报复——我想起了她飘红的脸蛋儿和羞答的神情。
    我定是被皇上那亲搞得魔怔了,竟不知这宫女儿原也是想亲我!
    时候这么晚,她大约以为我是叫她来陪我瞌睡的。
    或是那小太监误会了我,去同她说国公府的小公子要你陪瞌睡——难怪要问我太子爷知不知晓此事,我竟还说怎么不知。
    然后这丫头妆扮了一番要来伺候我,多半还以为是太子爷首肯了的。
    一说破了如此便是诱引秽乱的罪名,这丫头岂能有命在?
    ——爷我真是糊涂!
    我背脊凉了凉,还没来得及说话,皇上已经凉凉抬了抬手,旁边儿大太监吩咐周边跟来的侍卫:“把这俩奴才都带下去。”
    我连忙战战兢兢:“别别别,算了吧。”
    宫里一句带下去,还能带去个什么地方。
    可皇上只是瞥了我一眼,“稹清你回屋去。”
    “别啊!误会了误会了!”我急得连忙拉他袖子,也怪我没说清楚话,哪能就枉了人姑娘一条命去。
    下瞬我胳膊肘一紧就被皇上拽进了侧殿,他月白的中衣广袖一扬就关上了大门,外面一声悲呼一声饶命喊得仓皇,没叫出下一句就被堵了嘴。
    我直愣愣站在殿内感觉我手脚都是冰凉的,一身流的不是血而是霜:“太子爷你这是要我害死……”
    “别说话。”皇上神容冷峻地一把捂住我嘴巴,阴郁地往窗纱外看了一眼。
    我惊得盯住他,那刻竟觉他手指也是凉的,还有些颤。
    “稹清你这傻子,”他转过头来目色深深看着我,“你还不明白么,是他们要害死你。”
    【陆壹】
    我活到现在都还不醒事儿,更别说当初。
    我懂不得宫里哪宫皇子哪宫娘娘那细线穿丝儿的害人功夫,可皇上的话叫我担惊受怕了一晚上。
    那夜里东宫出了小宫女儿的事务,阖宫上下阴阴收拾了一场,我在侧殿里瞧着窗纱外头一列火把来一列火把去,匆匆却静谧无声。
    皇上坐在罗汉榻上同我对着面儿守了我大半夜,那大太监来过几回儿在他耳边叙事儿,絮絮叨叨沉沉碎碎,他只点头或摇头。
    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皇上也不同我讲,我便只能那么瞪眼干耗着。我瞪得眼睛都涩得痛了,心神里却被根金丝线吊着,不仅毫无困意,肩背还抽抽着发颤儿。
    也许是怕的,也许是冷的。
    一身湿衣裳贴在我周身,我盯着桌上的蜡烛烧了良久,心里暗道我确然个糊涂的。
    也不知是谁盯上了我同那宫女儿,竟能谋划这么一出,现下想起来我还心惊。
    那宫女儿许会被冠上诱引秽乱,可反过来说,我亦许能被害上秽乱后宫的罪。到时候那小太监说太子爷是知情的,这将把东宫上下害成个什么模样?
    我脑瓜子笨,想不出,也不敢想。
    还好还好皇上来得快。
    等外头大半理顺当了我身上衣服已快干了,皇上从罗汉榻上站起来,吩咐人去给我打水。
    侧殿的门打开,外头雨早停了,整个东宫静悄悄儿的听不见一点儿响动,同我入宫后的每夜里都一样,可大风灌进来却比从前每个晚上都冷。
    冷得刺骨。
    皇上抬手拍了拍我脑袋轻巧道:“得了,稹清,别怕了。”
    我抬眼儿木呆呆地盯着他:“我是不是……差点儿将你害了?”
    皇上搁我头上的手顿了顿,片刻后收回去,简短道:“没有,恰相反。”
    大太监走进来给他送来袍子披上,他临出门前又扭头看了我一眼,“稹清,睡罢,别寻思多了。”
    我“哎”一声应了,愣着神看他带人走出门去回寝殿了,宫人给我送来热水,我也不知是怎么收拾了睡的。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就病了。
    迷沉沉地我听见小太监唤我起床,然我一起来又昏昏倒回床上,脑袋疼鼻子也堵,胸口里闷了块儿石头,满眼床帐子瞎转悠。
    我听见皇上的声音叫人去叫太医来,后头那大太监的声音又絮絮叨叨,几人晃来看了我的病,过了好一会儿,说要送我出宫回府。
    “他这模样怎么送回去?”皇上声音威严里镇着丝怒。
    大太监轻轻儿道:“太子爷,东宫里头留不得病气,这规矩您也知道,还是叫国公爷来领了小公子回府将养一阵儿罢,瞧着这几日风头,许如此还安生些。”
    【陆贰】
    来接我的车确然是我爹带来的,然我爹只由着徐顺儿带我回府,径自却下车要进宫。
    我裹着厚衣裳昏沉窝在我家那马车里,下巴搁窗框上哑着嗓子叫我爹,问他去哪儿。
    爹叫我别管,然后沉着一张脸冲徐顺儿挥了挥手。
    徐顺儿抖了缰绳,马车就哒哒启了。
    我昏沉倒回车壁上,睁眼闭眼脑子里却想起出东宫的时候皇上说的话。
    他那时候看着我跨出东宫深赭色的门槛儿,忽沉声问我,“稹清,这回你去了,还会再来么?”
    原来他竟也料到这问。
    我实则怕了,我心想回去编个由头说我这病落下了根子,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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