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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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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等第一场诗和论的题发下来了,我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暂作不出,想起这出恭的事儿还挺新鲜,就兴致勃勃翻了牌儿等监官来领我去茅厕。哪知道监官是来开门儿领我去了,可我到了茅厕他却不走。
    考中是不准说话的,一说话就直接赶出贡院儿了。我同那监官大眼儿瞪小眼儿半晌,我冲他摆摆手他也还是不出去,竟冲我摇头瞄眼。
    我这才懂了二哥被我问起此事时那沉吟中的深意。
    原来这监官还要守着爷蹲坑。
    他娘的。
    这还蹲什么蹲,爷急慌慌地就又出来作诗了,五言八韵一字儿不拖沓落笔而就,写完还把徐顺儿给我带的饼子拿出来吃了就凉茶压惊。
    然这一惊一惊地压到了晚上,我憋着肚子写述论是真憋不住了,非得要上茅房不可,终于还是身子胜了性子,认怂一咬牙翻了出恭的牌儿,心想有人看就有人看罢,我一大老爷们儿,这能是多大回事儿。
    那监官见我翻牌儿,就又来了,徐徐把我领到茅房外头,伸手一推门儿——
    好家伙,当时那茅房一打开的臭骚味儿我这是搁了十年都还记得,那里面可是一整排号舍六十五个青衫学子的腹中之物,也不知他们那些个穷酸都吃的是什么,味儿恁大,熏得我就地一晃险些晕过去,惊都惊呆了。
    此时我便又明白了二哥为何劝诫我早晨如厕好些,一时只恨自己早前儿是矫情个什么劲儿,心想那时候有人看是有人看,至少不臭啊,哎。
    监官立在门口袖了手静静看我,挺平静,满眼勘破红尘,似在问我是不是又要提裤子不上了。
    可我倒是想,我肠子却不允,只好闭气提袍视死如归地进去了,心觉这恭出得好似岳鹏举抗金,真真感天动地。
    但就那么一时片刻解了裤子蹲在里头的功夫,寿县贡院儿里头常年寂寥的秋蚊子居然还在我腚上叮了四五个毒包,我捞上裤子回了号舍才开始痒,还越挠越痒,痒得小爷我坐在木板儿上好似坐在一堆虫子上,又难受又恶心,浑身都泛了鸡皮子。
    这他娘的还写个鸟蛋的述论,气得我把笔一撂板子一合,睡觉——
    还他娘睡不着,腚上痒得好似辣子扎肉还不能抠。
    那时我真是百感聚心,七情煞顶。
    想爷我打小在家用的恭桶都是黄花儿梨的,何曾受过这等罪?蜷腿儿躺在号舍小木板子上我望出去是寿县秋夜里头惨靛的天儿,心里一时气啊苦啊恨啊什么都有,捏着自个儿腰上的玉佩攥着里头那串儿蜜蜡拼命地忍,是想忍着别没出息地哭出来,可越忍眼眶子又越烫。我心想本以为写诗作赋念学这事儿都够讨人嫌了,没成想学念完了来参考还能更讨人嫌。寿县贡院儿是什么破地儿,爷这当初是为了谁去考的学啊,这真不是寻常人能干下来的事儿。
    那时候我真是惦念着东宫里头的所有东西。我惦念夜里绣了白鹤的暖软衾被,惦念端茶送水的小太监和替我打扇的小宫女儿,我惦念书房里案头上燃着的宝蟾香和花墨研出来的细细气味儿,也惦念此时合该红了我满眼的枫。
    可是最惦念不过,却还是那个团着我手教我写字儿的人。
    腚都痒成了这样,我心里想起他,却还在肖想放榜的时候若我真考得好,他脸上会是笑得怎样。
    想到这儿我竟又坐了起来,心想反正也痒得睡不着,倒不如接着好生写述论。
    毕竟秋闱的榜帖会先张在礼部院儿,礼部的事儿又小半都治在东宫手里,他早应过我,他第一时候就会亲自去看榜的。
    我很想要榜上有名。
    我想要让他看见,他教出来的稹清被大字儿写在红笺上,他的稹清也是个举子了。
    那他也许会立在礼部院儿里跟周遭的所有人都点着我名字说,这就是爷东宫的侍读,出息了。
    那时他应该就会笑。
    我便想要他这么笑。
    【佰拾叁】
    头场三日考完出来大约我只睡过五六个时辰,徐顺儿已回家里又拿来了新三日的吃食。
    等在外头瞧见我出去的时候他眼里都包上了泪,估摸是我形色确然不好,他也能想见里头是怎么一番遭罪。
    他过来扶着我问我还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只管告诉他,他去替我备,说得好似爷就快不久于人世。
    不过我那情状也确然像那么回事儿,只是人世于我却还有挂念。
    我淡淡格开徐顺儿的手,让他去给我买罐儿止痒祛毒的膏就成。
    岂知这话一吩咐,徐顺儿竟就哭了,方叔也开始点眼角。我简直不能更心烦,扯了钱袋儿就自己去边儿上长街里找药房,买了膏出来钻马车里,徐顺儿抽抽噎噎替我涂好了,我只觉刚回过口气儿才闭上眼,贡院儿里头钟竟又打响了,监官开始发新一场号舍的牌儿。
    这就是又要进去了。我攥着我的玉佩,拿着手里的膏,挽上了三日的吃食,进去便又熬过鬼府地狱般的六日。
    六日后我从贡院儿出来,几乎觉着自个儿已油尽灯枯。
    诗论、表诏、判策三门考尽,脑子已然是转不动,我整个人像是被石轮车狠狠压榨过一道却没死透过去,拎着胳膊还能形同槁木一般从地上站起来骇人。那时候我参考前想着一出贡院儿就要做啥做啥的事儿是一桩都不往脑子里来了,人立在焦黄的地儿上也直晃晃,是一心只想回家去洗个踏实澡,睡个踏实觉,出回踏实恭,其他都要缓缓。
    我以为天下试子里头也就我这矫情的能这样儿,结果举目一顾,但见出贡院儿的人堆子里竟也没有一个在欢跳奔腾的,放眼望去,俱是疲惫不堪的一个个肉身从号舍里挪出来,摇摇晃晃面色惨淡,好似才从枯冢下爬起的尸,浑身上下一分人气儿都没有。
    哎,不过也难怪。想来秋闱之后还有春闱,春闱过了还待殿试,这场里头还不知能有几个计入其中,期望搁在前头,对人人都是渺茫,也并非考完便是解脱。
    往后也是无尽沉沦罢了。
    我看着那些进贡院儿前与我什么都不同的寒门学子此时倒也同我一般的满脸青茬儿双目充血,人人的衣裳不管是丝的锦的还是布的麻的全他娘都染着那号舍茅厕里头飘飞的臭骚味儿。
    一时他们也又回眼看看我,两相目光里竟有份儿越了身籍的相惜。
    嗐,我竟还叫他们穷酸。
    岂知这世上打滚的人身上都是这味儿,何曾管过谁是穷是富。
    这时我才终于了悟,原来祖皇帝爷当年定下的一视同仁是搁这儿等着呢。他大约是要叫所有想做官儿的人在入班前就知道,人虽分贵贱,臣却都是一样的臣。
    那刻我不由对我爹和二哥为何成了现今这不讨人欢喜的模样有了些通悟。
    若说秋闱贡院儿考学的号舍是地府,那从这地府换入春闱经了殿试再出去的,得是什么人?
    一时我坐在走回京城的摇摇马车里,望着秋暮薄昏西下的日头渐起的夜,忽而振聋发聩般有所实感——
    是了,大约终有一日,我也会成为爹和二哥那样的人。
    外头总有一日会像叫他们那样儿情状百态地来叫我。
    叫我大人。
    
    第43章 山色有无
    
    【佰拾肆】
    秋闱回家后我定是经父兄问过考学一干事情的,然我都不再记得。他们大约也都不觉得我一次就能考上,总之是不怎么在意,各自说过话就歇了。
    倒是东宫早来人赏了些清淡吃食搁着,厨房热好,我从澡盆子里出来正就了吃。稀粥鱼片儿暖软下肚,我微微发出身薄汗,觉出分冷暖,这才终于从阴间活了回来。
    一身的臭是洗净了,可身上到底累得实在,便也管不得积不积食,吃完只照着榻上往被窝儿里钻。起先好似觉着有些累过了不太能睡着,我便捡了本儿杂书想打发打发精神,却连第一页儿都没瞅完就睡迷了过去。
    那夜梦里我被狠狠魇住好几回,最后那回最厉害,魇到我就像被钉在了床板儿上似的,一点儿不能动弹,又总觉着被一水儿黑压压的东西惊骇地追着,却挣腿奔不了,抬手挥不出,好似只有魂魄在天地旷野上漫无归所地逃,心里怕得要命,也知道要是逃慢一步,那永夜似的黑物便要吃了我。
    我的魂愈逃那黑物追得愈紧,我跑得怕了怕得累了,既知它是一定会来我也躲不过,倒觉着还不如省点儿力气别跑了,便干脆就地歇了将心中惧怕扔开,浑身卸下力道,安心等着它来吞了我就是。
    不过怪倒是怪了,这时候我不挣扎,安心了,却仿佛觉着手指头反倒回复点儿气力,能动上一动。
    但根本顶不上用处。那黑物好似漫天一把烟灰似的,已然扑腾上来全全拢住我,罩得我睁眼四顾什么都瞧不见。
    可它竟也并不急着将我吃了。它只是分出条条丝烟绕上我指尖来,我举起手看,但见指甲盖儿上渐渐由它蔓起了一寸乌黑。
    这乌黑却也只蔓上一瞬便止了。那物的黑烟缠了我满身,少时遮住我眼前的散开了些,又露出面前一条模模糊糊的路来,我迷蒙看过去,这路好似沿途都是楼宇宫阙花卉摇晃,漫地人声嘈嘈繁华到了路尽处,一包土丘停在那儿,前头立了个石碑。
    石碑离我太远,瞧不清字儿,只能见着上头挂了个金丝垂穗的玉佩。
    那瞬我一摸腰间,空空如也。
    到此我终于明白这黑物是个什么,也就泄了气,不折腾了。
    反正这世上任谁也都折腾不过的。
    见我消停,魇却仿若像没了意思,逐渐再不压着我,我又不搭理它,它浑起来便推我跌进了接连的迷梦里,霎时飞花逐雪一场接着一场,天光夜色春夏秋冬斗转,我好似是睡着,却也好似半醒着,好似在踩着枯叶跑跳,又好似一直都沉静地躺着。一切似真似幻,半真半假,忽有一刻我发觉自己站在了地岸消弭的边界儿上,正往无尽深渊里走,这时仿若还听见谁在说话,他边叫唤边往回拉着我。
    那声音愈来愈近,也愈来愈耳熟,我费力去想他是谁,可他的名儿一瞬到了嘴边我却就是叫不出。
    直到他扑在我被窝上头大喝一声摇我:“稹清!睡得跟猪似的……赶紧醒醒!”
    我瞬时惊得魂飞魄散打落了九天沉梦,沉顿里猛一睁眼,醒了。
    入目是屋里陈金座玉,墙边儿条桌的铜炉里挑着宝蟾香,却还是压不住扑来我被上那人身上的馥郁。
    我吸了吸鼻子,终于看清这来人的模样,好歹松下口气来:“……沈山山啊,哎你可吓死我了……我还当是什么鬼呢!”
    “鬼?你做噩梦了?”沈山山背坐在榻边儿上侧头睨着我笑,一容悠淡根本不似在考场里头折腾了九天的样子,神色轻巧极了:“鬼也能有我这模样儿的?那还能吓得住人就怪了。”
    这家伙青天白日把我弄醒了就说自个儿样貌好,真不要脸。我白他一眼儿,翻身子接着蒙头要睡。
    沈山山连忙左腿曲上来探身拉我:“嗐嗐嗐,甭睡了,赶紧起来,咱们去捉大将军。”
    他这么近,那身上香气就更浓些,我被他拉得坐起来,老不耐烦推他一把:“你身上这么香还捉什么大将军……捉蝴蝶儿精算了。”
    沈山山听我说完,乌眉一扬,欠身逮袖子扇了扇自个儿身上,鼻尖微动:“香得有那么厉害?……考场里头臭得要命,我昨晚上回去洗了三回都还觉着味儿没散,出门香囊里头就拣多了些。你不喜欢我换了就是。”
    我听这话乐了,一时心中突然豁达:“你们主场考也臭啊?我还当只有我那儿才这样呢。”
    “你那寿县贡院儿算什么啊,稹小公子。”沈山山白了我一眼,“你们那儿一排号舍就六十五间儿,顶好了。你去瞧瞧北大街主场里头,一排号舍一百二十八间儿呢,那可不是你能想的。我老早写完了就想赶紧出来,监官死活不让提前交卷,我都快废在里头了,浑身痒。”
    在这事儿上我简直寻到了知音,可一想到自个儿在号舍里头的光景,此时光是听他说说都想吐,也懒得跟他提什么秋蚊子了,不然我俩今天都别吃饭。
    “你也就心里膈应,身上早没味儿了。”我叹气,从枕头底下的丝袋里摸了个东宫带回来的香丸塞在他手里,“你还不放心就换上这个,闻着没味儿,搁身上又能清浊气。”
    沈山山闻言,捻着那丸子照光细看一眼,“瞧着像是天竺的锐水香,挺贵重的。”他瞥我一下,想着又垂下眸子,笑我道:“人家拿来供神龛的,也就你舍得拿来枕了睡,暴殄天物。”
    “给你好东西你还埋汰我,你要不要脸?”我隔着被子踢他起来,恼火道:“出去出去,我要起来了。”
    结果沈山山听了反而更坐着不动,香丸握进手心儿,转眼清亮地盯着我笑:“你起就起,我出去做什么?你没穿裤子啊?”
    “你才没穿裤子!”我掀了被子抻着裤腿儿把脚往他那儿一搁,“瞧瞧,这不穿了么。你把爷想成什么人了,爷还不急着梦媳妇儿呢。”
    沈山山双手撑在后面,瞥眼睨在我光脚踝子上,“……那你梦什么了?”
    可我那梦的,不提也罢。我摆摆手,说着媳妇儿又想起早前一回事儿:“对了,山山,你家里是不是在给你议亲了?”
    沈山山莫名其妙抬头看我:“我自个儿怎么不知道,你打哪儿听来的?我爹这两年都治着兵呢,哪儿来那闲工夫。”
    也对,我也想起了这茬儿。一时再回想起听说这事儿时候的情状,顿时心里都空了空。
    “怎么,”沈山山见我面色,突然凑到我跟前儿笑,“你舍不得我讨媳妇儿啊?”
    “得了吧,有姑娘要你再说吧啊。”我拿脚丫子蹬在他身上撵他,“去去去,你先去把徐顺儿给爷叫进来,要去捉蛐蛐儿爷就得起了。”
    沈山山被我蹬得直好笑,反身抓着我脚踝子往被里塞:“光着个脚丫子你别踢了成不成,看着凉了。我去给你叫徐顺儿,还有什么要的?”
    我想了想,“得吃个早饭吧,我昨晚上就没怎么吃,都饿了。”
    “你还觉着早呢我的爷?”沈山山叹着气起身来,看傻子似的看着我道:“醒醒吧稹清,这都快夜里了。”
    
    第44章 山色有无
    
    【佰拾伍】
    沈山山在我屋里翻了本儿他没看过的书,看着等我吃完了一顿不知什么点儿的饭。吃完我收整好了,带上他给我编的小竹筐子,叫上徐顺儿带了钎杆、竹筒、铜丝罩那些捉蛐蛐儿用的玩意儿,再多带了个灯笼和火折子,这就架了车往画眉河边儿赶。
    出来的时候晚,到地儿已是黄昏。画眉河边儿上我们郊游踏青常来,那时是虫鸣漫野高草遍地,秋夕落在河面儿上被风一招摇,金辉便霎时洒满。
    沈山山捉蛐蛐儿是用脑子的,他叫他的人同徐顺儿先去撒些米粒儿在地上,看有没有蛐蛐儿蹦出来,自个儿只闲闲跟在我后头问我秋闱策论写的什么。我俩说着话,我突然想学人家平头百姓的娃娃那般拣片儿叶子来吹小曲儿,然找来找去才想起秋天没什么绿叶了,便也作罢,安心同沈山山找了块儿石头坐了,把记得的都一一同他说,又说我怎么怎么破题承题,怎么写的表诏。
    其实表诏的东西我在东宫瞧得多了,随便也能作得好,怕只怕没有正经先生瞧过,述论的八股写得不能行,故还挺忐忑。
    沈山山听得专注,垂着眸子平眉凝神替我细想,眼见有枯草被风拂在他襟领上了,他也没在意。我抬手来替他拾开了继续说,他听我说完,正色抬头来看我,眼中竟有丝不信:“这真是你写的?哎,稹清你长进了,束股句子甚妙,这回要说解元虽不一定,但进春闱想是不难了。”
    我一愣,将信将疑:“你不是唬我的吧?我真能行?”
    “我唬你作什么。五县贡院儿的小试都是我跟着先生改过的,我说你行你就行。”沈山山起手揉了把我脑袋,笑起来正要说别的话,却听徐顺儿他们在前头乐颠颠儿地叫,说见着了大蛐蛐儿往外跳。
    我立时起了身要往那边儿奔,沈山山却不急着过去,只先着人去河边儿舀些水,看着一会儿大约有用。这全然一副比蛐蛐儿贩子更在行的模样儿。
    我一时挺感慨。
    记得早些年我刚知道这蛐蛐儿能斗的时候,在街上看着颇觉新鲜就一心想要,也不懂什么门道,就花钱寻人买。但京城里头的蛐蛐儿生意尽做的是显贵大户,大户们都极舍得花钱,掮客里头的黑水一早漫天儿去了,故遇着我这小娃娃模样又人傻钱多的,就都逮着可劲儿宰。我花了不老少冤枉银子,买来的蛐蛐儿都是弱秧子,一下场就被别人家的大将军斗个稀巴烂,银子几十两几十两地竹篮打水,愁得我日日茶不思饭不想,可惜着我的荷包,却又止不住还想买。
    沈山山看都看不下去,劝也劝我不听。
    有一回我同沈山山从马场回来经过画眉河边儿上,正好是秋天,他忽然就领着我下了车,说我不是想要蛐蛐儿么,要么去瞧瞧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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