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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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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虚笑:“……你那么威胁我……我哪儿敢不醒啊。”
    外边儿太医听见了动静都是振奋,此时一哄而来将我挤开去,我着紧地盯着他们,却忽听门边儿守着的太监撩了帘子喜气叫了声儿:“天亮了,天亮了爷!”
    我软着腿脚靠在皇上榻边儿的条桌上,闻声看了眼窗纱,青白天光果真照洒在案台上,静听下屋檐上头雪声不再,殿角廊台上已无大风。
    漫夜终过,皇上挺过来了。
    那刻我几乎要真信上神佛。
    执事的太监一溜儿跑去了正殿上头报话儿,太医个个点起头来,抹净脖子的脸上终于透出几分人气。皇上偏头又稍微吐出口血,还在闭着双眼缓气儿,他父皇母后已经齐齐从议储的正殿上赶了过来。我爹跟在后头,指点我在殿中不宜再待,我便只能不舍望了皇上一眼,请安告退。
    结果跪下去都快站不起来,还是小太监连连扶了我出来。
    苦熬一夜,眼睛都快哭瞎,我站在那殿外廊上腿麻背也酸,连嘴巴都疼,此时被朝阳一晒,立时头晕眼花得快要昏过去。
    混沌中,却忽闻见丝烟灰的味道,叫我心神一醒。
    扭头看去,竟是小皇叔正坐在阑干上搓着手抽烟杆子,见我出来,只瞪了双血丝满布的眼睛,看我一眼,又恨恨掉过头。
    我提起口气推开小太监,一步一步重重走过去劈手就抢了他烟杆子来猛吸一口。
    立时一口清苦干涩的烟气儿灌入我腔子,我吞吐不来,便老声一咳,可那烟气儿竟涌上我脑门儿,激得我振身一凛,瞬时大声咳起来,不一会儿就呛出了眼泪。
    小皇叔气得过来一把夺回了烟杆子敲在我脑袋上,逮着我一气儿拍我后背:“你瞎抽个鸟蛋!看不呛死你!”
    他那手隔着我后背心的衣裳都叫我觉出丝冷,我哽着喉咙问他:“太……太子爷醒了……王爷,你不进去瞧瞧?”
    小皇叔拍我的手一顿,立时收了回去冷笑道:“本王这不被清爷给赶出来了么,哪儿还敢再进去!”
    我想起早先的事儿,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看着他就后怕起来:“王爷不是去议储么,什么时候来的……”
    小皇叔提着烟杆子往柱子上磕掉旧烟灰的手都是红的,赤目睨我一眼,没好气儿道:“议老七那窝囊废还不如不议,爷我根本就没走。”
    
    第39章 山色有无
    
    【佰陆】
    大半人一辈子里头,总是有场劫数。
    有的劫数叫人失了魂,有的会叫人去条命。
    皇上此劫来的险而陡,几乎就快去了他的命,而我实则只在他身道儿守了那么两三个时辰,却竟觉半辈子都搭在了里头。
    因这死生大事而生的所见所感好似场瞧不见的烟,蹭着小皇叔那烟杆子冒出来熏在我心口上罩着薄薄一层,呛入胸肺闷不透气,也不知是将什么给笼住了,叫我后头再想起许多事,也渐渐开始与往日不同。
    东宫里皇亲重臣一干散了已是当日快下午的事儿,来去中再没有人说什么议储,竟似那本生就不存在似的。礼部和太常寺跟着我爹出来的时候也不知将那记身量的册子搁去了哪儿,总之是再找不见,挨个儿的嘴里也闭口不再谈丧礼转而聊起开年的秋闱。
    先皇起驾点走了小皇叔,也分给他些皇上原担着的差事好叫他实在安心休整一阵子。皇上他母后留了会儿指点布置人手,是最后出东宫的,却也压根儿没说过留下照料的话。
    我一直待在皇上寝殿外头的廊上,待到人都走光我再得了机会进去的时候,皇上失血太过,精神似不大能支得住,已独独又睡过去一会儿。
    我悄摸着他床沿儿坐了,看他眉目安稳素净,听他呼气平顺,见着好一会儿也不再吐血,终于心中大石头滚落在地上。那刻竟是守着他也快哭出来,一时胸中有万感齐堵着嗓门儿,又想捉着他手可劲儿地摇,又想咧着嘴同他大声地笑,还想闷在他怀里狠狠地哭。
    可却又全然舍不得惊动他。
    到头来我唯一敢的,不过是轻轻捏着他放在外面的手指头。
    那指头是温热的,于我便是绝顶安稳的。
    皇上他拉弓拿笔都是右手,二三指的内节上有很深的一道弦茧,四指的头节指背外也覆着薄薄一块,远远瞧不出。我过去惯常见着只当他指头长又白净,自然拿什么都好看,却不知这世上每一种好看,翻开里头都是层青茧。
    “……瞧什么呢?”
    我正端详着,皇上侧卧在被里忽然出声,我惊起抬头,见他正含笑看我捏着他几指,英眉下望我的眸子深黑而专注。
    我脸一烫,忙把手收回来坐直:“……就随便瞧瞧。”
    皇上笑得更深一些,苍白脸上因这笑都似染了几分薄色。他轻轻把手心儿向我摊开:“那你接着瞧,我不扰你。”
    我揉一把眼睛,踟蹰会儿,还是把手又放回他手心儿握住,细问他:“爷,你觉着好些么?”
    他眉头轻蹙,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我手背上温和起来:“你呢,睡过么?”
    我摇头,心道这可是来人给他量棺材板儿的情状,搁了谁能睡得着?
    皇上叹口气,向身侧往外的空位瞥了瞥:“过来,睡这儿,歇会儿。”
    我脑袋一懵:“爷,这——”
    他握着我手向里头带一些,“上来。”
    旁边儿立着的太监听他坚持,眼见着就要过来给我脱了衣裳鞋。
    “别别别!我自个儿来。”我连忙止了那太监,自己两把扯了靴子盘腿上了皇上的龙床,搓了搓脸,估量了位置,这才小心翼翼就着床沿儿朝他侧身躺了。
    躺下还往后又退了退,以免离他太近。
    皇上唇角勾起来谑道:“你怕什么,眼下我这模样……还能将你强了不成?”
    我直直盯着他,没脸没皮道:“……我是怕我忍不住强了你。”
    此话一出,皇上顿时绷了脸忍笑,大约就怕笑起来牵扯伤口疼。下刻他双目缓缓闭上长舒口气,又睁开来看我,眼中是清亮又沉邃的,里头能清楚看见丝坦荡,捏着我指头的手又稍稍收紧一些:“那你干脆别忍……我这也挡不住你,你正好试试看。”
    我连忙起身将退堂鼓敲得震天响:“不不不,爷,你还病着……那,那动静使不得……”
    “那有什么是使得的?”他眸中划过丝可惜,瞧着我的目光一时怪落寞。
    他肩背正裹着厚重白纱,脸上血色也少得可怜,我看得是心中一痛,瞥眼儿见太监还立在屏风边儿上,也不见就能瞧得见榻上的事儿,于是只把心一横,撑起些身子飞快往他脸上亲了一下,一瞬只觉皮面都快能烧着了:“就……就这么罢。”
    想想这还是我头一回儿主动亲皇上,可那时皇上却只垂着眸子看我,面上竟似挺勉强的样子:“……就这?”
    他果真是嫌这不成。我脸上更烧的厉害,踟蹰会儿又四下看看没人瞧我,这才终于是凑上去,壮了胆气照着他唇瓣儿轻轻咬了下,是嘴角连着舌尖都一道麻起来,退回来就将自己钉在床板上呼气:“这样儿总成了罢!”
    皇上动不得,却总算暗暗笑起来,睨我一眼道:“凑合吧。”
    这才凑合呢?
    我登时有些气。下刻我心里发狠想这做也做了不多那一两回,便顺带了一夜里守着他危急时候的闷顿和怕,只双手捧过他脸便忽而又欺上身去用力吻他。
    吻的还是嘴。
    这回换作是他没想见,经由我占住了唇齿,他竟连身线都僵了僵,呼出的一口薄息都被我咬进嘴里。
    我笨,于这类事大抵还是笨,细细去想平日他是怎对我亲密的,可啄来咬去几下不轻不重,使力又只一味胡啃,终于惹他疼得轻嘶了口气,再受不住我,便忍着疼闷哼一声提手拽住我前襟扯近了,下一刻熟悉绵密的亲吻终于覆在我唇上,热烫抵走我后脑冰了一夜的血,霎时漫去四肢百骸。
    那时心底翻呈出的喜好似破闸的水,暖且软,涌得我周身都是。我小心攀住他脖颈,片刻中只想一身尽给他攫取,什么也都不再留。
    他分分寸寸舐过我唇舌,也不知过去多少时候,我二人渐分,他抵着我额,扣住鬓侧的拇指擦过我面颊落下的泪,黑曜眸子紧锁住我双眼说:“稹清……你听着,你要是后悔了……现在就出东宫去,再不要回来……你若是今日不走,那往后……只要是我还活着,你就再别想去别的地方。”
    我紧紧揪着他的袖口,看进他眼里:“我不走……我以后也不走。你死了我也不走。”
    皇上眼底渐渐泛出薄赤,他亲了亲我鼻尖子,把我揽在他肩头上:“你傻不傻……你知不知道往后宫里会有什么人?那些你都不在乎?”
    我闻言心下狠狠一痉,内膛都快要怄出把火,片刻几乎要痛得说不出话来。
    但又听自己轻巧道:“我不在乎。”
    皇上握着我的手指力道一时松了些,他渐渐退开一些,看着我的目光一凝:“你怎会——”
    “我真不在乎。”我觉得喉头都被胸口的滚热烧燎到发痛,当时却竟还能笑一笑,抹了脸冲他道:“嗐,爷,你好好儿养身子,别想了。我么,我早想好了,我一点儿都不在乎……咳,这不是常事儿么,都是迟……迟早的,往后你能好,我……我也替你高兴。”
    皇上听着我说完,慢慢松开手,本就没甚血色的脸上显出青白。
    少时,他点点头,虚悟似的一笑仿若自嘲,没再说话。
    见此我眼下更热起来,死咬了牙关忍过一时,便猛地从榻上起了身来,背对了他穿上鞋,“爷……我不扰你歇息,我还是去瞧瞧他们煎药。”
    皇上在我身后稍稍一应。
    我起身理着袍子又回头看他。
    他也正看着我,忽而静静说了句:“听说定安侯也在给儿子议亲了。”
    我脑中所思给他这话岔开,只下意识问:“……议的谁家?”
    这问皇上听闻了一会儿,眉心轻蹙,却竟未立马答我。
    过一会儿,他轻轻咽了口气,叹道:“不知道,听来的罢了。”
    说完他闭上眼,像是很疲倦了:“别看药了。你累了,也去歇会儿罢。”
    “哎。”我应下,把被角拾起来盖住他的手,擦了擦鼻头跪安告退。推开殿门,外面霜风一贯满身,我只觉漏夜熬过也滴水未进,此时终于是人都有些打偏。
    我合上门时又再往里间那屏风后头看了一眼。
    其实里头的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得见那张绣月堆山的屏,和旁边儿小太监的一袂皂色的衣角。
    退出来独独立在廊上,那时我一抬头,竟瞧见对面侧殿屋檐上头的瓦兽都双双成对儿一大领小地瞰着我,心中便一时翻涌起无数个念头。
    如山如海,却又如虚无。
    【佰柒】
    风真冷。
    我算是恨极了冬天。
    
    第40章 山色有无
    
    【佰捌】
    待到天儿开了春,隐约记着是大溪落寇出到了第五本儿的时候,皇上身子养好了些,渐渐开始诏先生到东宫讲学。皇上见我日日在东宫守着他也百无聊赖,就好笑起来,给我的事儿平添了一桩,便是先生来东宫讲学完了皇上写了读悟,我过几日得将读悟送去勤学馆里头给先生看,先生看过,才好专程为皇上备课,也着我带些新的书目给皇上看。
    多少年了,这总算是叫我做了回侍读该做的事儿,我兜里揣着侍读的俸禄终于理直气壮了那么一次。
    可也就那么一次,好景总是不长。
    那时天才见着暖上,皇上虽好得八九不离十,勤学馆却多时候不去了,小皇叔和几个大点儿的爷也都开始忙着瞎折腾家眷没心思学业,馆里便大半都是些年纪尚小的在呀呀学文,管束的人少些,头上又没有几位爷压着,不免规矩也都松散。
    一回我去的时候正赶上间休,也不知道耳朵里打哪儿钻来一人声,似是戏谑着皇上行猎受伤的事儿,说:“……大约本来想着救了六爷自己邀宠的,这下儿好了,给自己邀去了半条命,东宫里头躺了快三月呢。”
    说着这人声竟还笑起来。
    我皱眉一扭头,见着一锦衣华袍的男娃娃,正同几个年纪相仿的小辈坐在窗角侃侃而谈,十四五岁的样子,脸瞧着特生,长得也挺讨嫌。周围几人里头还有认得我的,这时候见竟是我回了头,都快吓傻了,尽拉他说慎言慎言,可那男娃娃浑然不觉,还推他们道:“怕什么!太子爷养在东宫也不往勤学馆走了,好不好还另说呢,哪儿管得着咱们呀。他手里头事儿也分给别的爷了,这叫什么来着……哈哈,什么反蚀把米?”
    我一听这话,气得只将读悟册子往身边儿小太监身上一扔,二话不说,撩了袖子上去就是一拳揍在那男娃娃脸上。
    小太监没料到我居然能打人,吓得惊呼一声:“清爷!使不得!”
    堂上先生未至,经我这一拳头下去,那男娃娃一声惨叫顿引一室声呼呐喊一片混乱,拉架的几个不敢动我,只扯那男娃娃不要同我纠缠。
    可那男娃娃显然是个娇惯坏的,断然受不得这窝囊气,只气急败坏从地上爬起来,一爪子挠在我眉毛上便同我厮打起来,众人拉扯中他揪着我衣领大喝道:“你哪个宫的!竟敢打我!你不要命了!”
    我掐着他脖颈一巴掌就扇在他脑瓜子上,恶狠狠道:“你他娘的才不要命了!爷我是东宫的,今儿打的还就是你!”
    【佰玖】
    这一架打得是乌泱,我手正打疼了,忽听有人高叫一声:“先生来了!”
    我闻声,一脚蹬开那娃娃就站起来,终于想起先生是个爱给我爹告状的,登时也管不得什么皇上的读悟交没交了,只趁着先生没来,赶紧领着小太监就出了馆,以免先生揪我到衡元阁去寻我爹。
    紧走慢走回了东宫,我眉毛上挂着疼,一抹指上便两行血,小太监看见了,哭丧个脸说我这脸给打坏了,要叫太子爷瞧见还不知要怎么罚他,他怕得两腿都打抖。
    想来事情因着我而起,我也不好意思,便立在廊上瞎指使他道:“要不这样儿,我先回侧殿,皇上要想起问我,你就说我睡觉,瞒过一时算一时去,指不定明早上结疤落了就好了。”
    “这哪儿瞒得过去!”小太监简直哭出来,拽着我不让走:“我哪儿敢欺君啊清爷……别介,还是您好好儿同爷说吧——”
    “同爷说什么?”闲散疏淡地一声问,突然清凌响在我俩身后头,我同那小太监背脊一凛,但见周边有扫洒的宫人已跪下去请太子爷安。
    皇上声如沉水,还在后头补了一句:“清清,今儿回得早啊,读悟都交了?”
    我两眼一闭,只得捂着眉毛转身去,见皇上正转过廊角倚在柱边儿,便跪了请安道:“还没呢,这……这少拿了一页儿,我回来取……”
    小太监听我这谎扯得忒破,已抱着册子在旁边儿瑟瑟发抖,请安的声儿里都带上了哭腔。
    我耷拉着脑袋,下刻就见了皇上的龙纹靴子踏过来,头顶上他声儿果然立时冷下:“你这手怎么了?节骨都青了。”
    我这才发现我一心想着脸上破了相得遮住,却没想着我自己打人手也都打坏了,此时下意识把手往后背一猫,不察间眉毛又露出来。
    总之这瞒天过海之计是败了北。
    愣愣抬眼,我瞧见皇上目色都厉起来,已经凉凉转问旁边小太监:“怎么回事儿?你们怎么照应的?”
    小太监悲呜一声磕头告罪,我连忙把他护在后头:“不不,不干他事儿,是我自己跟人打起来了。”
    皇上拽着我把我拎起来,薄唇微动:“谁打的你?”
    这问我却答不上来,想想只能又瞥眼儿看向小太监。
    小太监伏在边儿上道:“回爷的话……是七爷的侍读。他是彭阁老的玄孙,贵妃娘娘的侄儿——彭二少爷。”说着又将方才始末说道一遍。
    皇上手里拿出龙纹绢来,一边听着,一边轻轻擦过我眉上的血,下刻随手点了个人:“去把老七和他那侍读一并领来。”
    实则我不想叫皇上身子才好就动怒,可他脾气上来了我却实在劝不住。我怎么同他说是我先动手的他都听不进去,只因我在宫里从没同谁干过架,谁爱开我玩笑我都不计较,他便当我是个缚不了鸡的,认定是对方欺了我,他要替我出这口气。如此我便也不好提点他我本是同将门虎子干架长大的,人倒还会打。
    他身子好了,又能替我出头了,我没什么不开心。
    由着他把我拉到正殿坐了叫人去请太医,又见着他凝眉接过宫人递来的冰绢子敷在我手指头上一句句训我莽撞,一时我哎哎地应,指头由他暖暖握着,听着话虽不敢接腔顶嘴,但心底却觉出实在,连脸被挠了都不觉得冤枉。
    不一会儿下头说皇七爷同侍读带到,皇上原本还一脸黑风煞气地坐在正殿上端了盏茶喝,结果一见着七爷领着后面那侍读上来,他手都顿住了——
    只见彭二少爷两眼青红浮泡,皮相五色惨烈,眉骨破的破,唇角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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