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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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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枝。真气传得天心在,未话寻常草木知。”
    皇上这诗也行文无梅,无意花丛,大约就是个淡泊的意思,传得天心还能悟出几分父子情怀,也很和美。后面皇子几个一面敬畏称赞着太子妙句,一面合着全场去瞧他们老爹的龙颜,果听圣躬老迈笑言道:“朕听着好,极好的……你们一众兄弟也都学学……咳,咳咳……成日里,走马观花的物件儿瞧多了,你们心思都杂了,方才作的……咳,都是些堂皇富贵玩意儿,倒把本真忘了,浮躁起来时真不如人家学监里头清净,学问能作好才怪了……”
    一众皇子毕恭毕敬跟着皇上起身跪了接老爹的训,落座后场上赛诗毕了,也算是十足的圆满。皇家天恩体恤,要封头筹当然不能落在宫学里头,不然这诗会也就错了当初先生办它的用心,不能激励我等不上进的。
    如此,得头筹的自然是沈山山,他领了恩赏,随着一道监生要被送出宫去,我终于得着空去同他说话,本兴高采烈要恭贺他,他倒不似得了头筹该耀武扬威的模样,只静静抱着包金锭子。
    “怎么了山山?”我站在马车边儿冲他笑,“恁大几个金元宝都叫你笑不起来啊?你长进了,那句子做得神仙似的。”
    “什么神仙……”沈山山瞥我一眼,似是心说我懂不得的模样,苦笑把元宝往我跟前儿一递:“你喜欢就拿去赌马。”
    “使不得,”我连忙推他,看附近还好没人瞧过来,“这御赐的物件儿你得拿回去贡起来呢。”
    沈山山便又把元宝兜回去,垂眸看着我,忽而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我俩从小到大什么混账话没说过,从来是宁肯相互叫骂也不会生分的,他这模样瞧得我心里难受。
    我沉顿了会儿,立着问他:“山山,你是不是要骂我?那你就骂我,你说话。”
    沈山山沉静望着我,叹口气儿。
    周遭冷,那气儿出口便是阵轻烟散了,他笑我道:“我骂你你就能听得?你脑子里头从来只有一根筋捋直了连弯儿都不拐,便前面是堵南山高墙,你也能一气儿撞上去。”
    我鼻尖子一麻,推他一把笑:“爷哪儿那么傻,真见着墙都不知道避么。”
    沈山山被我推得后背撞上马车去,嗤嗤同我笑,看着我的眼神是清亮,下刻又避开去:“罢了,不说了。稹清,我回去了。”
    “你下回出监是什么时候?每每寻你都不见。”我踟蹰地问他,“你不是……躲着我罢?”
    他正转身去将车帘子挑起,闻我说话肩背是一顿,却也没回头,声音倒还轻快:“我哪儿敢啊,稹小公子。学监里头事儿是真忙,往后……再看吧,不定哪日呢。”
    如此我又能再说什么,不过也只不舍地送他上了驾,叫他每回出监记得给我递信儿罢了。
    他沉着了眉目叫我好生儿考学,挥手不再多言。
    我遥见他马车和监生的一道走了,立在玄德门口瞧着,忽想起他头回进宫蹴鞠的时候,后来也是这么上了驾马车,踱踱往外头去。
    实则人一年年大了起来,我惯常觉着宫道儿好似一年年愈发短,可那时候见着,却觉他行得比从前都远,而后头我这太子侍读又做了快三年,我二人照面俱是祝宴碰见一起玩儿,私底下他想必真是忙的,故这出不出监的信儿,是一回都没递来我这儿过。
    我捡着宫道往东宫走,一路的碎雪稀稀拉拉化在石板地上。枯枝走尽了,前头砖红的宫墙边上立着个明黄的影子在等我。
    他抬头见我来,不由在鎏金拍暖的日头下笑我道:“真气儿,怎么才来。”
    我闻言愣愣一顿,隔了两三步懵然一想,忽而大喜起来跳过去捧住他袖子扯:“爷爷爷……你刚那句里的真气儿,是是是,是说我?”
    他荡开袖面睨着我,低声怨了句:“你名儿也就俩字儿,清字儿给用了,还剩得下个什么。”
    下刻我都没待反应什么清不清的用来,后脖领已被他一提,头顶落了声儿笑:“罢了,不过是诗的事儿。今日咱清爷终于给东宫挣脸了,回东宫叫厨房给你弄些好吃的,赏赏你。”
    “好好好。”我连忙欢狗儿似的跟上了,“爷,我想吃炖肘子。”
    “成。”皇上笑应了,掐了掐我脸蛋儿,“什么都依你。”
    
    第30章 山色有无
    
    【捌玖】
    诗会后,皇上代了他父皇去北郊行皇族祖宗祭祀,按制不该我随同,他走后我便有了段儿日子回家住,虽心里挺想跟着他去,但家中我娘病下了,也根本放不下心。
    那时候我年岁十五往上,也恰是那回在家的时候,我娘没了。
    爹在礼部吏部报了备案,告假几日,娘的讣告自然也上书到宫里,宫里恩准我在家将烧七做尽,后那守孝百日当中,于我直如段儿乌云盖顶的日子,现下能记起来的事儿都是糊的昏的乱的,我说过什么听过什么,何人来何人去,都是模糊且不分前后。
    我记得那时候我颇怪我爹,心里怎么替娘悲就怎么同爹不对付。我打心眼儿里觉着即便娘是药石无医,若老爹不常拦着我往娘院儿里去,那至少我能在那之前多同娘处段儿时候,娘心里也欢慰些,不至那般突然就了了。
    娘临去时候落泪的模样每晚上都烧磨我心胸,我镇夜镇夜地无眠,无论如何没法子平静,可我爹却统共只落了当场那一次泪,后头丧事办起来朝中人员走动悼唁,见着每日又变回一贯威严的模样。
    他这模样我最见不得,便连日搁家里同他放肆哭吵,摔东西砸板凳儿指着他骂,说就怪他不顾念我娘,怪他不早些请好的大夫,怪他不准我娘见我,什么话难听便拣什么话讲,下人仆从吓得没敢近身的,大哥二哥也拦我不住,我爹要打我我叫他只管招呼着来,仿若还说过全京城都知道他大逆不道的心都能安果真他也从未在意过我这儿子的浑话来。
    家中四个爷们儿穿着麻衣瞎折腾,我爹好几回恶狠狠举了条棍儿打我,可落在我身上也不知是他力气不够还是我已觉不出疼来,总之是万感俱无。哥哥们架了他往后院儿歇,头几日悼唁最热闹的时候过了,朝中和娘的故族里来的人也愈发少,我一人跪在前厅灵堂上沉顿,哭得心肝脾肺都摔在地上,神魂欲碎。
    那是我第一回知道这世上竟能有种悲,会叫人连个宽慰都不想要,只恨天恨地恨不能同那悲怀一起烧化了作罢,别的什么都顾不着。
    沈山山来的时候是跟着定安侯府一道儿的,我两家私交算不错,大半认识的姑婆姨母都来了,他娘还拉着我手抹了一阵子眼泪,说起我娘过去的事儿,定安侯爷也劝我想开些。
    我爹留他们用些简餐,难得同定安侯爷在后堂抽了会儿烟杆子,叙了会儿话。大哥是个指望不上的,还亏了二哥扛得住心性待人,招呼我勉力起来敬酒两三次,席散了定安侯府的人要走,沈山山同他爹请了命多留留看顾我,他爹也应了。
    我记不得沈山山守了我一晚上还是两晚上,总归我在灵堂上趴着也哪儿都不去,昼夜不怎么分得清明。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也可能只是他在同我说着,因我实在记不得我到底说过什么。
    我不睡,他也不睡,他捧着我晚膳用不进的粥去热了叫我吃,我不想叫他替我操心难过,便想强塞着吃下,然终究还是吃不下,吃进的也开始吐,捧着木桶头昏眼花。他也不急,只坐在我身边又说些别的,好叫我打散打散精力,当中我大哥来续过次香,还叫沈山山要么领我出去走走。
    沈山山便问我去么,带我去放风筝。
    可我只摇头,他也就作罢了,只重新自个儿添了茶水喝了好几口,继续同我说道别的,后头说到没什么好讲,他顺手拿了蒲团前摆的佛经给我念念。
    我娘是礼佛的,往年带着我拜庙子她也喜欢请经书回府,可我小时候皮,给她弄坏过不少本儿,从也没觉着愧过,只因想见那经书是无穷尽的,她想要的时候自然能再去请来。
    然岂知万事有尽时,经书虽无穷,我娘她却无法再想。
    听着沈山山那厢徐徐地念,我眼泪又再落下来,可哭了不知道多少日子,连眶子都干了。
    沈山山以为是佛经招我伤心,吓得连忙搁了书来哄我,直说再不念了,再不念了,都是他的不是。
    他拍我后背轻轻劝着节哀,可我心中不是哀却是愧。我愧我从没惜过娘的佛经本子,愧我从不曾这么给我娘念过佛经。
    我娘喜欢的从来是佛经。
    喜欢杂书的是我,我娘从来只是惯着我罢了。
    可这道理我明白得太晚。太晚太晚。
    我抓着沈山山袖子把他往蒲团上推着坐了,将他搁下的佛经往他怀里一直递:“继续念……沈山山你继续念……我娘……我娘喜欢……”
    “稹清……”他跪坐在蒲团上红了眼眶看我,“要么我教你,你自个儿念?你娘还是爱听你念的。”
    好,好好,我连忙接过书来翻开,却只见那上头漫篇儿的白纸黑字不知是怎么抄的,竟全都浑浊不堪遮在水雾里。
    我气急了抖着书正待骂,一时臂膊颤了眼睫动,一大滴泪珠终于砸在手里书页上,眼前登时清明如许。
    但见手中一行在页,沈山山握着我手,吸了鼻子教我道:“你看……‘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声音颇好,如悬钟撞玉,沉沉静静,虽这讲出的道理我皆不懂得,可混沌不醒中跟着他念了这么一句,却叫我终觉有丝安稳留在心底里头,好似终于补救了什么,竟也渐渐平静了三分。
    我絮絮叨叨拾了袖子去擦书页上落的泪,心想,我果真十来年都是没出息的,终于还是又弄坏了娘的书。
    沈山山拿绢子给我擦了脸,叹气说:“稹清,别哭了,不如我替你去请套经送来,你守孝时候自抄了封裱好,立牌时候敬给你娘,如此你娘有知,也当会欣喜的。”
    我靠在他旁边儿颓颓点了头,“好,好……沈山山,果真还是你想得周到。”
    他挣出手臂来揽着我往上抬,“你睡会儿吧?我扶你回屋。”
    我又摇头,只想我娘没几日就要葬了,我得多跟她待些时候。
    沈山山从小没什么能拧得过我,如此也就扶我再坐去一旁。我终于不再哭,他守着我也不知守了多久,后头是学监里头来人请他走,他才离开去了,我娘大殓前果然请了经书给我送来。
    娘出殡后,二七中皇上从北郊回了东宫,这才得了国公府丧事的信儿,却碍着规矩不能亲自来,便着人日日给我写信。那时候我心中已平静许多,告知他已开始誊抄经文,他也稍稍放心一些,只嘱我切莫自己劳垮了身子。
    我身子倒无碍,只心里想着见见他,有一日也想往东宫去请个安,然正碰上我二哥从部院回来取东西,说圣躬又不宁了,虽不是大症,可皇上已被召去他父皇跟前儿侍疾,并不在东宫里头。
    “这也就是给圈宫里了,太子出不来你也见不着,还请什么安?”二哥摆摆手催我回院儿去,他又要再出门,“太子那儿没什么大事儿,你这侍读也丢不了,不过等着今上身子罢了。你倒是去给爹送些衣物,给爹请个安才是。”
    我爹在部院里宿了几日,政事儿忙也是忙,可大半嫌家里闹腾,是为了避我。我听二哥的,回屋卷了两沓抄好的经,想起过往几日自己的混账模样,还是决定腆着脸去给我爹赔个不是磕个头。
    踏出国公府的大门,我拣道儿走到了大街上。时隔了一月,我几乎要忘了京城里的闹腾繁华,一时见得车如流水,一时听得叫唤吆喝,满眼贩夫走卒行人匆匆,花花绿绿的货,高高矮矮的房,是杂七杂八市井嘈嘈。
    想想家中前厅已拆掉灵堂,我是此时才觉一切终于复归了平静,再度忆起娘来,心中虽空,却终于忍得住泪。
    去爹部院里给他磕了头,他翻了我抄的经,唤我起来却难得点头,长长叹了口气。
    “你这破落脾性,如今却也懂事儿了。”
    
    第31章 山色有无
    
    【玖拾】
    宫里下了一品诰命的封号和赏赐,当中多出一份儿是东宫来的,瞧着竟还比较宫里给的更多些。
    百日孝做过了丧事大结,爹四下里寻人找木材给娘做往生牌位,我临着回东宫前,跟着哥哥们蹲院儿里头清点赏赐,好见了物件儿回去谢恩。
    那时候大哥从东宫一干物件儿里拿出个烫金丝的匣子,以为是罗钗一类,说我几个是爷们儿便没打开来看,全赖二哥眼尖给拾出来,这才见得这匣子里包了丝绒的衬子,稳妥装着块儿成纹颇细的紫楠,看大小恰似牌位的尺寸。
    二哥瞥了大哥一眼,叹口气道:“紫楠凝香,最积浮屠功德,供了牌位好叫往生投善极乐。哎,这物件儿贵重,单这点儿就能赶上咱家大半片儿宅子。哥,今日它若要叫你埋没了,太子爷这恩就算赏在牛栏子里头烂了,往后砍不砍你脑袋另说,只讲回东宫去谢恩漏了这一样儿,你叫老幺这侍读怎么好意思?”
    我手里捧过那匣子盯着里头的木头,现下却已然开始不好意思。
    “那,那叫爹外面也别寻摸木材了,这恰好用。”大哥搔挠后脑,面带惭愧看了看我。
    二哥是没什么好同他讲,只嘱咐我道:“老幺,太子爷慈悲心细,你回东宫去得特特谢过这道,千万莫忘了。”
    我抹把脸将匣子合上,连声儿应了。
    往后几日牌位做出来,往家里祠堂上立了,便到了时候将我抄的经书奉上。
    我从前何曾拾掇过书画儿,经书抄好了也不知怎么裱,还亏爹叫来往常替家里修字画儿的匠人给弄好了。
    洒金页子盛着我狗嘴里头吐出来的字儿往香台上一摆,也不知我娘她嫌不嫌。
    总之爹是嫌的,看得直摇头:“你这字儿……是该练练了。”
    我打蒲团上给娘磕了头起来,道道儿点头:“是,儿子往后老实学学,赶明年重奉一份儿。”
    爹递我一眼,也算许了,不怎么多话。外头车架等着接我回东宫里头,徐顺儿跟着收了些物件儿,便就送我上了车。
    三四月不归,转眼夏都快末,东宫里头往来多了些朝中权贵,我去的时候倒没碰上,却恰赶上太后宫里的大太监儿出来,见了我还告礼叫我节哀,我一一好生还了礼又谢娘娘恩德,往里走,下头宫人见我回了喜得很,一道宽慰我一道将我往凉阁里带,皇上好似正坐在桌前看一本图册子,听闻我来,便合上放去一旁,抬头关切望过来:“稹清回了,近前来瞧瞧。”
    我请安谢恩毕了,立到他身边儿去,忽不知起头说什么好。而我不说话,他也没急,便就这么静静瞅着我。
    我看他身形是清减了,想来数月里头宫里情形翻覆,也不是好挨的,然我什么忙也都帮不上他,他还能想着替我娘寻块儿那么宝贝的木材。
    我一时鼻子又有些酸,“爷,你……你见着瘦了。”
    宫人告退出去,皇上捞着我腰在他椅子边儿坐了,轻叹着捏了捏我鼻尖儿:“爷瞧着你也瘦了,没好生吃饭。”
    心里哀,可怎么好生吃饭。我看着他,问他怎没同旁人似的叫我节哀。
    皇上捧着我脑门儿亲了亲,垂手将抱我在怀里:“清清,有些哀可节,有些哀也不是说节就能节,且你分分清楚讲道理,哀是哀心,身上瘦了是因你自己没吃好,可别推给你娘。往日什么经啊牌的,抄了奉了是尽心意,可你娘她心里真正愿见的,是往后你自个儿好生将养,自个儿出息了,不叫她和你爹操心了,这才是真好,多了都是虚话儿,听见没?”
    我自然听见了,他这竟又同我讲起了道理。
    这道理好似剥了炸壳儿的嫩豆腐,滚落杯盘儿里就软暖碎渣了,可明明是落在我耳朵里,我却不知为何,竟在口中觉出丝回甘。那刻是再忍不住泪也得忍了,抬臂紧紧勒了他脖子,脸一气儿往他颈窝里蹭。
    他身上很好闻,惯常都是水沉香的味道,金贵又庄重,和他这人一模一样。
    我窝在他怀里拎起他袖口来点眼角,讷讷道:“爷……你,教我写字儿吧,我那经,抄得太丑,我……我爹他嫌我……”
    皇上大约原指望还得再宽慰我些时候,听着我说这话却是沉沉笑出来。他叹了口气,没被我逮着的那只手拂着我后背,脖子由着我猿猴似地挂着,只好脾气道:“好,我教你,我都教你。”
    【玖壹】
    东宫最美的时候是秋天儿,枫树一丛丛红似血黄似姜,打眼儿望去,美得煞天煞地。
    然枫是耐湿的,它长得好也是因东宫这地界儿在皇城里就算个凹窝,庇荫土沃,这就是为何每每刚入秋时候的老虎最难挨,是湿闷且热,我曾热得夜里从侧殿抱了枕席睡到廊台去。
    皇上自然不用。他寝殿里头是镇着冰的,睡得不要太舒服。
    不过这不是我特意问来,而是我自个儿瞧见的。这事儿如今年纪大了说来才觉得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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