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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天记[精校]-第3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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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夫人到了此时才确认他的身份,有些吃惊,很是感动,诚挚说道:“谢谢您的恩德。”
  陈长生说道:“您不必客气,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只是偶尔走到这里来看到。”
  薛夫人说道:“只担心这件事情会影响到您。”
  陈长生说道:“无妨。”
  徐世绩一直在旁冷眼看着,发现他与薛夫人素不相识,才真的确认他与薛府之间没有任何交情,愈发觉得不解。
  为了一具尸身,对抗宫里的旨意,与自己的老师背道而驰,这样做值得吗?
  他看着陈长生问道:“我不相信你就是为了所谓道理。”
  陈长生说道:“我不是王破,万事取直,我选择这样做,自然是因为对自己有好处。”
  徐世绩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心想果然如此。
  “我修的是顺心意。”陈长生接着说道:“无论遇着何事,都要顺心意而行,不然,对我的修道会有极大影响。”
  什么是顺心意?
  他如果看青山妩媚,那便罢了。
  他如果看青山不爽,那便要移掉。
  如果前路平直,那便罢了。
  如果路有不平,自然要出刀。
  风景如果清美,那便欣赏。
  如果满眼污烟瘴气,又如何能够沉默?
  苏墨虞赞叹想着,如此顺心意,与王破的刀道又有何区别?
  徐世绩最后问道:“难道你真的不怕?”
  陈长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身向着京都里走去。
  四天前,他背着天海圣后的遗体走下了天书陵,葬进了百草园里。
  这都做了,更何况薛醒川。
  ……
  ……
  将领们的遗体被安葬了,京都郊外多了几座坟茔,京都里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这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要知道,朝廷的意志在过去的四天里曾经表现的那样强硬,以至于显得格外酷烈,所有人都以为,国教学院和陈长生必然会迎来一番风雨,哪怕离宫方面再次毫不犹豫地表现出了自己的维护之意。
  秋风秋雨里,来到国教学院的不是朝廷的军队,是薛夫人。
  春天的时候,国教学院重新修复了议事楼,陈长生便在这里与薛夫人相见。
  薛夫人再次表示了诚挚的谢意,陈长生再次表示不必在意。
  薛夫人说道:“先夫其实一直对您很好奇。”
  陈长生有些不解,说道:“薛神将居然在府里提到过我?”
  如昨日所言,他与薛家之间没有任何交情可言,甚至可以说是陌生人,他想不明白,薛醒川当初为何会在家里提到自己,当然,他或者会与自己的妻子议论些朝堂上的事情,圣后娘娘的心事,但说到好奇……想来应该是更私人的领域,与昭明太子那些传言无涉。
  薛夫人看着他说道:“他说您是他此生仅见的第二个真人。”
  自西宁来到京都后,世人对陈长生的评价很多,比如天才横溢,比如沉稳早熟,比如宁静如春风。
  他不知道,在薛醒川之前,已经有人用真人形容过他。
  薛夫人说道:“先夫不解,明明是您砍掉了他亲弟弟的一只手臂,为何偶尔在宫里或是别处,您和他相遇时,总能保持的这般平静。”
  陈长生明白,这说的是当初在荒原上送苏离南归途中,他用刚刚学会的慧剑,断了薛河神将一臂的往事。
  事后他与薛醒川朝面的机会不少,按道理来说,或者歉疚,或者警惕,他总应该流露出些异样的情绪才是,但他没有。
  他甚至没有与薛醒川谈到过这些事情,仿佛就像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
  “薛河当时曾经说过,我不杀他,他会记我的恩情。”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他们是兄弟,我不想薛神将记得这份恩情,所以不曾提。”
  薛夫人很感慨。
  当时在荒原上,薛河说:你没有杀我,只断了我一臂,所以我记你的恩情。
  世间最多便是尔虞我诈,一般人听到这句话后,必然不会当真。
  陈长生却当了真。
  薛醒川想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他的平静与不提,应该是把这话当了真。
  那天夜里,他对自己的妻子感慨说道:“陈长生,真人也。”


第685章 活路
  真人,是很不一般的称赞。
  陈长生安静了会儿,问道:“还有一个?”
  先前薛夫人说,他是薛醒川认为的两个真人之一。
  薛夫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一种方式:“您不愧是圣后娘娘的儿子。”
  陈长生明白了,说道:“遗憾的是,我并不是她的儿子。”
  薛夫人说道:“我很欣慰能够听到您说遗憾。”
  陈长生说道:“是的,我并不以为有这样一位母亲是羞耻,虽然她不是好人,但是很了不起的人。”
  薛夫人感慨说道:“是啊,不然先夫他们又怎会愿意追随娘娘,至死不渝。”
  陈长生忽然问道:“你恨吗?”
  要说恨,薛夫人的太多恨的道理,要说悔,也有悔的理由。
  那些恨与悔,并不都是对新朝的,对那位刑部主事,对徐世绩的,也应该有对过去那段岁月的。
  薛夫人很平静,说道:“不,我只恨周通不死。”
  陈长生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没有安慰。
  薛夫人聪慧至极,明白了,有些吃惊,很是感动,想要劝说什么,却无法开口,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长生什么话都没有说,她又如何劝?
  二人告别,在国教学院门前,陈长生对薛夫人说道:“请您不要离开。”
  按照教枢处送来的消息,薛府已经人去府空,后门处有几箱准备好的行李,看起来,薛夫人可能会在近日返乡。
  陈长生却请她不要离开。
  薛夫人懂他的意思,因为他懂她的意思。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有些艰难地露出一丝微笑,说道:“好,我会亲眼看着。”
  陈长生说道:“您会看到的。”
  ……
  ……
  抄家后,薛府尽散家仆,无论长房还是二房,只要暂时没受到牵连的人,都已经被送回了家乡,现在府中,只剩下了薛夫人,还有一位仆妇和老管家,显得格外冷清,若依薛夫人的意思,便是这名仆妇和管家也应该离开,只是却没办法说服他们。
  那位仆妇说道:“既然要设祭,哪怕再如何简单,也要去置办些东西,我们总能替夫人分担些。”
  薛夫人摇头说道:“人都已经下葬了,还设什么祭。”
  管家说道:“朝廷既然没有说话,那便是默认了,想必此后数日,总会有些大人或是旧时同僚前来拜祭,我们总得迎着。”
  他是按照旧时想法说的,却引动了薛夫人的难过,淡然说道:“你以为有人敢来吗?”
  管家心想老爷一世英雄,在京中交游广阔,只要朝廷不发明旨,总会有人来的。
  薛夫人说道:“既然我们要设祭,又从哪里去找银钱?”
  管家想了想后说道:“在京郊置办的祭田,暂时无法脱手,西直街的铺子……”
  如今的薛府哪里还拿得出来银两,如果想要摆出象样的祭堂,便只能变卖没有被抄没的那些族中产业,还必须是最好的那些才好出手。
  西直街是京都最繁华的地方,街上的铺子真可谓日进斗金,从来没有人舍得卖掉。
  管家看着薛夫人犹豫的神情,以为她是不舍,劝说道:“回乡后,铺子没有人看,迟早也保不住,既然不会再回来了,何必留着。”
  薛夫人沉默了会儿,说道:“铺子不要卖。”
  管家有些吃惊,继续劝说:“夫人,请您……”
  薛夫人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只是我已经改了主意,不离京了。”
  听着这话,管家更加吃惊,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夫人继续说道:“过些天,你回乡去把谨哥接回来。”
  谨哥全名薛业谨,是薛河的独生子。管家已经知道消息,二老爷薛河正在押送回京的途中,只怕也难逃一死。谨哥是薛府现在的独苗,前天确认朝廷的旨意后,被夫人连夜送回了老家,为何夫人现在又决定让他回京都,要知道,这要冒极大的风险,谁知道朝廷里新当势的那些大人物们会不会改了主意。
  他颤着声音说道:“就算谨哥回来,又如何看得住那些铺子。”
  “谨哥是我薛家唯一的血脉,岂能把时间耗在这些庶务上。”薛夫人看着他认真说道:“他回京,是要读书的。”
  管家暗暗叫苦,心想现在的京都有哪家学院敢收薛家的子弟?不要说青藤六院,就算是最普通的坊塾,只怕也会把谨哥拒之门外。
  薛夫人没有把自己后续的安排说出来,对管家说道:“你先去忙设祭的事,至于银钱,先用这些应着,不够再说。”
  说着话,她从发髻里取下一枝赤金钗递了过去。
  管家只得受命,拿着那枝赤金钗出了门。
  那名仆妇端上一碗茶,说道:“您先润润嗓子。”
  薛夫人端起茶碗饮了口,看着茶汤里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苍白的脸,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与前些天不同,她今天的笑容虽然依然疲惫,但终是多了几丝明亮。
  然后她觉得茶水有些甜。
  嗓子里如果有血,应该也是甜的。
  这是薛醒川与她聊过的话。
  那时候他们刚成亲,她主持中馈的第二天,便发现家里的账目有很多问题,有很多银钱流向不对。
  刚好那时候府里有很多传言。
  她有些难过,晚饭的时候没有喝汤。
  薛醒川无法,才告诉了她实情,她才知道,原来自家夫君是被抱养的,他还有一个亲兄弟,那个人叫周通。
  为了安慰她,薛醒川和她说了很多闲事和趣事,还有战场上的事,比如,嗓子里如果有血,那会是甜的。
  如果那枝金钗刺进咽喉,也应该是甜的。
  薛夫人想着。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准备离开京都。
  她准备替薛醒川收殓之后,便自尽,随他而去。
  直到昨日,事情发生了改变。
  她不准备死了。
  她准备继续在京都里活下去,因为她要亲眼看着周通去死。
  她还要把薛家的独苗养在京都,因为她要让他去国教学院上学。
  庭外有哭声传来。
  那名仆妇领着一个两眼红肿的贵妇走了进来。
  那名贵妇入了房间,直接扑到了薛夫人的怀里,哭喊着说道:“母亲,这叫我们还怎么活?”
  薛夫人看着嫁给礼部侍郎的大女儿,神情平静说道:“你被休了?”
  那名贵妇被吓了一跳,然后怒道:“我又没错,魏家哪里敢休我!”
  薛夫人说道:“既然没有被休,为何要哭?”
  那名贵妇眼睛再次红了起来,说道:“他们对我不好。”
  薛夫人说道:“如果你夫家不肯容你,回来便是。”
  贵妇有些尴尬说道:“这几天公公和婆婆的脸色不好看,他……倒还算和气。”
  薛夫人平静说道:“和气吗?如果他继续和气下去,就与他和离。”
  贵妇有些犹豫,说道:“那孩子怎么办?再说,他对我算是不错,将来事情平息后,谨哥的前程……”
  薛夫人说道:“谨哥将来从军也好,入朝也罢,你经营铺子也好,再嫁也罢,哪里还能找不到一条活路呢?”
  贵妇想了想,用力点了点头,说道:“母亲这话有道理,我就原话对他说去。”
  ……
  ……


第686章 挖坑
  周通看着面前的中年人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深,深不可测:“这是薛夫人的原话吗?”
  那名中年人的神情有些不宁,说道:“拙荆性子急,但想来不至于因为赌气而撒谎。”
  “感谢侍郎大人前来与我说这番话。”
  周通的态度很真诚,眼神很温和。
  但当礼部侍郎魏大人离开后,他的眼神很快便变得冷漠起来。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距离现在不过数日,他作为当事者,自然不会忘记。
  他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属自然也不会忘记。
  准确来说,那个夜晚的开端,便是海棠小院里的那记刀光,他险些死在陈长生的手里。
  如果没有那一刀,或者后续的局势发展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但他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极有可能与现在不同。
  薛醒川是他在世间唯一的朋友。
  薛醒川是世间唯一信任他的人。
  所以,被他毒死了。
  那天在皇宫里,他接受了圣光术的治疗,再加上商行舟亲自出手,他的伤势已经近乎痊愈。
  他将在新朝里拥有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力,更加不可撼动。
  为了向整个世界宣告并且证明这一点,薛醒川的尸首被扔在官道外,不准安葬。
  结果,陈长生替薛醒川收尸,薛夫人不准备离京,那个叫谨哥的孩子将被接回来,薛府……居然还要设祭!
  周通当然明白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这是在打他的脸。
  那株海棠树已经变成了碎屑,庭院残破不堪,清吏司衙门在地面上的建筑都已经废掉,只有地下的牢狱保存的还算完好。
  周通站在废墟里,看着天空里的淡云,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名下属看着神情略显寂寥的他,试探着问道:“大人……”
  “我的脸向来很厚,不然也活不到今天。”
  周通淡然说道:“陈院长已经打了我的左脸,如果他还有兴趣,我可以转头,把右脸也让他打的开心。”
  那名下属不甘说道:“凭什么?”
  周通收回望天的视线,面无表情说道:“就凭他是商院长的学生,是陛下的师弟,是教宗选定的继承人,他就有资格打我的脸。”
  把薛醒川与那数位羽林军将领曝尸于野是朝廷的旨意,谁敢违抗?
  陈长生敢,谁又敢用违返大周律法或是抗旨办他?
  为什么?就如周通所言,如果朝廷不想在刚刚推翻圣后娘娘的情况下接着与国教分裂,便只能忍着。
  朝廷都要忍着,更何况他周通只是朝廷里的一员,哪怕是位大员。
  那名下属恼火说道:“那要忍到什么时候去?”
  周通沉默了会儿,说道:“娘娘都会死,那么所有人都是会死的。”
  他说的不是陈长生,而是在天书陵前坦承自己已经老了、将要死去的教宗陛下。
  到了教宗陛下回归星海的那一天,或者陈长生真的会成为下一代教宗,但无论是朝廷还是商行舟,还是国教的集体意识,都不会允许他再像一个年轻人那般行事,虽然他还很年轻,这便是欲戴神冕,必承其重的道理。
  周通只需要忍过这段时间便好。
  “打脸嘛,又不是杀人。”
  这个世界上想让周通死的人很多。
  现在新朝的很多大臣,包括中山王在内的数位王爷,都恨不得生啖其肉,却什么都不能做。
  陈长生可以用很多种方法来表示对周通的不耻,可以换着方式来打他的脸,也不可能杀死他。
  就像说过很多次的那样,他代表着商行舟对整个世界的承诺。
  下属还是有些不安,问道:“那薛府设祭?”
  “设祭?我看那倒更像是在挖坑。”周通笑了笑,然后对下属们说道:“庭院能否修复如初并不重要,但我要这里有一棵海棠树,要和以前那棵海棠树一模一样,树坑记得挖深点儿,这样好活。”
  对北兵马司胡同的这座小院来说,那棵海棠树很重要。
  就像他对现在的世间一样。
  都是某种象征。
  ……
  ……
  重修周狱是一个很麻烦的工程,工部和京都府发来了很多工役和优秀的匠师。
  工程进行的非常顺利,只两天时间,便已经初见雏形,但时间依然很紧张,入夜后,那些工役依然在辛苦的工作。
  院墙下被挖了一个树坑,坑挖的很深,想来无论是哪种海棠树,都能够在里面生长的很好。
  夜色最深的时候,工役与匠师们终于去歇息了。
  没有人注意到,一道身影来到院墙边,然后跳入坑中。
  嗤嗤嗤,仿佛刀锋切进豆腐里的微小声音不停响起。
  无数道寒光,从那道身影的指端闪现,但明显不是什么兵刃。
  坑壁的泥土就像真的豆腐一样,簌簌而落。
  然后,那个身影消失了。
  ……
  ……
  薛府设祭。
  灵堂在府里,街上根本看不到,只能看到白蟠,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变化。
  就连哭声和乐声都没有,真真冷清到了极致。
  没有乐声,是因为没有乐班敢接薛府的活。
  没有哭声,是因为没有前来拜祭的客人,那么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府里的人也总不能自己在那里一直哀恸。
  这是很多人都已经预想到了的场面。
  薛醒川的遗骸,是陈长生收殓的。
  薛府的丧事,自然也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有些人甚至以为,这是朝廷与国教之间、商行舟与陈长生这对师徒之间的较量。
  这场丧事,可以看清楚京都城甚至整个大陆的风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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