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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有张床-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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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人在节支方面也不比增收逊色,连刚搬出地下室的我都甘拜下风。洗脸水用来洗脚,洗脚水用来冲洗马桶;洗菜水要么用来灌花,要么用来脏泡衣服。这样一来,客厅、过道和厕所里到处摆满了盛脏水的容器,一不留神就踢翻,满屋子脚臭,你还得连连道歉,捏着鼻子用墩布清理完毕。无论是你洗脸还是洗衣,这女人都会碰巧过来笑嘻嘻提醒你别浪费水。洗澡时你刚把身体弄湿了,她就会过来敲门:“别超过五分钟,当心缺氧。”
我几次发作起来,她马上嬉皮笑脸地上纲上线到环保主义的高度,让你哑口无言。
这家人就像被高强度胶水拧在一起的冤家对头,总为一些鸡毛蒜皮吵得不可开交。哥俩除了互相瞧不起,还瞧不起各自的继母或继父;老两口除了互生厌倦,还在儿子面前捉襟见肘地维护可怜的尊严。他们有时群起攻一人,有时一人攻其余所有人,有时两人对攻,有时两家对攻,有时交叉火力,没完没了。总的战况是,邋遢男人最无尊严,除了那条宠物狗,谁都可以在任何场合拿他来羞辱一番。
这对夫妇刚五十出头,五官俱全四肢皆在,还挺茁壮的,却从不考虑去挣钱,就靠低保和房租生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摆出一付养尊处优状,养花弄草,玩耍宠物;更不妨碍他们在房客面前说话的口气就像收留了一群叫花子。同样是下岗职工,敢情首都的下岗职工就这么牛逼。这个地方最多只能忍受一季度。
我隔壁储存间的那个漂亮女孩小艺来自西北某城,当地艺校学生,又一个做明星梦的。小艺沉默寡言,一回来就钻进那个让人窒息的“胶囊”,偶尔在厨房或楼道碰见搭句话。有一次,我看见她买来饭蜷缩在那个狭窄逼仄的床上艰难地吃着,就叫她过来和我合用写字台。小艺很腼腆,对陌生人也很戒备,叫了几次才过来。我开玩笑:“螺丝壳里耍道场,你应该当杂技演员才对啊。”
小艺笑笑:“客厅老是有人。”
我问:“你咋租那地方啊,那是储物的,不是住人的。”
她说她找得急,抱怨道:“还五百五十块呢。”
此后几天,小艺每次都到我房间来吃饭,闲聊一会。一个晚上,我洗漱完毕准备就寝,小艺突然轻轻敲开我的房门。她把房门关严后低声说她要回老家,票都买了,半夜的车。她有些行李,问我能不能送她。她说不能让房东知道了,她没续租,可能房东找她麻烦。我钻进储物间一看,她已经收拾妥当。我们观察了一会动静,拎着大行李包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我一直把她送上车。
次日早晨,房东一脸狐疑地问我小艺的情况,我说我哪里知道。女的阴阳怪气:“她不一吃饭就钻你那屋里去了吗?”
我不满地说:“啥意思啊?房客不能串门吗?”
男的皮笑肉不笑:“我敲你门了,没人答应。”
我有些火了:“我睡着了——你怎么可以在半夜随便去敲客人的门呢?美梦是无价的。”
“没事,我们也就问问。那女的半夜跑了。”女的说。
“跑了?”我问,“那叫不辞而别。你们有什么损失吗?”
“那倒没有。”女的抱怨,“也不提前打招呼,我又得找人去。”
“你这儿条件这么好,肯定不缺人。”我假惺惺地,“我还有一月,我不会续租了。”
他们很快忽悠来一个新房客,以六百块的价格将他暂时储存在那间储物间,又以九百块的价格将我住的那间预租给那人,然后又设法引诱下一个进贮物间。这么精明的人,不去做人贩子或倒卖军火什么的简直是极大的人才浪费。
4
西单图书大厦,稻麦般密集的人群和海洋一样的书让人犯晕。任何一本书摆在这里立即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电脑里一查,我的书上市两星期才卖了百十本,既兴奋又沮丧。
正拎着一捆沉甸甸的书过天桥,接一电话,那头自称某都市报女记者,劈头就问:“请问你那新书封面上的人体是您吗?”
我猝不及防,马上想到胡蒙,我问:“你咋知道啊?”
她嘻嘻一笑:“记者嘛,我有内线。”
应付了记者,我马上联系胡蒙,责备他胡言乱语,他在电话那边笑个不停:“有了炸弹就要扔出去嘛,还留自个手里啊?”
我警告他:“你别乱说了,出版社可能有意见。”
“我不会乱说,但不能保证他们不能乱写,不过你也别怕。我都不怕。”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光屁股还怕穿衣服的么?你当然不怕。”我得了便宜还卖乖。
随后几天,采访电话不断,统统推到“胡骏”和出版社那里去了。消息陆续出来,经过胡蒙和记者的渲染,变得耸人听闻。很快编辑打来电话责备,阻止这事发酵。
在朋友们的撺掇下,稿费还没拿到手,就呼朋引伴大快朵颐。胡蒙带来了几张报纸,把相关报道念了一段,成了餐前开胃菜。有人说有创意,有人说我胆子大。我便隆重推出模特,大伙大吃一惊,让他站起来转转身,说:“果然是你啊!”
胡蒙得意洋洋地问:“不信啊咋地?”
康妮和格格作证那就是胡蒙,版权所有,如假包换。和胡蒙豪饮过的燕子抬杠:“耳听为虚实眼见为实。”
其他人都鼓掌。胡蒙陡增豪气,开始脱衣服,在脱了上衣准备解皮带时,我制止了他。燕子和格格似乎谈得很开心,我提醒他们别开小会,燕子一挥手:“我们在谈杜拉斯,你们男人不感兴趣的。”
“谁是杜拉斯?”坐在旁边的杨星辰问,我煞有介事:“杜蕾丝的妹妹,但没杜蕾丝那么耐用。”
李皓混进了联合国某援华项目,我介绍他时,就说他是安南(注:安南,时任联合国秘书长。)的人,听着够吓人的。李皓自嘲说:“联合国里有个难民署,我归那儿管。”
杨星辰说:“你由北漂难民混成联合国难民也是历史性的进步啊。”
李皓历数该项目的种种低效、浪费和腐败行为,义愤填膺:“各位,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联合国才是世界上最腐败的机构,咱们还任重道远呢!”
杨星辰说:“你就别假正经啦,如果给你一个腐败的机会,你难道会不珍惜吗?”
李皓马上模拟《大话西游》里的那段弱智独白:“曾经有一个腐败的机会摆在我的面前,我却没珍惜……如果安南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硬要加个期限,那就是——腐败一万年。”
大家哄笑。天宝翻了翻书说:“好事多磨,总算了个心愿,就这封面有点别扭。”
牛胖子减了几两肥,穿戴越来越脱离了草寇痕迹。他在课堂上恣意挥洒,这里他却很内敛,和几个东北老乡相谈甚欢。看了书后啧啧道:“你小子玩大啦。”
我笑:“别以为只有东北银(人)才是犯大案的。”
杨星辰的生意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吉星高照,越来越大。他开着一辆新买的“马自达”A6过来,我们都恭维他一阵,他哭丧着脸:“嗨,这车又不是我的。”
我们有些糊涂了,他解释道:“这车掏钱的是我,车主却是一北京哥们,搞笑吧。”
天宝说:“北京就这规定,上牌照必须北京户口。”
“就像孩子明明是我的,却非要给他找个野爸爸。这政策有创意。”杨星辰说,“哪天我哥们和我闹掰了——我打比方啊,他说这孩子是他的,我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啦。”
天宝给他出了一招:“没事,他要那样,你就开车去撞人,出了事也算他的。”
“姜还是老的辣啊!”我夸他。杨星辰抱怨:“幸好开公司生小孩买房不要北京户口。”
初次见面的牛胖子噎了他一句:“买了房你也只能暂住。”
“是啊,弄得比绿卡还牛逼似的。”杨星辰忿忿地,“再这样下去我只有两条路,要么回老家,要么移民。反正成不了北京人了。”
“格格”、康妮对这个话题没兴趣,他们就像那些先挤上公汽的人。她们说得很委婉,逻辑上无懈可击:“主要是来的人太多啦,血都往心脏上涌肯定受不了。”
《人精》休刊后,于江湖混进了一家投资公司。他说这是一家古怪的投资公司,惟一的业务就是不投资,雇一帮人在豪华写字楼守着,到时领工资就行了,像是在洗钱,他都感到害怕。
齐顺子也搬出了地下室,他揽了个网络灌水发帖的兼职工作,谁给钱说谁好话,每个帖子两毛钱,有理论水平的可以拿到半块钱,每月也有千把块收入。这职业挺新鲜的。他和这群人格格不入,只与燕子、我聊几句。
燕子又说她就要上戏,我很不耐烦,她一嘟嘴:“哼,不信走着瞧。”
快散场时,康妮私下说给我找了个活儿,给一女模特策划编撰个人宣传册,她诡秘一笑:“这可是货真价实大美女。”
我笑言:“你放心,一提到钱就异常清醒——穷人都这毛病。——你不吃回扣吧?”
她又差点爆炸:“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拉皮条的?”
第21章
1
新找的房子在六里屯附近,半地下室,除了半截带铁护栏的窗户露在地上,和楼上民居格局没啥不同。我住的那间只有一张弹簧床垫和简易衣柜。我向房东要了一张写字台,串了一根电话线,分摊话费。除了偶尔听见一列火车轰鸣而过,院子里很安静。室内很凉爽,略微潮湿,比起B2…15好多了。月租七百五十,季付。
房东薛玲三十多岁,未婚,小单位职员。她小巧玲珑,口齿伶俐,性情中人。她的同居男友小信,比她差不多小了一半,河南农民子弟。两年前薛玲游览嵩山少林寺时认识,当时小信离开穷乡僻壤的家,准备出家当和尚,薛玲说服他还俗。俩人先是拜为姐弟,后来弄成暧昧。一个月前小信“不堪思恋之苦”,从河南赶来。小信没工作,薛玲给他找了个保安的差事,因为打人下不了手被炒了。让他去打零工他又眼高手低,从此闲在家里。
小信黑黑瘦瘦,稚气未退,看上去不到十七岁。他理着光头,脖子上和手腕上都戴着佛珠,和一个小和尚相比,就差一身僧衣了。小信还割不断佛缘,一起床就端坐床头眯着眼睛转动佛珠咿咿呀呀地念一阵经,再倒头睡到中午,给薛玲做好饭送去,其余时间就是洗衣、清洁或看电视。小信睡狭窄客厅里的沙发,半夜常听到悉悉窣窣的声音,随后房门一关,热火朝天,男呻女吟。
两人出双入对,很是引人注目。这小花和尚要和薛玲共度余生,薛玲却拿他当干儿子看。一次我们一起吃饭时,两人问他们是否有夫妻相。我笑说:“再不像看多了也像。再说已经是既成事实了,还什么像不像的?”
小信显然很感激这个说法,薛玲则满脸通红。事后,小信和薛玲都背着对方问我他们的前景,我均给予了极大的鼓励。小信有些气馁:“她是北京人,我是河南农民,一没钱,二没文化,三没工作。”
“有颗炽热的心就行了。”我大而化之地说,“爱情没啥理由,信佛嘛,这叫缘。”
小信突然拉着我的手,泪水化作倾盆雨,我的衣袖都成他的抹布啦。薛玲担心的不是他们的身份差异而是年龄差异,她说:“他完全还是个孩子。”
我说:“时代进步了,不见现在姐弟恋大行其道吗?”
薛玲说:“哪像姐弟恋,跟母子恋似的。我四十岁时他才二十多,我六十岁,他还是个小伙子呢。”
2
搬家后才发现这儿和杨星辰家一墙之隔,晚饭后去一段铁路散步,抬头可见他的窗户。如果不是树木阻隔,我躺在床上就能看见他的阳台和室内灯光。
周末请杨星辰、李皓到新“家”聚餐时,一个自称薛玲男友季大军的粗黑壮汉找薛玲。他到室内转了一圈,不见薛玲,就在客厅里坐了下来。这人除了具备北方糙汉常见的粗壮、黑脸堂、板寸头和马虎穿着外,还一脸凶悍。他问我:“您租房住这?”
“是啊,咋啦?”
“最好别住这,这地儿麻烦。”
“你啥意思啊?”我有些不悦,他满脸堆笑:“没事儿,没事儿,就提个醒儿。”
没人理他,去了我房间,这厮就从冰箱里拿出啤酒闷头喝起来。李皓提醒:“这家伙看起来不像好人啊。”
我不以为然:“关我屁事,这房子又不是他的。”
“你这作家也当得太辛苦啦,连一台电脑都没有。”李皓看着我住的地方,有些感慨,我说正准备买呢。杨星辰一拍脑门:“咋不早说,我有一台闲置的,你拿来用吧。”
“那咋好意思?”他说闲着也是闲着,吃了饭就去拿。去客厅摆开餐桌,我对躺在沙发上的不速之客说:“要不你也来吃点?”
“算啦,您几位吃。”他一骨碌爬起来,向门口走去,关门那一瞬,他扭头撂下一句话,“您呀,还是另外找地儿吧。”
饭后去杨星辰家喝茶,他从储物间里搬出一台旧电脑,正是他创业时那台电脑。我假装内行:“啥配置?” “奔2处理器,四个G硬盘,内存64M,三星14吋彩显,Windows98。”杨星辰一一列举。
李皓大笑:“这老古董,要不是这个三星显示器,五百块都没人要,直接送博物馆算啦。”
杨星辰说:“以前还是Windows95呢。这台电脑对专业人士是太旧了,戈海洋拿去用没问题,就是打打字,简单上上网嘛。”
我说是的,我一不打游戏二不看网络电视三不光着身子玩视频。
“这种键盘世面上见不到了。”杨星辰又指着那个罕见的弓形键盘,触景生情:“看这片伤痕,是我熬夜工作打瞌睡烟头烧的。别小看这台电脑,它对我的意义就像贺胡子当年那两把菜刀和朱老总那把盒子枪。我的第一笔生意、我的第一个一万、第一个十万和第一个一百万都是靠它挣来的,这套房子也是靠它挣来的。我打算以后在公司设置一间微型博物馆,它是最重要的展品。”
“传家宝啊。”我笑。
“是啊,弄丢了我可跟你拼命。”
“这台电脑牛逼大了,同时见证一个亿万富豪和一个伟大作家的诞生。”李皓感概,对我说,“你一定不要辜负杨总的殷切希望,写出传世巨著来。”
启动,“滋滋”响了足有四分钟屏幕才亮,我笑:“真人性化,早上先开机,这时间正好撒个尿刷个牙。” 我们来到阳台喝茶,从窗户眺望,一大片道路、楼房和工厂尽收眼底。我住的那个院子就在脚下大榆树树冠下,我那间半地下室的窗户若隐若现。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哩?
有了这台来历不凡的破电脑,我赶紧着手第二部书。我让薛玲去申请了拨号上网业务,杨星辰还送了我一个QQ号。这样一来,在北京东部一个毫不起眼的半地下室里,我和外部一下子连接起来。内存太低,老是死机,我按杨星辰的意见,删除了可有可无的软件,再买了一个64m的内存条插上。电脑稳定多了,速度也像铁路大提速一样,启动到亮屏由四分钟缩短到三分五秒。
武彤彤给我打了一次电话,以一个朋友的口气祝贺我终于出书了。她正赶写硕士论文,她说她还要读博。她说暑期给学生补课大赚了一笔,她说换了笔记本电脑,买了一辆二手车。她说她有个同学被取消了奖学金,很惨。当我问她和新任男友怎样时,她闪烁其词,我也懒得问了。可是我不问了,她又开始给我做思想工作,让我明白她对我没额外义务的人生道理;我也给她做思想工作,让她了解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处处是芬芳的自然定律。和分手后的每次通话一样,又一次在激烈争吵和冷嘲热讽中摔了电话。
闷热而静谧的黄昏,敲键盘敲得头昏眼花的我就去院外铁轨上散步。抬头仰望,杨星辰家的窗户透出清凉的光。我想此刻的他要么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老婆陈菊烹制的可口饭菜,一边谈着生儿育女或生意上的事儿;要么他们已经吃了晚饭,在舒适的长沙发上搂着看“新闻咸播”,面对大好形势,由衷地流着幸福的哈喇汁。
坦率说,我依然不太明确自己要干啥,该干啥以及可以干啥。在你预设的人生轨迹上,你的生命动车不是打滑就是熄火,不是打错信号灯就是被雷劈,倒车,出轨,倾覆也说不准。我依然没有摆脱“咋办”这个梦魇。瓷器国的教育总是炮制出一批又一批自大狂,理想总是那么缥缈,目标总是那么不靠谱。做个科学家或进步作家充其量不算白活一场,做个教授或医生勉强算个职业。打我流清鼻涕起,就梦想做烈士,恨不得仰泳蛙泳背泳外加狗刨骚(注:狗刨骚,四川方言,一种初级泳姿,装似狗游水,费力且速度慢。)游过太平洋去解救美国劳苦大众于水火,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吃饭都TMD成问题啦。
第22章
1
舶来咖啡店Starbuck(星巴克)入驻国贸不久,简约时尚的大厅里飘着咖啡、奶油和牛肉饼味儿,慵懒而松软。人头攒动,挤满了假模假式的买办、小资和五颜六色的老外。我在高大的旋转玻璃前口四处张望,忽见角落处大沙发上站起一女孩,很招眼地向我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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