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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有张床-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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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本科或以上学历,英语专业者优先——”

“人大西门有,北大北外由你挑。”我皮条客一样给他指点迷津。

“我TMD真不喜欢这么势利的条件,为啥不靠实力呢?”他站起来厉声挞伐,“我也是因为生性狷介和我国教育体制格格不入又不肯妥协而已。你知道钱钟书进清华时数学交白卷吗?”

我纠正:“后来经证实是十五分,因为说得十五分比交白卷更丢人。”

“那是。”牛胖子补充道,“卢冀野入东南大学、臧克家去山东国立青岛大学数学确实是交了白卷,银——人——根本不屑一顾嘛。试问,今天的大学校长们有这样的胸襟吗?”

“现在的校长有那胸也没那襟——他们说了也不算,但你跟这些大尾巴狼有可比性吗?”

“当然。就说文章吧,发现写得不如钱钟书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还好终于发现了。”牛胖子耷拉下去如同九号的脑袋瞬间成昂立一号,“要不然——哥们必然和你一样,折腾几年现在还默默无闻一文青。”

“说你就说你,别把我搅和进去。”我打断他,幸灾乐祸,“人家的硬性规定啊,奈何得了吗你?”

“不合理嘛,要斗争嘛!”他又站起来举起手臂握起拳头,先是打向空气再砸向肚皮,摇摇欲坠啪啪直响。

“你拿啥斗啊?凭你膘厚,你以为干架啊咋地?”

“不斗?哥哥这些年的血泪难道就白流了吗?”他一一数落起来,“说实话,‘纽东方’也就几个元老和‘资深老流氓’还行,他的流氓气质我也有趋同性,胡扯闲聊比较有水准——你们都知道我只上他一个人的课嘛。但现在我才发现以前是盲目景仰,其实他的治学是忽悠为主闲扯为辅,干货不够嘛,不得不注水……”

接着牛胖子以Charter这个单词和填空教程为例证明“资深老流氓”的谬误,牛胖子怒不可遏地说:“仅在No。4(注:No。4,“纽东方”自编资料之一。)的五十二道题中,我就找到了十八处错误……”

我纳闷了:“你说他不行,但为啥他的教学行之有效?”

他就像揭开某一行业黑幕似的釜底抽薪:“他们都是拿了正确答案再进行分析讲解,这样才能解释为啥他总是能用错误的分析推理给你一个正确的答案。就像你今天来找我,只要知道我住在奶子房,倒车也好,打车也好,咋都能找过来——闻着奶子味都能找过来呢。”

“这叫‘条条道路通罗马’,考生才不管这些呢。”我不以为然,“只要能到达罗马,管他啥白道黑道、地道水道、尿道阴道还是无间道呢。”

“可是,如果是一条死胡同呢?老师可以通过死胡同到达罗马,因为他们掌握了话语权,随便胡说八道还有理,问题是他们会将学生训练成专走死胡同的钻牛角尖的傻逼。实际上西方银(人)都是直线思维,根本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这是下围棋考科举呢。”傻逼老愤青激动莫名,“原以为我去‘纽东方’只是给那帮脑残反洗脑,看来我还要连教师一块洗,我任重道远啊!”

“你TMD真是生性狷介啊!”不得不说我有点触动,“还有啥条件,我也听听。”

“有考T考G的经验。”牛胖子对着那个单子念着,“TOEFL就算啦,哄小孩的,哥们准备讲GRE,那才有点层次,我考过两次G。”

“我也考了两次,都一千八百左右,惭愧,你知道我没逻辑,那部分基本是胡蒙。”我说。牛胖子说:“逻辑和数学我都不理睬。Verbal还行,基本满分,要不我敢去应聘啊。”

“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我给他戴了高帽子又捏住了他的软肋,“可是还要求有教学经验,傻了吧?”

“咱教过半年传销课,深受广大学员爱戴。”他得意洋洋,“要不是国家明令禁止,早就桃李满天下不输愚老大啦。”

“幸好及时禁止了,要不你早就进去了!”我揶揄道,“再说都是些啥学员啊,能和‘纽东方’的比吗?就算不提素质,就他们那德行,专拿亲朋好友下手,好意思吗你?幸亏我及时发现了,才没步你后尘。”

“啊——?你也有这前科啊?”他讪讪一笑,和我同志般握手,又强词夺理,“其实当你面对台下成千上万仰视你的眼睛,你会去管他们的身份吗?留学生和传销人员又有啥区别?狗和银——人有时候都分不清呢。‘纽东方’不是要求具备较强的幽默感吗,哥们强项啊,挠得尽是痒处,一节课下来不让他们上吐下泻抽筋打摆子我TMD就对不起我这姓啦。”

“这点我相信,人不要脸,个个都是影帝影后。”

“他们还要求啥——具备现代思想和鼓动能力,能引导学员为前途奋斗。这一点,你说除了列宁希特勒丘吉尔这些伟人,当今世界上还有谁TMD可以和传销大师相比肩?要说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在当今中国我TMD又怕过谁?这帮学员来‘纽东方’的目的就是接受鼓动,还不干柴遇烈火吗?”

“真TMD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从书堆里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自己添了一杯水,又去卫生间把过滤后的茶水排放掉。

“这叫彪悍!知道不?‘纽东方’还要求具备较强的人生和科学知识,上课能旁征博引,这TMD简直就是为我量身订做的嘛。”牛胖子提高声调,待我折回又滔滔不绝地将名师挨个蹂躏一番,“说实话,‘纽东方’里除了‘资深老流氓’可以和我过两招以外,‘山东二哥’、‘便秘歌星’和‘武林败类’——就那个炫耀中医知识的怪物,这帮人都跟文盲差不多,——当然也不怪他们,他们还小嘛。那个‘假洋鬼子’,别说了,他的中文都不及格。即使拿‘资深老流氓’来说,他的全部知识也只是在于让人看不出他没知识而已。其他的……”

我说:“你改行当作家算啦。”

“文坛这塘浑水,还是老大你先蹚着吧,老弟我就在‘纽东方’混个脸儿熟再说。当穷馊馊的作家我TMD能几年不干活,能住这——你说的温柔乡,买这么多影碟书籍,偶尔还去按个野摩洗个荤澡啥的吗?”他用假正经掩饰住小人嘴脸,“还是那句话,知识分子要想有点尊严,必须有点Money(钱)。”

“这句话对妓女也适用,这年头,笑贫不笑娼啦。”我感叹道,“我佩服你的Guts(勇气),——严格地说是厚脸皮。那你应聘的事情咋样了?”

牛胖子第一次羞涩一笑:“这只是我的彪悍想法,因为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会给愚老大写一封信,——其实我已经写好了。你看看能行吗?”

牛胖子吃力地起身,从破写字台上的破电脑里调出一个Word文档,命名为“给愚老大的自荐信”,点击鼠标,过了一分钟才打开,满满当当密密麻麻四五页。

“万言书啊!”我感慨,“愚老大多忙的人啊,钱掉地上都没空去捡的,会看你这裹脚布吗?”

“嗨,非常情况非常手段。愚老大不看则已,一看老丫的绝对跑不掉。——他以前不是被打大象的针打过吗,咱这鱼钩——钓鲨鱼的。”牛胖子咬牙切齿地笑起来,“愚老大啊愚老大,不是我欺负(银)人,谁让你人傻钱多还爱才哩?”

“算你狠!”我竖起了大拇指,牛胖子得意地说:“先看着,我做饭去。尝尝胖哥的保留菜谱地三鲜。”

这封信先痛陈家史,生于小山村,先是营养不良长不开(七十年代缺粮),转眼发育失衡横着长(八十年代激素和转基因食品泛滥),一不留神落下了肥胖罗圈腿以及性格孤僻乖张的可喜成果。自己虽生性娟介,但刚直不阿,多年来拒绝和某国落后教育体制沆瀣一气,毅然走自己的路——退学,让脑残们去说吧。为了生存欲饱尝人间甘苦,甚至违心干了一些几乎不算正当的营生:筛沙子,摆书摊,给酒吧看场子,为小姐做思想工作,招过商,开过皮包公司,走过私(没赖昌星成功),做过期货,以短期旅游签证去韩国销售过中国壮阳药及其他补品,不经意加入传销大军,短期内威震四方……落草为寇后拼命自学,十数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涉猎甚广(一度想偷渡加拿大而苦学英语),终于一不留神出落为没执照的知识分子。作为知识分子的自我认知和自我召感终于让他幡然醒悟——知识分子要想普度众生,先得自救,说白了你除了有知识,还要有点经济基础。所以想干点事情,而“纽东方”可以荣幸地成为他的平台……

牛胖子鲜廉寡耻地把自己鼓捣成一个不可多得的、百年一遇的、连胡蒙都只能望其项背的怪才,愚老板没理由坏了自己礼贤下士的名声。最后一句龚自珍的名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图穷匕首见了。我笑得牙齿打架腰子疼,也学着他“呃呀妈呀”了半天,然后把鲁迅诗《自题小像》的名句“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狗尾续貂。牛胖子哭丧着脸说:“这个太过了吧老大,上屠宰场啊?”

“你稍微谦虚点行吗?你是婊子征婚,不是公主招亲,你算老几啊?”

“倒也是。”牛胖子扭扭身子搓搓手,脸上泛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喝着酒吃着牛胖子调制的菜肴,我调侃道:“你的烹调技术和你的忽悠术相比是天壤之别啊,改天老大亲自掌勺让你开开眼。”

“好啊,改天一定去你那儿。”他说。我黯然地说:“我倒希望你能来,可是现在诺大的北京,除了一张吱吱嘎嘎的单人床,哥哥我是一无所有啊。知识分子哥哥我是既没尊严,又没钱啊。”

“那还能咋地,窝囊中寻找脾气呗。”

4

按任雅萍提供的地址,哼哧哼哧地挤上“民工专列”——300路公汽,赶向南三环丰益桥平房里的排版室,守了两天。看着即将付印的漂亮书稿,我就像一个即将做爸爸的人,一不留神就咧开嘴笑。这节骨眼上,任雅萍突然调动工作,业务移交给王主任了。

难得安静几天,眼看租房期限就到,赶紧找房。牛胖子邀我下榻他的温柔之乡,我可不想在公汽上休克或者猝死。齐顺子还想和我合租,我说你月薪两千五,姑且也算小白领,跟我这种下三滥瞎混啥,他哭丧着脸:“别挖苦我啦,我那点钱,一半寄回老家供弟妹上学呢。”

“敢情你家是超生游击队啊?”

顺子咧嘴笑了,满口发黄的龅牙一览无遗。这时我才明白,为啥每次和我出去吃饭时他比我还节俭。这小子保持着半月刷一次牙一月洗一次澡两月换一次内裤的劳动人民本色。本不想与之为伍,但此人单纯得近乎单细胞生物,书上媒体上说啥他信啥,如果哪天说鸟粪可做美食他肯定会大快朵颐。他对比他还穷的我很尊重,戈哥长戈哥短很让人受用。另外,他还有一台破电脑呢,尽管上不了网,练练打字听听音乐还是可以的。在严肃交涉他的恶习问题并得到面红耳刺的改良保证后,我就答应了。他上班,周末也常加班,找房子就落到我肩上。

可是,要在这个地球上拥有最宏大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找一个满意的容身之所,其艰难指数就TMD跟跳进太平洋找一根神农架金丝猴的阴毛似的。几天来,我犹如一只丧家之犬,在东起八王坟,南至方庄,西到巴沟村,北抵大屯的广阔区域内狼奔豕突,四处寻找一个几平米的空间和一张铁架床、木架床、木板床或一个床垫子。

如果你不愿意和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中介打交道,你首先得花一半以上的精力来甄别这些防不胜防的骗子。这些吸血鬼们兼具变色龙功能,中介名声臭了大街,摇身一变“我们是房屋代理,和中介不一样”;代理名声馊了,他们又“我们是房屋银行,和房屋中介、代理都不一样”;等房屋银行破产后,他们换成“社区服务”啦……我可不愿意蝉联傻逼憨豆称号,只要不是房东,或只要以任何名目收费,下半句话都懒得说。

房子还没着落,出书的事情突然节外生枝。按合同,咋也该排版了,当我给那位王姓主任打电话询问时,他支支吾吾现在社里对这部书稿有不同意见,可能要放一放。

“放一放?那得放多久啊?”我大吃一惊。

“这就难说了。任编辑突然调走了。”

我慌张起来:“可是已经签合同了。”

“合同是在终审之前签的。”

我申辩:“那跟我没关系吧,我是按你们的意见来的。稿件上明明白白写着呢,人一走茶就凉啦?”

王主任笑起来:“你想多了。当事人走了,情况就麻烦了。而且我也看了稿子,改动不大,基本故事基本基调没变,大改又没意思了。”

“那咋办啊?”我急了。王主任模棱两可地说:“再看吧。你也可以找找别的社嘛。”

我被弄懵了,给任雅萍打电话,她开口就叹气“人一走茶就凉”。我找天宝,他已经知道了,说下班就来找我。我刚放下电话,正在指挥搬家的唐总就问我:“哥们,房找好了吗?只有两天了。”

我暴跳如雷:“咋啦,人还没走,茶就凉啦?”

在场的人都吓一跳,唐总转眼满脸堆笑,拿起饮水机旁的水杯递给我:“您喝茶您喝茶,慢慢找。”

天宝看我就像看一个不求上进的亲兄弟:“我楞是纳闷,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不去做生意呢?我在这都懒心无常了,为人做嫁衣,没意思。”

“是啊,我也知道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我也唉声叹气,“可是我没修炼到脸厚心黑手辣那份上呢。”

天宝拍脑门给我指出了几条路:一是赶紧找别的社,二是让出版社给点赔偿,解除合同。都行不通就打官司,不过很难,去咨询一下律师,先别付钱,成功了加倍付。

更要紧的是两天内必须找个栖身之所。头天一无所获,幸好新租户还没有入住,唐老板宽限了两天。我想如果余下一天找不到房,就到李皓或牛毕那里借住几天。

和王主任交涉了几次无果,我怀揣合同进了一家事务所,一个衣冠楚楚的律师说可以给我十五分钟免费咨询。浏览了我的合同,他力主打官司。我疑虑重重地把天宝说的困难给他说了一下,他也说这是霸王条款,和当前中央建立法制社会的目标背道而驰。

一听到中央,我立马底气十足。我问预付多少,他说这案子标的不大,一般律师都没兴趣,看你也是一读书人,就预交三千吧。我小心翼翼地说最近一个项目运作砸了,周转资金吃紧,是否可以……

“您看上去不至于吧?”律师有些嘲讽的口吻,我意识到我看上去比实际有钱的落差又误导消费者了。

“确实没有,现在住地下——,京漂初级阶段。”我豁出去了。律师大人的笑脸就TMD性工作者的裤子似的,唰地一下就拉下去了:“您拿我们这儿当慈善机构啊?都您这样我们喝西北风啊?”

我可不忍心别人因我喝西北风,趁着还没超过十五分钟赶紧滚蛋了。幸好出版社借了我两千,省省吧。

越来越热,毒日头暴晒下,建筑、数木、车流和人群都萎靡不振,空气也近乎停滞,偶尔传来的鸟叫近乎哀鸣。柏油路被晒得黑油油的,迎面扑来的热风里饱含着烧焦的柏油味儿。不远处,柏油、汽车尾气和空调排气扇发出的黑色热浪朦胧了眼中一切,影像若隐若现,宛如海市蜃楼。热浪和尘埃中,人们头顶烈日,脚踏焦土。女士们还可以顶着花花绿绿的遮阳伞软塌塌地走,男人们大多无处可逃,挥汗如雨。我拎着矿泉水疲软而坚韧地走在北三环,眼睛迷离,鼻孔扩张,汗水瞬间变成黑色污渍。无所事事的阴茎像一株倒悬在阴沟里的热带植物,逆来顺受地晃荡着,毫无生机,这物事学名叫阴茎,太TMD的科学啦。

急切找一条地缝钻进去,本能想起地下室。那儿凉快,也是我惟一的去处。这处地窖位于北三环边一高层建筑下,一段漫长的洞穴似通道接向地下二层,有一种走向深渊的感觉。即使大白天也开灯,否则伸手不见五指。

各种不明物质复杂霉味儿迎接我,东北名菜“乱炖”的怪味卓尔不群。这是一对下岗职工夫妇承包后转租的地下公寓。有二十多个房间,出租那间十五平,除了一张破旧双人床垫、两张小铁床、一张破写字台和一盏惨白而吱吱发响的日光灯外,一无所有。有公厕,还可以在厕所旁小隔断用老板的液化气炉洗个热水澡。房东没放过任何从穷光蛋们身上榨出油水的机会。洗澡一次五元还必须在十分钟内,超时每分钟多收一块。有公用投币电话,五毛钱一次,接听电话两毛钱一次。他们禁止使用一切大功率电器,开水必须在他们那里买,两块一瓶。如果你加上十块钱,还可以到他们锅里盛上一碗饭一碗汤啥的。房租八百,含水电,一分不少。齐顺子说由我,我当即交钱。

5

搬家前一晚午夜,人去屋空的隔壁电话响起,一阵紧似一阵,锲而不舍,精疲力竭的我只好哈欠连天地起身去接。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我惊奇又倦慵地问:“你咋想起我来了?”

“这么久才接电话啊。”她抱怨。

“我哪知道是找我的,这办公室没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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