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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时代-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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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什么事情?说吧。”
  林凤凰的声音略略有些低沉了:“十分钟以前,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服装社下面的一个加工厂打来的,因为天天加班加点,招来了电视台的一帮人马,现在正在他们那儿作现场采访,他们快招架不住了,要我马上赶过去……你,有办法化解一下吗?”
  马凉不满地摇起了头:“你手下的那些个婆婆妈妈们也太不懂法了,这样做是明显违反《劳动法》的……”
  林凤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大凉,你少在你的老婆面前拿腔拿调的!干脆一句话,你到底是有办法还是没办法来帮我摆平这件事!”
  马凉有点恼火了:“那些个新闻记者像扛着大炮火箭筒一样举着摄像机冲进你的加工厂,我还能有什么办法让他们原地立正向后转!”
  林凤凰的嗓门也大了起来:“行!你没办法,我有办法摆平他们!就这样,再见!”
  电话“啪”的一声挂断了。
  马凉听着话筒里连续不断传来的“嘟嘟”声,不觉叹息一声,将话筒慢慢地放回了原处,只是,有一丝不快掠上了心头,并且在渐渐地扩大……
  他走回灶间,看了一眼那碗方便面,只见面早已涨成了一团,顿时连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了,随手便将它倒进了塑料袋扔入了垃圾畚箕里……
  关了灯,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起先与老厂长的那一幕又浮上了心头。原本是想和林凤凰好好聊聊自己的心事的,可是天晓得……不过,和她聊了也没用,她从来就不关心他的事,更不用说厂子里这些具体的是是非非了。她最关心的是实惠,什么房子呀票子呀,就像她成了“东海服装社”的总经理以后那样,整天在嘴里念叨来念叨去的就是每日的销量啊获取的利润啊什么的,至于下面工人们加班加点哪怕是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地干活也不关她的鸟事!唉,这就是一个被叫做“老婆”的女人所干的事吗?他陡然有了一种陌生感。其实,细细想来,这样的感觉也不是今天才产生的。冰冻三尺,自非一日之寒呵……
  马凉的心里有些烦躁,他终于在床头坐了起来,拧亮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呆呆地坐了一会。不知为什么,他居然伸出手在床头柜上的那架奶黄色的电话分机上按下了八个数字。
  当电话铃声在另一头叫起来的时候,马凉一瞬间忽然产生了想将话筒放回去的冲动。这个想法只是从脑海中一掠而过,就这么点儿时间的犹豫,听筒已被对方拎了起来,接着便传来了一个略带睡意的十分温柔的女人声音:“喂,找哪一位?”
  马凉淡淡地笑了一声:“找你。”
  听得出来,睡意立即从那女人的声音中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派惊喜:“大凉,是你吗!还没睡?哦,我知道了,你大概刚回家,刚刚吃过方便面,是吗?”
  马凉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老婆和她,两个女人的口吻都一样,都称呼他“大凉”,连一丝儿区别也没有。他不喜欢这样,他更愿意能够拉开一些差距,何况她们的个性原本便大相径庭。林凤凰打电话回来,开口便问他怎么没马上来接电话,并且猜测他睡着了,而这一位却一枪中的,估计他刚用过方便面,唉,其实不该是这样的,林凤凰毕竟是老婆,理应对他关心得更到位一些才对。
  电话那头又传来了声音:“大凉,你怎么不说话?是……为了厂子里的事?”
  马凉停顿了一下,涌上嘴边的关于老厂长辞职的事让他又咽了回去。八字还没有一撇,又何必这么沉不住气。这么一想,他的话语便有些言不由衷了:“没什么,只是……想给你打个电话而已……真的没什么,海伦。”
  海伦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你肯定有什么心事,只是不愿意说出来,都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你这个人吗……”
  马凉的心头仿佛被撞击了一下。是呵,都这么多年了!那时候,初次相遇的那时候,还是在黑龙江军垦农场,算起来果真有些年头了,大约是二十多年以前吧,当时她还是一个梳着两条羊角辫的十五六岁的“宣传毛泽东思想文艺小分队”的队员,而自己,好像已进农场的领导阶层了。他是第一批分配到北大荒修地球的,想起来或许有些好笑,他也是在“回城风”劲吹的时候第一批杀回省城的,顶替父亲进了春风机械厂“抓革命,促生产”,开始了流大汗出大力成为工人阶级一分子的生涯。当然,他没有忘记她,要不是“回城”,他也许会和她结婚的,当时两个人的感情也已到了火候。虽然后来插进来了一个林凤凰,但他还是在一年以后帮了她一个很大的忙:不但农场给海伦亮起了“放行”的绿灯,而且春风机械厂也给她发放了进厂的通行证,而在当时,许许多多的回城知青正窝在居委会争着要去街道工厂和一帮子婆婆妈妈们打交道呢!为了帮她这个忙,自己找朋友托关系请客送礼,除了差点跑断两条腿,还硬是背上了一屁股的债!海伦进厂后,他向她坦白了自己和林凤凰的关系,并且直言不讳地告诉她如果没有林凤凰父亲的帮忙,他几乎无法顶替父亲进春风厂,因为在他返城之前,自己的父亲已办了退休手续。海伦默默地听着这一切,半晌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你,还算是有点良心的……”他明白,这是指他终究将她办回了省城办进了春风厂。当然,现在她在春风厂混得还算可以,是厂设计室的主任技术员。
  海伦的声音又在电话筒里响了起来:一喂,你别老是不说话呀,有些事不便说就别说,专拣那些不机密的事说说嘛……“
  这个鬼机灵的丫头!马凉的眼前倏忽又飘过了许多年以前那个文艺小分队队员的倩影。他正想开口说话,蓦地听到海伦在听筒里笑了一声:“大凉,你等一等……”
  在一阵寂静之后,马凉听到从电话线的另一头传来了一支萨克斯管吹奏的乐曲,悠悠扬扬。接着便是海伦的声音:“听到了吗?”
  马凉一笑:“当然听到了,这是《FOREVER IN LOVE》——《永远的爱》,不过,在我的那张碟片上,它好像是第二首曲子,排列在第一位的是《生命的欢乐》——《THE JOY OF LIFE》……”
  海伦笑了,一种很调皮的笑:“没错,我的碟片中也是这样排列的,不过,我最喜欢的是《FOREVER IN LOVE》,所以它就跳到第一首来了,你不喜欢吗?”
  马凉连忙答道:“喜欢……可是,你这样播放音乐,不怕把你的女儿吵醒吗?”
  海伦大概总算意识到了女儿的存在:“没关系,我将音量调得很轻,不会吵醒她的……”
  萨克斯管的演奏在继续,音乐在静夜里悄然流淌。真是妙不可言,马凉几乎有些陶醉了。他特地买了两张一样的碟片,专门在家里和厂办公室各放一张,空闲时听听,这是一流的享受。只不过,他不知道海伦是怎样发现自己的秘密的。
  听着听着,马凉忽然对着话筒叹了一口气。
  海伦似乎有点奇怪:“大凉,怎么回事?”
  马凉一本正经地道:“孔老夫子可以为了听丝竹之音而三月不知肉味,但我不行,肚子开始咕咕叫了,饿了……”
  海伦“扑哧”一声笑了:“那怎么办?要不要我马上搞一架直升飞机停在你的楼顶上,专门给你送些菜送些酒来?我这儿倒真的还有一坛陈年的封缸酒……打从我先生去了澳大利亚后,就再没人喝过……”
  马凉也笑了:“不必劳直升飞机的大驾了,不反对的话,也许我马上就能梦游般的飘过来,你那儿有什么现成的可吃的?”
  海伦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找吃的,这事该归你太太管,如果一定要问我的话,那么就只有吃剩下来的河鲫鱼、炒青菜、番茄炒蛋了,当然,运气好的话,也许还会有一盆王八汤……”
  说着说着,海伦真的动了感情了:“大凉,别尽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好不好?你已经有些日子没上我家来了,什么时候抽得出空就来好吗?我一定烧几个拿手的小菜,让你吃得舒舒服服的,也免得老是回到家里尽啃那些个没滋没味的方便面……你还记得那年在北大荒农场吗,过春节的时候,你上我那儿来,吃着我做的菜,还说什么‘打耳光也不放手’……”
  记得,记得,马凉又如何会不记得那些难忘的日子呢!一阵阵怀旧的情绪猛烈地袭向心头,听筒里送来的萨克斯管演奏的乐曲更增添了一份难以遣怀的情调。
  直到马凉关了灯躺在床上的时候,海伦那如怨如诉的话语仍在耳畔久久徘徊。他有一种感觉,旧情难忘的海伦老是在有意无意地暗示着一些什么。也许,有一天真的会发生什么事情。不不,那可不大好,不是一点点的不好,而是很不好。可是,假如真的发生了,难道林凤凰就一点儿责任也没有吗?
  马凉睡着了。
  只是,在他的梦中,尽是海伦的脸在晃……
  3
  一个星期以后。
  一个美丽的下午。
  春风机械厂收到了局里的一份红头文件:
  鉴于春风机械厂徐英人厂长突然病重住院及其身体状况的原因,
  经局领导班子紧急研究,现决定同意徐英人同志的请求,免去其一切
  行政职务;决定由副厂长马凉同志暂行代理厂长一职,主持全厂工作。
  全文并不长,连标点符号统统加在一起,只不过八十九个字。
  但是,就从这一刻起,春风厂掀开了新的一页。
  第三章 两肋插刀
  1
  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
  然而,这又是一个绝对不普通的日子。
  这一天,相信工业局里有很多人都忘不了它。
  就在这一天,工业局会议室的门紧紧关闭了一个上午。
  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会议,不仅关系到局里现行体制的改革,而且更关系到所有处室的每一个具体个人的命运。因而当会议结束的时候,所有走出会议室的人全都神气肃然脸色严峻,一个个都揣了一肚皮的心事。
  任青却有些与众不同。他一脸平静地走在散会的人群中,既不左顾也不右盼,迈出的脚步很均匀,走得不快也不慢。看得出来,无论从外表模样还是从精气神儿来衡量,这是个绝不会轻易就被乍起的风浪吓破胆的汉子。
  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矮矮胖胖的年轻人,大步向任青追上去:“任处长,我听说……”
  任处长回过头去,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李秘书,”嗓门忽然低了八度,“有什么话回办公室再说吧……”
  李秘书一愣,顿时仿佛明白了一些什么,不觉有些羞愧地连连点头,脚下稍一迟疑,这就眼睁睁地看着任处长头也不回地先行离去了。
  正欲转身,忽然听到有人冲着他喊了一声:“李大胖子,有没有看见任青同志?”
  李大胖子回头,“呵——高处长,我们处长在——”他竭力伸长脖子朝前望去:“喏,在前面。”
  高处长冲着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越过他向前紧追了几步,不一会便和任青缓步并肩同行了。
  高处长不知为什么悄悄看了一下任青的脸色:“我听到一个内部消息,好像我们这个处和你们处要合并精简……”
  任青淡淡一笑:“可能。而且我也听说了不仅仅是你我两个处要合并,而是三个处……”
  高处长微微愣了一下:“三个处?”
  任青不语,两人无言同行。
  不一会,他们来到了“局引进项目处”办公室的门口,任青站下了:“高处长,进去坐一会儿吗?”
  高处长沉吟了一下:“不了,”看了看他,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地压低了嗓门,“从今天上午的会议精神来看,摘下‘工业局’的招牌只是迟早的事了,一旦与其他什么局精简合并成什么‘国有资产控股集团’,你我还不知道在哪个锅里盛饭吃呢!唉,也许是革命到头了……”
  任青轻轻地摇了摇头:“高处长,有些事情在组织没有决定以前,最好少发一些牢骚,注意一点自己的身份……”他的声音同样很低。
  高处长一愣,旋即醒悟地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长吁了一声,转身一步三摇地离开了。
  任青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不觉眯细了眼睛。他心里很清楚,高处长的那一番忧虑决不是杞人忧天,“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现在确实是到了该为自己去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2
  就在这同一天,春风机械厂上上下下的职工所受的冲击丝毫不让任青和高处长们。
  马凉代理厂长职务的大红榜贴在厂部宣传栏里最醒目的地方,大家伙儿全都眼巴巴地盼望着新官上任的那三把火,期待着他那拯救全厂老少跳出水深火热困境的灵丹妙药早日问世。可是,一天过去了,他没有动静;两天过去了,他没有举措出台;三天过去了,他依然置若罔闻,犹如局外人一般苦无其事。
  然而,就在今天早上,大家陡然发现,马凉不仅早有举动,而且一下子差不多是把不少人栖身的“窝”给端了——这几乎是整个办公大楼科室人员的共同心态。顿时,这栋八层楼面的大楼犹如挨了一颗炸弹,上上下下乱成了一锅粥。
  最早发现马凉这个大动作的是传达室的门卫老罗。那时邮递员刚将当天的报纸送来,他便按各部门各科室将一份份报纸分门别类地排列好折叠好。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了省报的广告页,似乎有什么熟悉的东西撂了一下眼皮,他微微有些发愣,猛一醒神,就慌忙将已经翻过去了的那一页广告重又掀回来,他看清了那一行粗体黑字:“春风机械厂办公大楼出租启事”。
  他慢慢地坐下来,开始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地阅读起这一则并不长的“出租启事”来了:
  位于内环线高架桥下、交通便利的春风机械厂拥有厂区外一幢独立
  的煤卫电通讯设施俱全的八层办公大楼,诚意出租给任何单位及个人作
  写字楼办公房,租期不论,租金优惠……
  十分钟以后,这消息已像龙卷风似的刮遍全厂每一个角落。
  马凉办公室里的三架电话机当即如爆炒豆一般响起了急促的铃声,此起彼伏,这等壮景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才逐渐平息。所有打电话欲找马凉了解情况的人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白费劲——厂长室没有人!
  后来才知道,其时马凉正在和一家客户洽谈一笔业务,准确地说,就是大楼出租的业务。据说,早已有三五家主顾在刊出出租广告之前就彼此有过接触,至于在几家报纸上大登广告,只不过是马凉有意抬高租价的一种“炒作”方式而已。事后证明,马凉的广告费没有白白扔到黄浦江里去喂鱼,承租客户的租金果然比预算高出了好几个百分点。
  两个小时以后,马凉的身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办公大楼里。他如同闲庭信步似的一个楼面一个楼面走过,并且好像观光游客般的朝一个个办公室里凝视了那么几秒钟。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知道,会有人主动和他说的,太多的话儿一定储存在大伙儿的肚子里。不说出来,肯定还会发酵。当然,有的人背后牢骚满腹,当着你的面连一个屁也不会放。但他断定,一定会有“仗义之士”跳出来的。
  果不其然,当他经过总工程师办公室的时候,副总工程师白晶拦住了他:“马厂长,我们这幢办公楼要出租?”
  马凉笑了,一指他手里的报纸:“我敢打赌,你手里的报纸上一定有我们厂出租大楼的广告。”
  白晶点点头:“看是看到了,可总有点不大敢相信,所以……”
  “为什么不敢相信呢?”马凉看了看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不觉略略提高了声音:“春风厂在等着钱用,黄山订货会上接来的那么多订货单在等米下锅!没钱,春风厂的地球就不会转!那么,谁会给我们钱?天上不会掉下馅儿饼,地上也刨不出个金娃娃,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所以,出租办公大楼是为了筹集购买原料资金,以后肯定还会有类似的方案出台,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我的口袋里没有钱,大家的口袋里也没有钱……”
  白晶沉吟了一下:“假如办公大楼出租了,这楼里的科室和办公人员怎么办?”
  马凉摇了摇头:“没有‘假如’,这办公楼肯定要出租,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出租后,在这里办公的科室人员怎么办?很简单,全部迁往厂区去办公,我第一个带头迁!那样也许倒是好事,离工人同志们近了……”
  众人大哗。
  忽然听到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出租春风厂祖宗的家产,是败家子的作为!”
  马凉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到他的身边有人大叫了起来:“这句话是谁说的?太不尊重领导,真是岂有此理!”
  马凉不用回头,就知道这位大动肝火脸红脖子粗的仁兄一定是总师室主任、总工程师王采风。
  不知为什么,居然没人理会他。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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