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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时代-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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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噪动掠过,人人的脸上均泛起了一派激动的红光。蓦然听得一人道:“五十万!”
大胡子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起码一百万!”
又一位中层干部道:“小儿科,我看有一百五十万!”
马凉笑而不语。
小个子也变得有些张口结舌了:“这这这,这一定是一串很辉煌的天文数字!”
马凉慢慢地伸出了四根指头:“四百万!同志们,四百万人民的那个币哪!”
设备科科长激动得眼珠子直放光:“那,马头,你为什么不再接再厉地做下去呢?为什么要突然下令撤军呢?要知道形势大好,一片光明哪!”
马凉很冷静地摇摇头:“我不会贪得无厌,我觉得在座的各位和我一样并不具备炒期货的三大素质:一、雄厚的实力——我们连皮带骨头只不过七百万不到,充其量只能算是散户小户;二、赢得起也输得起的心理素质——赢了,不要以为自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输了,也千万不要跳楼;三、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的精力和时间。”
他环顾了一下大家:“千万不要以为在沙滩上踩出了一行很深的脚印,就以为自己是很有脚力了。这几年大家看得多也听得多了,股市风云变化莫测,顷刻间令多少昨日英雄死无葬身之地,而期货市场的变化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凉的话语令人震惊,大家开始冷静下来了。
“还有一个重要因素迫使我们不得不撤军——春风厂是借用了一家有色金属加工厂的账号在做铝材期货,这是好朋友帮忙,而按有关规定,春风机械厂是无法做金属期货的。还有,那家有色金属加工厂见我们做得好,金属期货坚挺,自己也要下海去做了,我们理所当然得归还这只盘子,也该见好就收嘛。”
大家这才恍然,原来春风厂做期货还有这么多的故事。
小个子有点大惑不解了:“既然是这样,那么今天召集大家开这个会的目的是……”
马凉点点头:“问得好。其实这个会的目的是我想问一问大家,这四百万元该怎么用?”
什么怎么用?大家揣摸不透马凉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一时间只能面面相觑了。
马凉伸手指了一下计划科科长和供应科科长:“这些日子你们不是一直在缠着我要一笔资金吗,说什么干部们从办公大楼搬到厂区来以后,简陋的办公场所影响了工作,要求动用资金在厂区里翻造一幢三四层楼的办公楼……你们现在怎么不开口了?”
计划科科长点了点头:“我们确实有这个想法,正在酝酿怎样向你开口要钱,可是你抢先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
有人笑了,气氛显得有点活跃起来了。
大胡子车间主任要求发言:“我有个请求,是否能考虑再添置一辆大客车,职工们办红白喜事呀,周末外出旅游呀,加上现在又是双休日了,等等等等,厂里原有的一辆大客车已经远远跟不上需要了……”
既然有人连大客车都提了出来,还有什么口不好开?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提出了许多瓜分这四百万元的用法。
马凉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默默地听着。
小个子看了看马凉的脸色,大声地嚷了起来:“马头,这些年来弟兄们还不都是听你这‘带头马’的,哪一回咱们也没输给人家过,你就快些向大家伙儿亮亮底,谈谈你的想法吧!”
大家都哄笑起来:“对对,你就别打门包了,快说吧!”
马凉略略沉吟了一下,“大家刚才说的全都有理,该买的就买,该花的就花,该翻造的就翻造……不过,我总觉得那是以后的事,并不是当务之急。”
他这么一定调子,大家忽然不好再说什么了。
马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对刚才大家谈的那些个事事物物,我暂时还没能看到那么远。我是厂长,不能不对鼻子底下的春风厂看得清楚一点。我还希望在座的都能像我一样近视,对各自鼻子底下的车间和部门多看看。”
他的话锋一转,语调变得有些沉重起来了:“尽管报纸上可以把那些一夜走红的大户们炒得滚烫火热,但是绝大多数人还是炒不起发财梦的。至少我们春风厂的工薪阶层是这样。就拿前天下午范国忠的那件事来说吧,当时他在厂工会缠着工会主席苦苦哀求——哀求什么?哀求几十块钱的困难补助,据说他缠了工会主席整整一天!正巧给我撞见了,我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小个子主任,他是你们车间的吧?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情况……”
小个子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是的,小范是我这儿的车工,他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他的老婆又下岗了,有一个才上中学的女儿。一家大小三口人,全凭他的三百来块工资和老婆七八十块下岗工资开销。吃不上干的就喝稀的,顾得了生病的就顾不了念书的。你让小范怎么办?他那个心脏病本该休息,但有好几次发高热到三十九度还不肯请病假,不少人都劝他何必这样硬撑呢。他说什么?他说:我敢请病假吗,我请得起病假吗,如今的开销还不是全依赖在那几个奖金上吗!小范是困难,可是他又恰恰挤不进长期补助条文规定的范围内。你们说,我这个车间主任该怎么办?除了在班组里尽量不分配他干重活累活外,就是尽力帮他多争取些临时性的补助……其他,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马凉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响:“我还知道范国忠的另外一件事,听说他前天大清老早和他老婆双双下海去菜场门口经商了。”
众人一惊。
马凉又道:“他们做的是小本生意,摆了个葱姜小摊。谁知道买主还没上门,就来了个戴袖章的,先收了他们两块钱的市场管理费。十分钟后又来了个拎包的,又收了两块钱的清洁卫生费,这下该完了吧?不,最后来了几位市容整顿的,一下子就把他们夫妻拍档的葱委统统没收了,据说还要罚款!可怜他们都快把口袋底挖穿了,能够交得出去的还就是那么几个圆溜溜的银光灿烂的铝角子!”
尽管马凉有意识地将这件事讲得轻松调侃,可就是没一个人能够轻松得起来。
马凉看了看大家:“你们都很清楚,只要不是患了绝症,不是遭了天火烧,我们根本无法进行什么补助、募捐之类的救援活动。不要以为范国忠的故事在春风厂是绝无仅有,我还可以举一个夏今成夏高工的例子,他的收入就比较而言略微高一点,可全部加在一起也只有七百多块钱呵!有个乡镇企业曾经出两千三千的高薪聘用他,他没去——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私下里他也曾托王总问过我,能不能给他办理提前退休手续……”
马凉苦笑了:“像夏今成这样老实得近乎迂腐的技术人员,像范国忠这样为了三五十块补助费苦苦哀求一天的例子,在春风厂可以说是一抓一大把,你们都在下面,接触得应该比我更多:有的是老婆单位经济效益不景气,连报销医药费都得用厂里的产品袜子、运动衫什么的来冲抵;有的是丈夫在单位里下岗了,每月轮到去拿那一百出头的工资时常常都是‘且待下个月分解’;还有的……”
小个子一下子站了起来:“马头,别说了!那四百万,你说该怎么用就怎么用吧!”
“对,”大胡子也用力地擂了一下桌子,“听你的!”
其他的车间主任也一片声地表态赞同。
马凉赞许地点点头:“既然大家的想法能够统一了,那么我就说说自己的初步设想:全厂在职职工是一千五百人,外加上退休工人五百,一共有两千人。这四百万一个子儿都不留,人均一份,给全厂职工发个两千元的大红包!你们看行不行?”
“行!”在这种形势下,车间主任们谁都不甘落后。
“那好,既然大家一致通过了,那么我就给在座的每一位提前发放红包了。”马凉开始给大家分发早先就堆放在一旁的那些个大号信封,“至于我呢,尺码也和大家一样,利益共沾嘛,而大家则和全厂的工人兄弟们一个价位,每人两千元,数目是稍微少了一些,只能这么说吧,算是一丁点儿心意罢了。”
大家一一从马凉的手里接过大信封“红包”,却见他的脸上依然是一片沉重:“这两千块钱仅仅是暂时解决问题,我们应该告诉工人们,千万不要把春风厂的形势估计得太乐观,我们的大希望大腾飞应该放到‘引进项目’上去!”
他看了看大家:“到时候真刀实枪地干,你们这班弟兄可别给我马头丢脸呵……好,散会!”
马凉的这句话把车间主任们的情绪煽动得活跃起来了,大家嘻嘻哈哈地离座准备散去了,马凉却悄悄地拉了小个子一把,将大信封塞到了他的手里:“这是我个人分得的那个红包的二分之一,另一半的一千元我准备给夏令成,这一半就委托你送给范国忠了……”
小个子陡然一惊:“你……这,这好像不好办哪!”
“好办,好办,”马凉笑了一声,“你就说,就说这是厂部和车间共同给他的一次性‘特别补助’。记住,不许说是我个人的!”
“不不不,”小个子连连摆手,直往后退,“这种事,我不干……”
马凉的眉毛倏地高高挑了起来:“你不干谁干!你知不知道那个范国忠为什么要去缠住工会主席整整一天?就在他们夫妻拍档卖葱姜被带到市容整顿办公室去的路上,他老婆一急,居然晕过去了,她老婆本来身体就不好,结果立即送去医院抢救了!”
小个子呆呆地看着他的脸,突然狠狠地一咬牙:“好,我舍命陪君子了,你要送,就拿我的红包去送吧!”
“啪”的一声,他把刚才发给他的那只大号信封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马凉一愣之间,冷丁只听得“啪、啪、啪”一片声响,但见无数只大信封蹦上了会议桌。原来,那些车间主任们谁也没有离去:“马头,既然你带了头,那么我们……”
“混蛋!”马凉陡然怒吼了起来,“谁要你们学我的鸟样!你们谁敢不把红包乖乖地揣进自己的口袋里,谁敢把红包里的钱救济给别人一个子儿,谁就不是我的好兄弟!不是我的车间主任!”
回过头来,他恶狠狠地将那只信封抛在了小个子的面前:“你不愿意干也得干,愿意干也得干!”
小个子恨恨地盯着他,突然一把擦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涌出眼眶的泪水,抓起了马凉的信封和自己的红包,一返身,“咣啷”一声,一脚踢翻了一张椅子,一头冲出会议室去了。
马凉冲着他的背影大吼道:“你办不好这件事,就别来见我!”
所有的车间主任全都乖乖地一言不发地收起了桌子上的红包,一个紧接着一个从会议桌旁消失了……
5
中午时分。
春风厂可容纳几百人进餐的大餐厅里,人声鼎沸,人群如潮。
马凉端着饭碗在寻找座位。
迎面而来擦肩而过的捧着饭碗举着筷子叫得出姓名叫不出姓名的每一位职工全都笑哈哈,一一和他打着招呼。
饭桌上的几堆工人在小声议论:
“马厂长有魄力,一发就是两千!”
“春风厂形势大好,听说‘引进项目’一上马还要好!”
“跟着这样的厂长做生活,越吃力越有劲!”
静静地坐在一边往嘴里划着饭的一个女同志抬起了头来,她正是海伦,她正在留神地听着工人们各式各样的议论。
餐厅正门口。
哄哄然忽然拥来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张口就问:“马厂长在哪里?谁见到马厂长了?”
有人指点了一下,这群人顿时直向马凉奔了过来。
马凉刚觅得一个空座位,正待举步,蓦然听得背后有人叫了一声:“马厂长!”
马凉一回头,只见一群人涌了过来。
为首的一条汉子倏地向他跪了下来:“马厂长,你可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哪!”
他抬起了头——范国忠。
马凉慌得是一手举着饭碗,一手举着菜盆去搀扶:“小范小范,你千万不能这样,有什么话站起来好好说。”
范国忠跪地不起:“我老婆住院急需用钱,我是到处求人到处借钱,可人家见了我这个穷光蛋再加上半条命,谁敢多理睬我!你马厂长不但给我发了两千的红包,而且还特别补助了我一千元,这大恩大德我、我、我……”
有人从马凉的手上接过去了饭碗和菜盆,马凉一把扶住了范国忠的肩:“起来起来,你这像什么样子……”
范国忠的肩一挣,从马凉的手里滑了下去,硬是“咚、咚、咚”地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我代表我们一家三口给你磕头了!”
餐厅里早已轰动,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用餐的人。
马凉好不容易才将范国忠扶了起来:“小范哪小范,你不应该这样感谢我,要谢还是应该谢谢你们自己,发给你们的钱原本就是全厂工人创造的财富嘛!你说是不是?”
范国忠哪里还能说得出“是”与“不是”,他早已激动得不能自己,泣不成声了。
从范国忠的身后挤过来了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大大咧咧地伸手往马凉的肩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马厂长,你无论说的还是做的,都是够哥们的!我王铁汉是个直来直去的粗人,今后有什么差遣你尽管开口,火里来就往火里钻,水里去就往水里闯,咱哥们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这一百多斤交给你,值!”
王铁汉转身向着范国忠身后的一群人道:“你们说是不是?”
“是!”不仅仅刚才跟着范国忠一起来的人,就是周围围观的人群中也响起了一片应和声。
马凉也显得十分激动,他猛然弯下腰去,向工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我,谢谢大家了!”
他抬起头来,满目都是激动的泪花。尽管如今的人们已经被商品经济的大潮溅湿了衣衫,可是他还是在厂子里的工人身上看到了一颗颗真诚的金子般的心。
6
任青回国了。
如同出国时一样,依然是李大胖子驱车来机场接他回去。
夜的马路在疾驶的桑塔纳车轮下飞快地朝后退去。李大胖子开始慢慢地汇报起他去找何劲博士的经过。他说得很详细,连每一个细节都没放过。
任青默默地听着,渐渐地似老僧人定般微微闭起了眼睛。
李大胖子终于说完了他和何秋草的不甚愉快的邂逅以及何劲博士去了庐山的信息。
任青徐徐地睁开了眼睛,笑了起来:“小李呵,我看人家是给了你一个假情报,你还本知木觉地信以为真呢……”
“这怎么可能呢?”
“听我给你分析一下吧,那何劲博士今年多少高龄了?四十年代的留洋博士,该是七老八十了吧?好,他上庐山去了,我们姑且就以为他上庐山了,那么由谁陪伴着这么一位老人去进山避暑呢?他的太太是第一人选,可是他的太太在‘文革’中不幸谢世。好,他只有一个儿子,并且是根独苗,可是你刚才告诉我,他这个宝贝儿子偏偏留在家里和你有了那么一段遭遇……你说,这合乎常理合乎逻辑吗?”
“你的意思是说,这何劲博士根本没去庐山,还在家里?”李大胖子的眼睛顿时瞪得像鸡蛋般大了。
“完全有这个可能。按照推理,何劲博士是断然不可能独自一个人上庐山去的。另外,老年人一般是喜静不喜动,更不会兴致勃勃地跑到千里之外去游览什么名山大川避什么暑的,即便他有这个雅兴,子女也不肯轻易放他出去——一不小心,就是伤筋动骨卧床不起!”
李大胖子被任青的这一番言论说得五体投地,敬佩不已,可是他的眼珠一转,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不过,我和这何秋草是近日无冤,远日无仇,而且是初次见面,他又为什么要哄蒙我呢?按日本人的说法,初次见面,还‘多多关照’呢!”
任青朝他摇了摇头:“依我看哪,根子还是出在你的身上。”
“不会吧,我又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他……”
任青苦笑:“你和我一样,在机关里待的时间太久了,日久天长,身上就难免会带了那么一股子的机关做派,自己还没感觉,人家可是打老远就嗅出味道来了——比如到什么地方去,总觉得自己是局里来的,下面的人就得对自己恭敬一些讨好一些,高高在上的自我感觉嘛。一旦人家不是那么客气,顿时便会把脸拉长成了个驴脸,浑身地不舒坦……你说是不是这样?其实错了,完全不应该如此,岗位职位有不同,但是作为一个人来说,都是平等的。我举你刚才说出来的一个小细节:你将大拇指向轿车驾驶室里‘省工业局’的塑料牌一挑,以表明自己是局里来的身份。可你就这么一挑,把自己的形象给挑坏了,彻底暴露了那种趾高气扬的坏毛病,你说那个何秋草会买你的账吗?”
李大胖子点点头,他又想起了与何秋草的那一幕,“是这样,他后来好像处处与我作对,铆足了劲挑我的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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