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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草为城-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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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看看丈夫,微微点点头。阳光照了进来,照到了叶子的脸上,她的小小的耳朵上,耳朵不再透明了,不再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儿了。嘉和伸出手去,捏住了她的那只耳朵。这是他们最亲密的最隐私的动作之一,叶子朝他有气无力地笑了。她的身体的感觉很不好,但心里很安静,她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候,她的心里反而很安静了。
  小护士过来,拍拍胸说:“吓死我了,你们是烈属啊,早一点拿出来多好,明天床位空出来我们就让你们先进去,我还当你们也要打道回府呢。”嘉和说:“谢谢你了,小同志。”那护士轻轻说:“谢我干什么?谢我们老院长吧,就是刚才那个老牛鬼。你们真是险,撞到那红布头手里,他是专门和老院长作对的,幸亏你们是烈属呢。”话还没说完,叶子就激烈地呛了起来,嘉和把叶子上半导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拍着背,一边说“就好,就好就好”,一边亲见地理着她的头发,细细地把落在前额的发丝夹到她的耳后根去。他的那种新郎般的亲呢和他们之间的那种忘我的恩爱,把小护士都看呆了。
  那边,人冬的龙井山中胡公庙旁,那十八株御茶前,那低矮的简陋的农家的白墙黑瓦里,灯光昏黄,年轻的孕妇正在不安地辗转。
  寄草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接了按白夜的脚脖子,像发面一样凹进去一个洞,深深的,这使盼儿紧张起来,问:“姑姑,要不要紧?”寄草摇摇头,说:“你们早就应该把她送到医院去了。”“不是说待产期还有一个月吗?” 老处女盼儿心慌地拉着姑姑走出了房间,一边轻轻地耳语说,“白夜不愿意那么早去医院,她不愿意看到吴坤。”正那么说着,就见站在门口的得茶拦住了她们,屋里一道灯光劈来,把他的脸剖成两半,两只戴着镜片的眼睛,一只完全蒙在暗中,使这张脸看上去近乎于一个海盗。他那一言不发的神情叫这些杭家的女人看了害怕。主啊,盼儿轻轻地在心里祈祷了一句,她不是一个多言的人,只管自己把眼睫毛飞快地颤抖起来。
  “她怎么样了?”他问。
  “盼儿你去找人,找担架,我去烧水。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被他们隔离审查了吗?”这最后一句话才是对得茶说的。
  “我跳窗出来的。”得茶说,两个女人仿佛不相信地看了一眼,他不再作解释,摇摇手就走进了屋子。盼儿一边画着十字一边惊异地问:“小姑,他真是跳窗出来的?”寄草一边推着盼儿往山下走,一边说:“快去吧快去吧,总算来了一个男人,可惜没有吉普车了。这么多山路,怎么送出去啊广'在那个夜晚,谢爱光看到了得茶的惊人的一面。她没有这种心理准备,当他的面容从门口出现时,她还长吐了一口气,说:”我真担心通知不到你,还怕他们不肯放你出来。我确定不了你到底能不能够到,没敢告诉自姐姐——“接下去的话被得茶那令人惊异的动作打断了,她看到他一言不发,突然走进里屋,跪在床前,双手一下子搂住了白夜的脖子。
  此刻的白夜是背对着得茶的,也许她根本没想到得茶会来,也许她早就有心理准备,总之她没有回过头来。得茶仿佛用力要掰过她的面孔来,而她也在用力地回避,甚至把自己的脸埋到了枕中。他们两人这样一声不吭地扭来扭去,把跟进了里屋的爱光吓坏了,她发出了哭音轻声叫道:“大哥你要干什么,白姐姐刚刚睡了一会儿。”得茶突然停止了扭动,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急促地不安地走动着,突然站住了说:“爱光你出去!”“你疯了!”谢爱光生气了,“你不知道白姐姐要生宝宝了吗?”“五分钟!”“一分钟也不行!”得茶盯着这固执的少女,他的隐在昏暗中的瘦削的脸,让她想起伦勃朗的画,那还是运动前在一个偶然的时刻看到过的画——她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碰到这样的人,她现在所经历的事情使她变成了另一个姑娘。
  得茶看上去还是那么冷,他和得放多么不同,得放是火,是普罗米修斯,得茶呢,他像什么,像水吗?
  “你出不出去?”他再一次问。
  爱光摇摇头,她吃不准他要干什么,现在她有些后悔起来,她不该悄悄地把得茶叫来,白姐姐会生我的气吧。她没有时间多想,因为她看到得茶再一次伏到白夜的脸前,一边用一只手抚摸着她的汗津津的头发,一边开始亲吻她的脖子、她的额角、她的眼睛、她的面颊。他的忘我的神情,甚至是有点丧失理智的神情让爱光惊心动魄,他除掉了眼镜,在昏暗中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变得有些陌生的面容,她还亲眼看到,他的眼泪落在白夜的缓缓转过来的苍白的酒窝里。开始闭上眼睛的谢爱光发起抖来,一边慢慢地往门口移。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他正在亲吻她的唇,他们想克制自己的哭声,但他们的低噪更像是嚎陶大哭,他们相拥相依的场景,让谢爱光忍不住也哭了起来。她走出门外,走到那星光灿烂的茶坡前,她一直在哭,一边叫着得放的名字,这一切超过了她能够想像的、能够承受的极阈,爱情原来是这样地痛苦啊……
  满天的星光闪烁,盼儿在茶园间奔跑,她拉着九溪奶奶在茶园里奔跑,茶蓬钩拦着她们的衣服,一片刷刷刷的声音。九溪在后面照着手电筒,一边推着她们一边低声地催:“快一点儿,快一点儿,真是小脚老太婆也比你走得快啊。”杭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主让她把这个生孩子的事情接下来。和白夜只有过一面之交,那一面就是惊心动魄、跌宕起伏,她发现她是那种要让上帝特别操心的女人。她仿佛是一条纯洁的歧途,一个无辜的陷阶,一种命中注定的错误。盼儿和这样的女人的区别,仿佛就是此岸与彼岸的区别。但这并不妨碍她对得茶所产生的那种奇特感情的理解——人们被自己与生俱来所不具备的一切所神秘地吸引,你能够说那是因为什么?没有迷途的羔羊,便没有上帝。杭盼甚至认为这一切和运动无关,没有运动,杭得茶依然会和白夜一见钟情,白夜依然会和吴坤分道扬镰。运动来了,有一些温文尔雅的人开始杀人,那并不能证明是因为运动带来了撒旦,使他们变成魔鬼。盼儿想,那是因为撒旦早就已经潜伏到人心最黑暗的深处了。
  九溪奶奶也已经快七十了,冬夜无事,正在家里整理霉干菜,听说有个大肚皮快要生了,夹起个包袱儿就往外走,一对大脚,倒也走得利索。一边在茶园里奔着一边自说自话:“要死不要死啊,什么也没有怎么生诉儿啊!尿布呢?啊,红糖呢?鸡蛋?这种东西老早就要备好。山里头生孩子,多少不放心,又不是从前旧社会。人家都往城里跑,她这个产妇娘怎么反而往山里跑——”这么说着,突然在御茶树前停住了,盯着盼儿问:“抗老师,她不会是资本家地主出身吧?”九溪在后面扛着担架,摆摆手,说:“老太婆,你是要吃巴掌了是不是,看你说什么呀,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九溪奶奶仿佛醒了过来,叫了一声“我这个老发昏”,拔腿就跑。他们已经听到了哭声,那是爱光的哭声,仿佛这时候她已经有了预兆,灾难又要降临了。
  是的,随着暮色的降临,嘉和发现灾难真正降临了。他坐在叶子床头,握着叶子的手,却看不见叶子了。这使他心里升上了从未有过的恐惧。黑夜张着血盆大口,一次次地要吞没他,但至今还没有把他吞没,但每次都仿佛又吞没他一点点,一个手指头,一只胳膊,半只肩膀,一条腿。现在,黑暗开始来吞没他的心。
  每次都是这样,在他几乎彻底绝望的时候,光明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救他。这是一场光明与黑暗的秘而不宣的战争,双方选了他的肉体来做战场。他一个人独处时,还有选择忍耐的余地。但这一次他真的惊慌失措,因为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冷飓飓的走廊,一只瘦弱的手,依赖地躺在他的大薄手的怀中。刚才护士收去了大瓶,护士说明天能不能住进病房还得看情况。现在嘉和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他想回家,可是怎么回去呢?他得的肯定是夜盲症,但昨天晚上还能看到大致的影子,为什么现在一片模糊呢?
  心里越是恐慌,越是害怕叶子知道。叶子不知是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还是因为挂了瓶子药起了作用,总之她不再咳嗽了,握在嘉和手中的手,仿佛有了一点力气,反过来握着他的手了。两只手相依为命,相互滋长着活下去的残存之力。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微笑着,仿佛他洞察一切。他心里战战兢兢地想着:是的,他能够挺过去的。一辈子都挺过来了,这一次就挺不过去吗?别人身上都挺过来了,在叶子身上——他的一生中最长久最美的伴侣身上,难道就挺不过去吗?他要挺不过来,叶子怎么办啊,她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走廊上,这可怎么办啊?他想都不敢想这件事情,刚刚想了一个头,他就吓得头发根子都倒竖了起来,一使劲地就抽出手来,握住了叶子的耳朵。他只是凭感觉握住的,但他的感觉非常正确。叶子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来,她还会轻轻地唤怪了一句:“七老八十的,干什么啊,也不怕人家看见。”“半夜三更的,有谁啊。”他说,叶子看到了他的微笑,多日没有见到过的温柔的微笑。这是他年轻时的笑容啊,是叶子也曾经为之深深动心的笑容啊。叶子的眼泪就流了出来。走廊里没有人了,她想跟他说说心里话。
  “大哥哥,你不要生我的气吧。”“生病不肯看,我怎么能不生气呢。”他还是笑着,故意岔开话题,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可是他直到现在还想回避这个话题。叶子却故意不回避了,是重病给了她勇气吧,她一向就是顺着他的意思说话的啊,她最能够懂得他的不说出来的意思,她是他潜在的生命河流中的一叶小舟啊。
  “我是喜欢嘉平的啊……”叶子说,她也微微笑了起来,仿佛还有点骄傲,“我从小就喜欢他。我只弄错了一点点事情。”她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有很长时间,我一直以为你像我的兄弟,他像我的男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件事情恰恰反了,是他像我的兄弟,你像我的男人啊。”嘉和把头贴到了她的耳边,他的热气吹到了她的耳根上,他能够想像出六十年前的透明的小薄耳朵,他部起了他的手足兄弟嘉平。有多少话活着的时候来不及说,又有多少话活着的时候不能说啊。兄弟,难道我看不出你对叶子的爱,难道我看不出你多少年来的悔恨吗?可我还是想得到那个女人的全部,那个灵魂也全部属于我的女人。他轻轻地耳语:“你什么时候才弄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啊?”“是你真正到我房间里来的那天吧。第二天早上,我就明白了。”“过了那么多年才肯告诉我……”嘉和还是笑了,只有他明白,什么叫“真正到我房间来的那天”。
  “本来想好了,到我死的那一天告诉你的呢。”又怕这样做不吉利,“你要生气的。……看,生气了?你看你还是生气了。”“我生气了,我要罚你呢。”“罚我什么都认,只要能回家就认了。嘉和,你到窗口看看有没有星,明天的天气好不好。”“从这里就看得到,满天的星,明天是个好天气。”“明天我们回去吧,我们在家里养病,还有茶吃。在这里你连茶都吃不到呢。”“好的,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回家去,我们吃药打针,不住院挂瓶了。”“说话算数——”“你看你,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呢?”盼儿满脸是汗,也许还有泪,她对到来的一切措手不及,尽管她已经把送白夜的时间安排在最近的明天,她还是没有赶上新生命的步伐,新生命执意要在今天夜里降临。在她的身边降临,这是主的旨意啊。
  担架抬到南天竺山路边的辛亥义士墓前,就再也无法往前走了,白夜的惨叫在黑暗笼罩的茶山间震荡回响,得茶亲自抬着担架,他几乎可以说是在暗夜中狂奔,他听到他的心在他的眼前引路,狂跳,狂叫,他还听到姑婆寄草在叫:不得了,血从担架上流下来了!
  有人叫着手电筒,有人放下了担架,只能在茶园里生孩子了。直到这时候,得茶还没有想到死,他只想到生。他扑上去,抱住那正在生育的女人上身,急促地倾诉:“……我的宝贝我的心,你生的是我的孩子,是我的亲骨肉,你一定会做得很好,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一分一秒也不分开……”冬日的夜,一阵风吹过,星转斗移,茶蓬在黑暗中哗啦啦地抖动,鸟儿扑籁籁地飞上了星空,得茶仰天看着星空,他看见群星饼里啪啦地往下掉,一直掉进了茶丛,一大片一大片的,像萤火虫,像流星雨,白灿灿变成了一片片的茶花,他看到女人垂死的面容,她在强烈的惨叫之后会有间隙的呻吟,那时她望着星空,吐出的声息他能听懂,她在向他倾诉……我爱你……她的一只手使劲地抓住了一根茶枝,那纷纷扬扬的茶花滚动着落到她的身上,滚人她的血泊。他看到了她一次次往后仰去的脖颈——那是她活着的时候就在不断逝去的容颜。他要抓住那美,可是直到此刻他依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爱她——因为那注定要消逝的美丽,因为那么悲惨,那么美好,那么样祈祷之后依然还会有的茫然——也许还因为过失——因为过失悔恨而分外夺目的美丽……
  接着,女人的喊叫仿佛已经不再重要,在那越来越暗的手电筒的惨淡之光下,杭盼亲眼看到新生命黑郁郁的脑袋,从生命之门喷涌而出,一个女婴掉进了茶丛。她居弱地啼着,九溪奶奶手忙脚乱地倒提着她的那双小腿,拍着她的小屁股,一边包裹一边说:“姑娘儿,姑娘儿,恭喜恭喜。”白夜不再叫喊了,但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她歪着头,依偎在得茶的怀中,世界重归于宁静,天人合一。杭盼闻到了一股香气,这种香气只有她们这里有了,那是茶花在夜间发出的特有的茶香气。她走远了几步,重新看到黑黝黝茶园在月光下发亮,这是梦境中的神的天地,这是天国的夜。
  她跪了下来,轻声歌唱赞美诗:清辉如雪,温柔的月,轻轻向着静寂的地,重新自述平生故事,赞美造就她的主上帝;在她周围,无数星辰,好似万盏光耀明灯,一面游行,一面颁神,反复赞扬创造深思。
  然后她听见那边所有的人叫了起来:“白夜,白夜,白姐姐,白夜……”夹杂着哭叫声的,是婴儿星空下的猫一样的哭声……
  天亮了,杭嘉和挺过来了,他感受到了一丝光明,两丝光明,三丝光明,他感受到了一小片光明。他看到他心爱的妻子静静地躺着,一段黑夜,仿佛把他们隔开在了永恒的忘1!;。不过现在好了,那不过是仿佛,一段模拟的地狱,现在他挺过来了。他下意识地想从叶子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他发现有些僵硬,他用另一只手去摸摸叶子的耳朵,也有些僵硬。他的心一下子僵住了。他伏下头去贴在叶子的面颊上,他立刻就全身僵硬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重新掉人了黑夜。
  第26章
  随着绿色世界的沉寂,红色世界更加沸腾了。
  1969年的春节与九有缘,走到哪里,人们都在画葵花。一共九朵,象征着就要召开的九大。少女们手里举着两朵绸制的大葵花,一路唱着: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那一年春节什么都得凭票,连买茶叶末末都得排队。大家都在马路上摆市面,人行道上,买茶叶的队伍排得几里长。马路上,迎接九大召开的舞队也排得几里长。两条并排的长龙相互看着,谁也不干扰谁。居民区凭证指定购买的茶叶店,正是杭家从前的忘忧茶庄,先是公私合营,之后成为国营商店,一路改了许多名字,最后改成了现在的红光茶叶商店。白天依稀还能看到一点天光的杭嘉和,多年来第一次自己排队到他自己从前开的茶庄去买茶。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叫他,凭感觉他知道了,这是特意来向他们告别的军人李平水。
  转业的消息刚刚知道的时候,李平水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个名叫迎霜的小姑娘。他倒也没有认真想过对那小姑娘究竟怀着怎么样的一份情谊,只是觉得杭家与他的个人感情,眼下已经可以用患难之交来形容了。这么想着,就到了羊坝头杭家。听说迎霜不在家,心里却有些失落。爷爷嘉和一边排队一边跟他聊了一会儿话,告诉他,受得放的牵连,得茶现在还在海岛普陀山的一家拆船厂里服苦役,好在盼姑姑带着他的女儿夜生在那边陪他,他还算过得去。老人家不愿意多讲自己的不幸,转了话题,对即将脱下军装的李平水说,“平水是个好地方,刘大白就是平水人。”李平水很兴奋,说:“爷爷你也知道刘大白?他和我爷爷他们可是年轻时认识的,很有名气的呢。”“我也认识他啊,写《卖布谣》的,中国最早的白话文诗,是我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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