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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草为城-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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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传单的纸张,写文章人的口气,印刷传单的器具来看,都和写我的传单如出一辙,你说,这事情应不应该告诉你啊?”杭得茶面色苍白,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远远地望着湖对面的汪庄。从杨真先生失踪以后,他就一次次地想抽身退出这混乱的派系战场,一次又一次,总有事由让他退不下来。今天他又一次下了决心,这决心又被重大的事件拦腰打断。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说。
“在这件事情上,我准备向你学习。你当初没有对我落井下石,并非你对我有什么恻隐之心,你只是实事求是罢了。这一次我也一样,我也实事求是。而且我比你做得更好,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起过我刚才对你说的那番话。有许多时候,我并不像你想像得那么卑鄙。”这番话打动了得茶,他第一次侧过脸来,不那么警惕地看了看吴坤。吴坤却轻轻一笑,换了话题,指着对面的汪庄,说:“你看到汪庄了吗,从前的茶庄,改变中国的多少重大决策,就是这样喝着龙井茶作出来的。比如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就是在那里通过的草案。你还记得去年夏天我和白夜登记后的那天夜里吗?你和得放、我和白夜挤在一间房间里听广播,这个改变中国、也改变我们个人命运的决定,就是从对面发出来的。我真想到那里去看一看啊!”他最后的一句话,几乎像做梦一样自言自语吐露出来,那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得茶摇摇头,即使这样的时候,他还是没有真正放松警惕,他打断了吴坤的通想和梦语,问:“说吧,你到底想和我做什么交易?”吴坤那英俊的面容一下子扭曲起来,仿佛从一个美梦又回到了噩梦般的现实,他牙痛似地抽了抽腮帮,看着湖面说:“不管你怎么骂我,请你帮我核实一下,究竟谁是孩子的父亲。我知道你没有再去见过她,可我去过。她什么也不会对我说,但她会对你说实话。我知道这种想法和要求都很卑鄙,和你对我的评价一样。但它像毒蛇一样缠住了我,无法摆脱。拜托你了,好不好?”在如此美丽的湖光山色之间,在进行了这样重大的有关革命与抱负的严肃对话之后,最后的心愿又落实到这小小的隐秘的一角,得茶被吴坤的要求惊骇了。他看见他的发红的双眼,甚至有些可怜起他来。他们的头上,杨柳枝哗啦啦地飘着,在寂寞中,这本来属于温柔的声音,也显得很刚烈了。
杭家政治旋涡边缘中的另外一群老弱病残,撇开了年轻的核心人物,他们自己有自己的中心事件,他们的秘密和热情,一点也不亚于那些在历史舞台上企图扮演主角的人。被吴坤发现了踢跷的布朗,就参与了这起家族中的秘密行动。
吉普车在飞驰,窑窑实实在在地被搂在了杭嘉和怀里,他的心少有地安宁和平静,这是一种无所依托之后的感觉。那种遥远的青年时代由于坚强带来的一意孤行的感觉,经过多年的沉寂之后,从他的暮岁重新迸发浮升而起,变成一种固执的力量。他对他自己重新建立起信心——在日常生活中的优柔寡断后面,原来他还不是一无所有,他依然深藏着非常状态下的沉着果敢的玄机。
小布朗开着车就坐在他身旁,初夏的景色飞快地倒退而去,他突然明白过来,即使是和他的晚年的寄托、他的孙子得茶,也不必寻求深刻的了解,他们之间也已经淡远了那真正深刻的联系。
孙子总是和他谈论谁是谁非,但杭嘉和不喜欢谈论这个。在连高声说话都觉得不礼貌的嘉和看来,眼下发生的所有事件对他都是无意义的,天大的事情就是把窑窑救出来。
使他绝望的是,他最亲爱的孙子得茶并不这样排列事件。他再也不会是那一个与他对茗的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了。在得茶无奈的脸上,写着永远有比挽救窑窑更大的事件,而他的宝贝孙子窑窑就这样一天天地在拘留所里备受着煎熬,这正是他坚决地要把窑窑抢出来的根本原因。因为他决不再相信这些孩子会被好好地放回去,从此没有阴影地生活。他从窑窑父亲的身上看到了窑窑未来的命运,他要趁他现在还活着的时候,一次性根治好这块心病。这个近乎于疯狂的行动,得到了热烈坚定而又同样固执的小妹妹寄草的全力支持。在他冷静周密的策划下,行动居然初步成功了。
按照事先的步骤,已经在孔庙另一进大院里生产纪念像章的寄草一马当先,到看守大队那里去套近乎。她已经给所有的战士洗过两次被子了,给队长洗过了三次,还天天惦记着给他们晒被子,她的这种高涨的拥军活动,一开始让解放军叔叔们着实受不了,不过凡事一多,也就平常了。
关系一近,寄草开始得寸进尺。找到队长,一枚小碗大小的伟人像章就仔仔细细地别在队长的胸口,自己的上半身呢,也算是半虚半实地碰撞一下队长的军装口袋,便听到队长紧张的呼吸声了,寄草知道机会已到。一声队长啊,便倒出无限苦恼——反正总是人手不够,现在全国人民都在掀起忠于毛主席的运动,毛主席像章供不应求,但我这里订了货却交不出去,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希望部队支持。
队长说,我们很愿意支持,可是怎么支持啊?我们这里的一群小现反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我看有几个人,还得我们喂饭吃,还得我们给他们换裤子呢。队长这话说得不假,那几个和窑窑差不多大的,吃饭睡觉也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晚上踢被子,还得队长去盖。队长有一天没去,第二天就好几个拉肚子了。这些孩子哭啊闹啊,哪里还哄得住。喊爹喊妈哭声震天,真是把个孔庙也要掀翻了。寄草见有缝隙可钻,又说:“队长你看这些孩子,哪里就真的会是反革命了,不就是不懂事失手干了一些自己也不知道轻重的事情嘛,迟早有一天会送他们回去的,我看你也犯不着太认真。真反革命,枪毙也活该,这些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寄草的话甚合队长之意。侧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面对的又是这样一群孩子。寄草便出一两全其美之策,说,我这里人手紧,像装盒这样的事情,小孩子也可以做的。你们带他们过来,弄点事情给他们做做,旁边守着人,我们也给你们看着,这里高墙深院的,小不点点的孩子,能逃到哪里去。你们也不用那么费力看着,我们也算是添了一点人手。你看呢?队长你去请示一下,不过就看你怎么说了。
半老徐娘的寄草就用胳膊肘子碰碰队长的腰窝。而有着千里之外山村农妇老婆的队长,被城里女人的媚眼和胳膊若有若无地一撩拨,腰板也就软了下来,面色倒还是庄严的,胸前刚才别着的那枚碗口大的像章已经波浪起伏,寄草微微一笑,走了。队长灵魂深处私心一闪念:那妇人的眼光和少女的到底不一样,妇人的眼光抛给过来人——哪怕这个过来人是个解放军叔叔,也是挡不住的诱惑。那意思明白极了,明摆着就是要让人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的错误。队长一边斗私批修,一边心猿意马,一边又据理力争,没过两天,孩子们就放过来了。队长有些磨磨蹭蹭,说,厂长,我还是出了力的。寄草继续抛媚眼,手搭在队长肩上,使劲一拍,拿出了下层城市妇女的市民腔,说:“可惜啊,可惜啊,可惜我已经四十出头奔五十的人了,一朵鲜花败得差不多。要是退回去十年,我杭寄草不把队长老婆弹掉,我就不是杭州城里的龙井西施。队长,你不相信去打听打听,我杭寄草什么角色?多少'王孙公子'排着队伍来追我,过去了,过去了。队长,你可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可惜队长是个北方农家老实子弟,也没有看过《红楼梦》,否则不可能不想起那个馆笑怒骂的烈女子龙三姐。总之队长是借了一下,他可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的女人,实际上要大出去那么一截。而且她那么又拍肩膀又大声说笑的风格,俺们贫下中农出身的军人也不习惯。正怔着呢,寄草恭恭敬敬地捧过一杯香茶,双手送到队长面前,说:“队长,我是真的要谢谢你的了,粗茶一杯,请用。”队长再看了看这位女同志,这时她的大眼睛里,只有深情和诚挚,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距离。队长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说:“好香的茶啊。”他的脸就红了。
那一天终于来到。牛鬼方越把他的粪车冲洗得干干净净,暗中撒了消毒药粉。上午9时,进了孔庙。孔庙里有一个厕所,说是今日要来淘粪。门口把关的,看也不看,就让方越进去了。跑过工场的时候,方越看到寄草站在门口呢,手里还捧着一杯茶,茶杯上有一只盖子,这是他们的联络暗号,说明事情一切顺利。
工场里面,瞎子果儿正在一边干活一边演出他的拿手好戏,背唱一首首的语录歌。他唱的语录歌,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别人唱的,大多是劫夫谱的曲,果儿唱的,全是他自己谱的曲。他能用绍兴大板、越剧、杨柳青和莲花落——凡是他从前讨饭时光想得起来的曲调,他都能够用方言来套在毛主席语录歌里,唱一首,大家拍手笑一首。他说他一个人就是一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今天他唱得格外卖力,孩子们一边把像章往盒子里装,一边听得哈哈大笑。
趁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之际,寄草就过去又轻轻踢了窑窑一脚,他就一个人捂着肚子出去了,厕所不远,就在工场后面。班长光顾着听果儿的节目了,也没人跟着窑窑出去。窑窑到了厕所门口,旁边就转出来一个人,把草帽往头上一仰,窑窑愣了,嘴巴就瘪了起来,方越看看不好,再不止住,窑窑就要拉“警报” 了。连忙说:“不许哭,爸爸是来救你的。”话音刚落,一把挟起孩子就往粪车里塞,边塞边说:“窑窑再臭也要熬住,出了大门爸爸会抱你出来的,一声也不准响。”然后优当一声就盖上了盖子。大粪车里那个刺鼻啊,还不光光是臭,方越也许是怕太脏,往那里面不知倒了多少乱七八糟的消毒粉剂,熏得窑窑连气都透不过来。粪车飞驶,来得个快,窑窑在里面像个不倒翁,一会儿摔到这里,一会儿摔到那里,两只手也不知道是捂鼻子好还是扶粪车壁好,他那一颗小小的心啊,吓得把眼泪都给冻住了。
等到他真正被爸爸从粪车里抱出来的时候,另一股臭气扑面而来,他看到了一条河,一条臭烘烘的大河。父亲把粪车往一座大石桥下一搁,背起他就往桥上走。桥很高,他们一口气爬到了顶上。下面一片白晃晃,窑窑的眼睛被刺得闭了起来。他叫了一声“爸爸”,紧紧抱住爸爸的脖子。爸爸没有像刚才那样迫不及待地安慰他,与他说话,这时他却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爸爸的两只眼睛像兔子一样血红,呼呼地直喘粗气。爸爸呆呆地站在大石桥上,看着桥下的流水和桥两岸的人家。他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直到他害怕起来,叫了一声“爸爸,我饿了”,爸爸才醒过来。
在桥下的小吃店里,父子两个买了几个肉馒头,窑窑接过来就吃,这段时间在孔庙,吃得太差,窑窑见了那肉馒头,眼睛就发出异样的光芒。他人小,胃口到底不大,两个馒头塞下去就饱了。接下去的事情骇人听闻,但因为他昏昏欲睡,竟然没有觉出太大的恐惧。他们来到了沿河的一间小屋子。爸爸把他放在床上,紧紧地关锁上门窗。爸爸的动作和神态都有些怕人,屋里点亮了一盏灯,孔庙囚牢里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不过终究身边有了爸爸,窑窑缩在床头,发现爸爸依旧保持着刚才那种在大石桥上的怪样子。他死死地盯着儿子,问:“窑窑,你说这样弄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他翻来覆去的,老是这句话。窑窑听不懂。但有一句话他听懂了,爸爸问他:“你还敢去孔庙办学习班吗?”窑窑一听这话,身体立刻又缩小了一半,一直缩到了墙角落里。爸爸笑了起来,怀里掏出了一瓶酒,已经有半瓶在行动之前喝掉了。方越是不胜酒力的,有一点就醉,今天一口气竟然喝了半瓶,还塞到窑窑嘴里说:“你也喝一点,喝了酒我们一起到极乐世界去。”窑窑拼命抵抗,甚至哭了起来,叫着爷爷。爸爸叹了口气说,叫爷爷也没有用啊。爸爸不想让你跟爷爷走,你还是跟爸爸走,我们一起上路好吗?窑窑就摇头,他还是想跟爷爷在一起,爸爸的样子让他害怕。爸爸不再理睬他,管自己喝酒发呆,一会儿跟起脚来看电灯线,一会儿在抽屉里找出了一把剪刀,还看着儿子发愣。儿子却困了,开始睡觉。醒来时发现一切都不对了,他是被爸爸拉扯醒的,爸爸浑身上下都是血,他吓得尖叫起来,爸爸说:“别叫,爸爸不小心把手割破了,你去打电话,隔壁小店里有公用电话,叫来彩阿姨把爷爷叫来。我告诉你电话号码,你会打电话吗?”窑窑生平打的第一次电话,救了爸爸的命。他一点也不知道他睡着之后发生的一切。他不知道父亲举着那把剪刀是怎么来到他身边的。他想先杀了儿子再自杀,刀举起来几次却下不去手,最后他气急败坏了,干脆一刀先把自己割了。最初的血喷出来时他一点也不疼,还有一种突然释放的愉悦,仿佛那沸腾的酒气也随之而去了。但接下去的事情开始不妙,当方越因为失血过多开始无力开始感到就要失去知觉时,他突然酒醒了,他突然明白自己是在干什么了。他挣扎着叫醒孩子,他要活,儿子则让他活了下来。
接下去发生的一切,窑窑是记不全了。他很幸运,接电话的正是来彩,来彩立刻陪着爷爷和奶奶一起过来了,他们推门进去的时候,窑窑依旧缩在墙角里。地上、床上、墙上都是血,孩子瞪着大眼睛,看着门背后。方越斜倚在那里,已经半昏迷了,但他还知道用一块毛巾扎住了自己的手腕。奶奶一把打住方越的手腕,给他重新包扎,二话不说先上医院。嘉和问她要不要紧,奶奶翻翻方越的眼皮说还来得及。来彩已经吓昏了,不知所措地抱着窑窑。
医院不远。奶奶让布朗背着方越进去,又把窑窑交给嘉和,说:“布朗一出来你们就走,这里的事情我来料理,方越没事情,会活过来的。”“那我就按原来的计划行事了。”“我就说方越找不到儿子才割腕的。”老夫妻俩处理这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窑窑在这一事件中混混饨饨,连哭都没有再哭一声。他浑身上下依然臭烘烘的,不一会儿,就跟着爷爷又上了车。
汽车往西大目驶去。布朗直到现在才开始明白,为什么杭家那么多人反对他学车的时候,唯有大舅一个人要他坚持下去。他今天是向赵争争请了一天的假把车开出来的,他只说是家里乡下客人要用一下,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事情。刚才他们在羊坝头等了半天,差点以为事情不成功了。后来才知道,方越救出窑窑后,没有按原计划给他们打电话,却自顾自喝酒想自杀。幸亏他悬崖勒马,父子两条命都保住了。他的汽车,终于还是派上用场了。
布朗盲目地开着车,一路上几乎没有和大勇说一句话,他有他的烦恼,而眼前最大的烦恼,则是家族的人对他不再信任了。他相信,如果不是用车实在是需要他,他是断断不会被嘉和大舅派用场的。为什么不再信任他,那还用说,替那个赵部长开车了,这不是叛徒吗?他想到昨天到羊坝头去时,竟然碰到了谢爱光,正和迎霜说话呢,见了他,用那样一种鄙视的目光看,头一扬就别开了。他跑上去拉住她说:“我这是怎么啦,我不就是开一个车吗,为什么你们都不理我了?”谢爱光看看他,说:“布朗,你没有把什么都跟你那个女人说吧?”布朗气得直跺脚,我的女人,我有什么女人,我倒是想要有个女人呢,可女人在哪儿啊?那赵部长能算是女人吗?采茶能算是女人吗?还有你,你还能算是女人吗?我把你的事情摆平了,可你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又和那个得放鬼鬼祟祟搞到一块儿,鼻孔指甲黑乎乎的,你们干的那些事情真让人担心啊。昨天那个亲自接他去学车的吴坤还看着他问:“小罗,你姓杭吧?”把他一下子就问愣了,一句话也答不出来。那吴坤就看着他笑,点点头走了。这事情他多想跟一个人说一说,可是他跟谁说呢?
布朗想,我要是浑身上下都长上嘴巴,那该多好啊。他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他会唱歌,会说情话俏皮话,可就是不会说道理。他只好气得一跺脚走人,被迎霜拉住了,说:“你别走,表叔,我相信你不是叛徒,可你干吗要跟那个杀人犯好啊!”布朗跳起来直叫:“谁叫你们不早点告诉我的!我怎么知道她是杀人犯!”布朗想离开赵争争,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赵争争那里永远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受伤家养,使她细皮嫩肉的苗条身材丰满了一些,她本来长得有些单薄,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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