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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草为城-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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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都记住了,我们当兵的就是粗。”李平水悔恨地敲着自己的脑袋说。杭得茶摆摆手说,“算了算了,谁碰到这种事情不急。”原来那日千余人包围军区武器库时,李平水就在现场,实在顶不住时,曾打电话向得茶求救,但得茶没有响应,不是不想来,是实在抽不出身,他们这一派拦住了已经整装待发的吴坤派,把他们堵在他们占据的那幢楼里。两幢大楼里朝外的喇叭,每天都在高声大叫着,一边读《致杜孝明投降书》,一边就回《别了,司徒雷登》,一边唱造反有理,一边就回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这一派赵争争伤愈归队,那一派得茶就找来了得放,两边都是能言善辩之辈,吴坤和得茶,只在幕后摇扇子。这里除了批斗牛鬼蛇神之外,派别之间也已经有过好几次血腥的冲突,虽然还没闹到死人的地步,但毕竟已经给人一种不祥之地的预感,行人单独也不敢再从那通过。
人们越来越急躁了,越来越不愿意持守势而不进攻了。文攻武卫的口号越来越被人们接受。得茶绝不想出名,但名声依然大振,社会上与他们观点接近的人们纷纷慕名而来,工农学商,什么样的职业都有。他们开始把这里当作自己的阵营。前几天,不知有谁喊了一声:吴坤他们已经在进武器了!大家纷纷探出头去,就见一辆解放牌大卡车驶进校园,沿圈站着十几个头戴藤帽手执铁棍的彪形大汉,他们跳下车之后,得茶他们才发现,卡车上放的全是铁棍藤帽。吴坤他们这一派的人看到领导阶级工人老大哥给他们送粮草来了,激动地大喊大叫,一个个跑出去抱铁棍的抱铁棍,扛藤帽的扛藤帽,倒像是过年了小朋友们争相着出去看烟火。有几个男的,还抡着铁棍朝得茶他们的大楼空打,动作像舞台上的孙悟空戏金箍棒。两派的人趴在窗口上看的,都有人神经质地笑。杭家兄弟没有跟着笑,运动以来,笑容几乎已经在这对兄弟的脸上放逐了。
几个摩拳擦掌的核心人物,不约而同地来到得茶身边,他们要得茶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判断:如果一旦发生冲突,吴坤还会承诺他曾经许下的诺言,不在校园里实行红色恐怖吗?得茶对这一问题无法作出肯定的回答。簇拥着他的那群青年人,是把他当作那种在错综复杂的情势下相对冷静而又能审时度势的人来拥戴的,他们把他的沉默当作了认可,立刻就有人向工人老大哥们打电话:喂喂,我是总部啊,我们紧急向你们求援,我们紧急向你们求援,请给我们送一卡车文攻武卫的战斗武器来。什么,枪?什么枪,气枪,打鸟的,行啊,别管是打什么的,是武器就行。
操场没消停地热闹了一天。这里来一卡车武器,那里也来一卡车武器。也搞不清楚谁有枪没枪,看来双方都有了枪,恐怕还有手榴弹。武器搬完了之后又来了人,得茶和吴坤两个人的眼睛都红了,两个人的面孔都铁青了。他们不再听得进别人的意见,只想着如何进行较量。不同的是吴坤凡事先行一步,藤帽铁棍一到,就立刻发放下去,枪和手榴弹先让人保管着。而得茶他们这一派的武器一到,他就亲自点数,放进临时仓库,他以从来也没有过的严峻说:“都给我记住,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动武。”没有人反对他的意见,但每个人心里想的不完全一致。得茶掂掂自己的分量,他吃不准他能不能驾驭这些已经被武装起来的人。
可以说这是他从来也没有面临过的严峻形势,他知道这是吴坤的一着险棋,他们彼此之间太知根底了。吴坤了解他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被动的,他还了解他憎恨暴力,可是他吴坤却是那种与天与地与人奋斗都其乐无穷的人,他早已不满足每天对着大喇叭互相对骂的局势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们在散布我的谣言,整我的黑材料,你们让我吃不下饭,我还能让你们睡得着觉?拉来这一车的铁棍,是威胁,也是一种可能性。这就像美国制造了原子弹一样,必须摆在那里让人们胆战心寒。好吧,我现在看你成得茶怎么办?他透过他那顶楼办公室的窗子,看着对面,杭得茶的窗子。
得茶正在这时候踱向窗口,他走到窗前,下意识地拉开窗帘,几乎凭本能地抬起头来——他相信对手就在眼前。
他们的目光隔着大操场相击了。隔着窗子,两人都只露出上半身,他们一言不发,唯一有区别的是嗜茶如命的得茶手中依然还捧着一杯茶。他们在怒目而视中沉默地较量。
李平水那十万火急的电话正是这时候打来的,他紧急呼吁道:“怎么你们还没有出来吗宁我们这里已经抗不住了,这帮暴徒已经扣押了我们仓库的保卫人员,正在威胁我们,说再不把东西交出来就要往仓库里冲呢!”得茶一边擦着一下子不知从哪里来的汗,一边也对着话筒叫:“你看清楚了吗,真是来抢武器的?”“我看到我那个混账老婆了呢,她冲在最前面,妈拉个巴子,我真恨不得拿起枪来崩了她,这臭婊子养的!”不到万分危急的地步,李平水哪里会骂出这样的脏话。得茶高声提醒他:“国家有令,抢劫军用仓库,可以用军法处置!”“抗得茶你是不是还没睡醒,今日天下还有什么王法?有王法还敢冲部队吗?我们上头有令不准开枪,你懂吗?仓库里有一百万发子弹,一万多颗手榴弹,一千多件枪械,四十多万军用物资,要是被他们抢去后果不堪设想。上头让我们死守,又不让我们开枪,他妈的属毛灰的上头不让我们动,说军队一动,天下就大乱,死的人就更多。你懂吗?现在只有一条路,就盼着你们来救我们一把了。杭得茶你要是不来你就是见死不救的王八蛋!”那头电话重重搁下,杭得茶生出来到现在也没有被人家那么王八蛋王八蛋地骂过。但杭得茶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去。他知道,只要他一动,吴坤就会动,而吴坤一动,就会流血,就会死人。这是不可逾越的界线——他的手上决不能沾有血迹。两害相衡取其轻,李平水骂他,他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不愿意看到李平水不安的样子,便换了一个话题,问:“我是第一次来这里,都说刘庄景色好,没想到这里也有茶。”李平水脸色也轻松了一些,说:“那还是前几年毛主席让我们警卫员种的。那时候不是困难吗?我们还养猪呢。毛主席和我们一起还摘过这里的茶。”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就不免自豪。
杭得茶看他的样子,笑笑说:“怪不得迎霜崇拜你,你还有些资本可夸。”“她说我什么啦?我好久没见到这小姑娘了。”李平水真的有些兴奋起来,他喜欢这个小姑娘,和她很有天谈。
“她跟我严肃地谈了一次,说我没有救你,没有站在你这一派上,是错误的。她还说你心请不好,我更应该支持你。你看,她才几岁,还知道你心情不好,她是坚定的李平水派,对你的立场很坚定嘛。”他们总算露出了一点笑容,但很快就消失了,李平水又被杭得茶的话触到了痛处。是的,他心清不好,很不好,他不知道他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因为这场革命而乱套了。
李平水和翁采茶感情很不好。开始他还当她是天生脾气暴烈,可能神经还有些过敏,后来才隐隐约约地发现事情不对。他哪里知道翁采茶她心里躁得很。她刚开始认识亲爱的小吴时,赵争争还若隐若现,那白夜还不知道在哪里飘呢。可如今一转眼,白夜都快生孩子了。虽然吴坤他从不回家,白夜也从不找他,但他们法律上总归还是一对夫妻啊。这倒也不去说它了,翁采茶最气不过的是赵争争。这个赵争争,仗着她父亲在造反派里走红,还有就是和北京的关系,死活缠住这亲爱的小吴不放。话说回来,这次小吴遭难,她也没少给他出力,反过来她翁采茶就是罪魁祸首了,要不是她看管不严,杨真能不见吗?因为如此,小吴对她就淡了许多。同时,吴坤为了革命,又不得不和她赵争争虚与委蛇。赵争争一夜一夜地赖在小吴房间里不走,还一趟趟拉小吴到她家里去,接受各种各样的指示。小吴常常叹着气告诉她,看样子他们家里是就等着他离婚,好把这个神经兮兮的女儿嫁给他了。可是他现在得顶住,他不能离,他要一离,就没法和纯朴的最爱最爱他的小采茶在一起了,不要说明铺,连暗盖都不行了。
正是因为这样的左右夹攻内外煎熬,把个翁家山里长大的采茶姑娘也弄得神经兮兮,心理变态了。一方面她是看到李平水就触气,他那张一点也不比吴坤逊色的、充满军人正气的脸,在采茶眼里,突然变成了臭狗屎。她不知道,其实她的那张圆盘哪牙大脸,在他心里唤起的感觉,也和她对他的感觉一模一样。这样的感觉还能有肌肤之亲吗?见它的鬼去吧!李平水没有一点蜜月的感觉,倒是采茶有,但那是和小吴的蜜月,和这个绍兴佬浑身浑脑不搭界。她给自己仇视丈夫李平水找了很多理由,比如不能和她一样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却和祖祖辈辈压迫他们翁家的杭家人眉来眼去,交往密切,丧失最起码的阶级立场等等。其实往深里一想,李平水真是活活要冤枉死。翁采茶她分明是恨赵争争,恨白夜,爱吴坤,那恨不能明着恨,爱又不能明着爱,憋在心锅里煮,还不煮成一锅的毒汁,见着李平水就喷,能不喷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漆黑一团吗?
大年三十李平水给了翁采茶一耳光,春节之后,他就提出了离婚。但翁采茶坚决不同意。其实采茶是很愿意离婚的,真正不同意她离婚的是吴坤。她和他的交往到目前为止,实质性内容远远要比与赵争争交往来得多,但表面上看起来却远远不如与赵争争亲密。吴坤不愿意让采茶离婚,他顺口胡编着一些理由,告诉她何以他不能当下离婚的原因。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她认真地点头,全神贯注地敬仰地看着他。她对他的感情,已经从崇拜发展到了迷信的地步。随便他说什么,她都一点一滴地往心里去。因为专心致志地凝视,她的眼珠仿佛甲状腺病人一样鼓鼓地突了出来,她那样子反倒越来越像她的爷爷小撮着。看来她的无限忠于的不仅仅是毛主席,还有他吴坤的。她那种愚蠢而又忠诚的样子,真是让吴坤看了又感动又厌烦。他站起来想扬长而去,但却又把这个蠢货压倒在床上。蠢货啊蠢货啊,整个动物性的过程中,他心里没有停止过这样的叹息。
从床上起来的翁采茶,像是吃足了夜草的马儿,备足了干粮的旅人,憋足了劲儿的拳击手,雄赳赳地打回家门去。不离!李平水,你想得美,你一个当兵的,竟然也敢和老百姓一样无法无天,你竟敢离婚!你凭什么要和我离婚?你说我不干不净?你血口喷人,你给我找出证据来,你找不出证据,我告你诬陷。李平水当然找不出证据,他又没法到造反总部去捉奸,他只是凭感觉能够意识到他们必然是心中有鬼,但那不足以离婚啊。再说因为老婆是个造反派,部队这一方也特别谨慎,部队要顾全大局,只好让李平水忍气吞声了。
世代当师爷的李家祖辈,学会了从蛛丝马迹中发现破绽,李平水天生地也仿佛有着这种遗传,对那个翁采茶的革命引路人吴坤的行动也就特别关注。今天的会议,他第一次看到吴坤,就坐在他斜对面。李平水自己就是一个相当帅的小伙子,但他看了吴坤,还是不得不承认吴坤的风采当得上英姿飒爽、风华正茂,他立刻明白了翁采茶如此讨厌他这个丈夫的重要原因。这个漂亮的敌人一看就不好对付,但李平水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他给对付下来。
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他突然就看到吴坤朝他们这个方向走过来,便问得茶,要不要一起走开。得茶想了想,说:“你先走一步,我看他是又要找我动心机了,且看他如何表演吧。”吴坤笑容满面地朝得茶走来,好像他们从来也没有怒目而视、血流五步的千钧一发之际。他显然已经伸出手来要和得茶言和,见得茶没有那反应,也不在乎,手就顺势往空中画了个抛物线,指着湖光山色说:“真是名不虚传的好地方,什么叫人间天堂,我今天才叫真正明白了。”看得出来,他这话是由衷赞叹,并非没话找话。他从囚禁中出来,感觉与没有失去过自由的人显然不同,现在他更热爱生活了。他现在也更不在乎别人对他怎么看了,关了两个月,他悟出了更深的东西,他也更有了洞察力。刚才会上那些决策者们的动作,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政治游戏,他笑笑,对得茶说:“让他们闹去吧,跟我们无关。”他这话显然是针对他们两派都没有介人那天冲击军队仓库的事件而言的。这话让得茶厌恶,因为这里面没有丝毫的正义与道理,只有权力和阴谋。仿佛他们这些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人一下子又退回到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仿佛他们不过是各路诸侯,正在进行一场大混战。
他的这种心理活动吴坤是知道的,他过去很在乎得茶怎么想,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他站在湖边,看水波如绿,暖风如酒,杨柳如发,青山如眉,双手使劲地拍了拍汉白玉制成的栏杆,不禁吟道:“……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稼轩的《水龙吟》,还记得吗?”尽管杭得茶对与吴坤对话已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他此刻的表现还是让得茶惊异,虽然他在念词,但他这个样子实在有点接近于小丑。
“我知道你怎么在心里评价我,你在说,这个人怎么会变得那么厚颜无耻,在经历了这一切后,怎么还会那么轻松地与我对话。可我还是要一意孤行,而且我还是要感谢你的。我要感谢你两条,一条是我被审查时你没有再落井下石,当时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彻底完蛋。第二条是你没有下令冲出去保护仓库,你没动所以我也没动,那天我们手里有机关枪,你要一动,我们双方就是一场血战,事情就彻底闹大了。当时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你却有这个自制力,这是你的高明之处。我对你不断有新的认识,看来你也并不是不能搞政治的人。”“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我和你的想法恰恰相反,可能是一个人呆的时间太长了,我现在特别想和人呆在一起。”“那你就去找你同道吧,我就告辞了。”“等一等,”吴坤突然声音低沉了下来,他的脸色也刹那间变得难看了,他没有再看着得茶,却问他,“……你知道白夜什么时候生……”他的问话把得茶的心也拎起来了,他痛苦地抓住了栏杆,摇摇头,说:“你真是一个卑鄙的家伙。”这话不但没有让吴坤火冒三丈,他反而还似乎有所解脱,他说:“对不起,我也想孩子不会是你的,可凭什么证实,那孩子是我的呢?你知道她在北方和什么样的亡命之徒鬼混在一起——”得茶真想给他狠狠的一掌,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掉头就走,此时的吴坤就像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刺在他身后,走过梦香阁,走过半隐庐,走过花竹安乐斋,一边不停地咦叨:“你知道接下去的议题是什么,啊?是治安,是抓现行反革命!你以为这事情跟你无关吗?你想抽身已晚,你回去问问,你们家那个布朗先生,是怎么会到赵争争的总部开车的,他明明姓杭,怎么又会突然姓罗的?”得茶一下子站住了,回过头来:“你说什么,什么姓杭姓罗?”吴坤就乘机拉住了得茶的胳膊,一边重新往湖边走,一边说:“我跟你说,我们俩的话还没有谈完嘛,你着什么急呢。回到学校,手下一大批人,我们又得针尖对麦芒,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在国家领导人享受的地方享受一下,你怎么就不能和我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呢,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是感谢你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嘛——”得茶没工夫听吴坤沙咦,打断他的话又问:“你跟我说清楚了,布朗的事情,跟治安有什么关系?”他们重新走回到了湖边,吴坤笑笑说:“他们这些中学生毛孩子,也就只能当当马前卒,太缺乏头脑了。有人撞了赵争争,抢了传单。有人又救了赵争争,正是你那个表叔,赵争争傻瓜一个,还把他留下来开车。我仔细看了攻击我的传单内容,满口混蛋,幼稚得很。但写到我们家祖上的不少事情,倒是有鼻子有眼。杭州城里谁对我们吴家知根知底呢?非杭家莫属也。”杭得茶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地听着吴坤说这些,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家里发生的事情,他真是一点也不知道。
“你别以为我会怀疑你在幕后操纵,不,从传单的文笔和思想来看,显然这不是你的思路。再说,我也不会真正在乎这些小玩意,它们掀不起大浪。问题在于,杭州城最近连续不断发现了一些政治传单,从一开始对出身论的讨论发展到对中央文革的攻击,甚至还有对文革本身的质疑——你说,这不是太幼稚了吗?”杭得茶越往下听,心里那可怕的阴影就越深。
“从传单的纸张,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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