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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剧员的生活-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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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无心的说,“扮绅士容易,那是配角。”
士平先生就有意的说,“配角自然是容易找寻,你们去试演好了。”
萝从这话上,听得出士平先生的心上愤怒。她知道士平先生是为了一些不甚得体的情绪所烦恼,她有点儿忏悔的意思,就问士平先生,同舅父早间在什么地方分手。士平先生说,“我在××路上下车,还走了一阵,想起许多人事好笑。”
这个话使那年青人以为所指的是自己,脸上即刻发起烧来。萝又以为这话完全是在妒嫉情形下,说到她和那学生了,心上就很不快乐。士平先生则为自己这句话生了感慨,因为他极力在找寻平时的理智,却只发现了苦闷,和各种不能与理智同时存在的悒郁。
萝过了一阵,说道:“人事若是完全看得是好笑,这人就是超人,倒很可佩服!”
“是的,就是明知好笑也仍然有严重的感觉,所以人都是蠢人。”
“可是蠢一点也无妨,太聪明了,是全无用处的。做一切事都是依赖到一点糊涂。用自己起花的眼睛,看一切世界,蒙蒙眬眬,生活的趣味就浓了。要革命,还仍然是大家对那件事蒙蒙眬眬,不甚知道好歹。不甚明白利害,糊涂的做去,到后就成功了。一个眼睛纤毫必见的人,他是什么也做不去的。
他喝水,看到水中全是小虫,他吃面包,又看到许多霉点,走到外面去,并排走路的多数是害肺痨病人,住到家里,他还梦到人家所梦不到的种种。他什么都聪明,他什么都不幸福了。“
因为话是象说到那个年轻学生头上去了,他承认他的糊涂是一种艺术。他说,“我同意萝这个话。我有时很象清楚,看得周围一切非常分明,我实在苦恼。若果糊涂了一点,一切原有使我苦恼的,就当真又变成幸福了。在将来若是我还能选择我自己的东西,虽然我无理由拒绝苦恼,却愿意那点糊涂。”
士平先生觉得这学生又好笑又可怜。这学生昨晚上还那么无望无助使生活找不到边际,但一天以来,因为一种无意中的误会,因为一点凑巧,却即刻把灵魂高举,仿佛就抓到了生活的中心,为这真正的糊涂,他对于这学生原来的一点同情完全失去了。他觉得萝也是可怜的,这女子在她那任性行为上,把自己的感情蹂躏了一番,又来找寻自慰的题材,用言语的锋刃刺倒旁人,她就非常快乐了。她想象她因为青春的美,就有了用自己的美去蹂躏旁人感情的权利,因为这一点原故,她这时竟让这年轻人来爱她了。她要苦别人作为自己快乐的根据,做了别的女子不会做的事情,她这时正在心中好笑。士平先生带着一点儿讥讽说,“萝,你是为你的聪明而感到幸福的。”
萝反向着士平先生,“那么,士平先生因聪明而苦恼了。
为什么不糊涂一点?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认真?为什么把那些不知道的也去设法知道,本来不能知道的又强以为知道,就在这上面去受苦受难?“
“这是做人!”
“可是这样做人,是自己选择的么?”
“你以为是应当选择。或者说,还有机会选择,是不是?”
“我可是选择我自己所要的。”
“还是照到机会分配下来的拿去,在机会以外,人是通通不会有选择的。不但是生活事业,就是朋友,爱情,有些人自以为是选择下来去做,其实他还是取那放在手边最方便的一件。”
“我否认这理论。”
“一句话若是空空洞洞的理论,自然可以否认。若是事实,那否认,是应当在别人或自己生活上找出证据才对的。”
“士平先生,我要给你证据看的,你等候一些日子就是了。”萝说着这个时,用得是同平常抗议声音,那大学生听到,忍不住笑出声了。
士平先生本来不想把话再说下去了,因为看到那大学生在误会中更加放肆,本来先见到这人拘谨为可笑可怜,这时见到这人不再拘谨,反而使士平先生不甚快乐了。“他以为我是在为他努力,虽无一句话可说,那神气,倒是在感激中有帮我忙的意思。他以为说的证据就是爱他。这小子真是在糊涂中得到他的幸福了。”士平先生一面这样想及一面就说,“密司特周,你是一定也觉得可以选择你所需要的,是不是?”
那大学生略略见得有点忸怩,喉咙为爱情所扼。女人声气一般答道:“我同意萝小姐。”
“很好的,很对的,你也相信你选择你所要的,就居然得到了!”士平先生声音有一种嘲笑意味,他还想说“你的话是选择了而说的,你的事却是完全误会的。”可是那学生对于他露出的感激颜色,以及那信仰谦卑样子,仍然把士平先生缓和了,强硬不去了。他只好说,“你能信仰你自己的能力,这就是非常幸福的事!”
萝因为不知道他们两人昨天那一次谈话,所以这时同这学生表示亲近,不过是一种虚荣所指使的一时任性行为。为了故意激动士平先生,她所以才说要同周姓学生演戏。为了士平先生的愤怒,对于这愤怒作一度报复,她才说她能够选她所要的东西。不过到后来,看到那学生有一点放纵,还说出些蠢话,士平先生有放弃所有权利意思,她又不大愿意了。
她于是把话说到属于自己家中舅父方面去,使学生感觉到于己无分,学生到后就不得不走了。
学生走后,萝带着一点忧愁,向士平先生望着,低低的说道,“不要生我的气,我是游戏!我脾气就是这样。”
士平先生把萝的手握着,也似乎为一种悒郁所包围,又稍稍显得这问题疲倦了自己心情的样子,“我能生你的气吗?
你不是分明知道我说的演×××原是慌话,为什么你这时就来同他谈起?他是在一种误会情形中转到一个不幸上去了,他以为你爱了他!以为你尽他爱你了!你愿意在这误会上生活,我不能说什么也不必说什么。我这时只说明白,尽你做那自己所愿意做的事。“
萝有点儿觉得糊涂,“为什么同他这样谈谈话就会有这样吓人误解?”
“你不是说过,男子在男女事情上都极浅薄吗?”
“可是这是个内向型忧郁的人。”
“你是说,凡是这种人,都非常知分知足,是不是?”
“我想来应当这样,因为他并不象自作多情的人。”
“完全错误!他昨天晚上,到我这里来,说了许多话,他说如何在爱你,如何知道自己无分。他并不料到你同我的关系,他信托我是他唯一帮忙的人。他说只要把这事告给了我就很快乐了。我能说什么?我除了同情这个人,什么也不好说出口。我告他,此后我当设法使萝同你做一个朋友。我当尽我所能尽的力,帮助你一下,你也应当好好的生活下去。我当真是这样作到了。这个人得到了我的话,恰恰来这里见到了你,以为你是已经听我说过一切,你说演×××,他一定激动得不能自制。他在一种误会中感谢你也感谢我,他从这误会上得到快乐和忧愁,还以为是自己选取的东西。我并不生气,我却因这事觉得大家都很愚蠢。你是在这事上也因为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一个度量窄狭的人。在恋爱上度量窄狭,这也许还是一种美德,不过我是缺少这美德的。实在说,我却在这误会上心中不大快乐。他要我帮忙,信托我,我待要告诉他我的地位,但我在他那种情形前面,要说的话也都说不出口了。我还要告你这事怎么办,谁知这误会先就延长下去。你要爱他,还是不爱他,那全是你自己的事,我并不想说什么的。我若说,这个人不行,你自然会以为我有私心,我若说这个人很好,你又可以疑我是有作用的示惠于人。我不想加什么意见了,你不是说你能够选你要的东西吗?
现在机会就来了。你不要以为我爱你就拘束了你,我自己是想不到我会拘束得什么人的。“
萝听到士平先生把话说完了,毫不兴奋,沉静非常。望到士平先生。“我料不到是这件事中容许了这样一个误解。我不能受爱的拘束,当然我就不会因为他那可怜情形变更了自己主张。爱不是施舍,也不是交换,所以我没有对他的义务。
可是,士平先生,我现在却这样想:假如我看一切是我的权利,那我是不放弃的。我不能因为这一方面的权利却放弃那一方面的权利。我在这些事上有些近于贪多的毛病,因为这样,一切危险我是顾虑不及的。我要生活自由,我要的或不要的,我有权利放下或拿到!不拘谁想用热情或别的自私,完全占有我,那是妄想,是办不到的事。所以现在我来同你说,我愿意你多明白我一点。“
士平先生只用着一个大人听小孩子说话的样子,点头微笑,萝又继续的说,“周爱我,我是感到有趣的,因为我想象不到我能够使一个男子这样倾心。带着一点好奇,我此后要同他再好一点,也是当然的。可是今天的误解我可不能让他存在!我不许别人在误会中得到他不当得的幸福,因为这不当得的幸福,要变成我的责任。我尽你爱我,也是我感到这是我的权利,你一在这事上做出年轻人蠢样子,我就有点忍受不来了。你的地位现在是同他一样的,我说这个话或者伤了你的自尊心,但如果你想得明白一点,你可以得到你的一分好处,若实在要痛苦,是你自己的事,我可管不了。”
把话说完后,萝走了,士平先生没有话说,尽这女子走去。但走到廊下以后,萝却又走回来了。她站到门边,手上拿着那个小伞,“士平先生,你这行为是使我发笑的,为什么不送我出去?”
士平先生摇摇他的长长脑袋,叹了一口气,把手摊开,“好能干的萝,你的时代生错了。因为这世界全是我们这样的男子,女人也全是为这类男子而预备的。但是你太进步了。你这样处置一切,在你方便不方便,我原不甚清楚,但是男子却要把你当恶魔的。你的聪明使你舅父也投了降。你只是任性做你欢喜做的事,你的敏锐神经作成你不可捉摸的精神。你为你自己的处世方法,自以为非常满意。可是我说你是生错了时代的,因为你这样玩弄一切,你究竟得到的是什么东西?
你自然可以说,就是这样,也就得到不少东西了。是的,你得到很多人对你的倾心,你得到一切人为你苦恼的消息,你征服了一个时代的男子。还有一个中年的士平先生,他也为你倾倒,变更了人生态度,变得年轻了许多。你在这方面是所向无敌的。可是你能够永远这样下去没有?你会疲倦没有?
……“
“我疲倦时,我就死了。”
“你说的话太动人了。你为你自己的话常常比别人还要激动,因这原故,你说话总是选择那纯粹的语言,有力的符号。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
“你的意思以为我总永远不象你们所要的女人。男子都是一样,我知道什么是你们所中意的女子。受过中等教育,有一个窈窕的身体,有一颗温柔易感的心,因为担心男子的妒嫉变成非常贞静,因为善于治家,处置儿女教育很好,……女子都是这样子,男子自然就幸福了。你们都怕女人自己有主张,因为这会使你们男子生活秩序崩溃的主要原因,所以即或是你,别的方面思想能进步了,这一方面却仍然保留了过去做男子的态度。”
“我完全是那种态度吗?”
“不完全是,可是那种态度你觉得习惯一点,合适一点。”
“或者是这样吧。”
“若不是这样,那这时就照旧同我到××去,转到我舅父那里吃饭。”
士平先生微微笑着,说,“不,我要一个人想想,是我的错误还是别人的错误。我要弄清楚一下,因为这件事使我昏乱了。还有,我要得到我的自由,就是不让你征服或玩弄。”
萝也微笑的点首,说,“这是很对的,士平先生,我们再见。”
“好,再见,再见。”
萝走了,又回身来,“士平先生,我希望你不要难受。”
士平先生就忙着跑出来,抓着了萝的手,轻轻的说,“放心罢,不要用你的温柔来苦我,你的行为虽是你的权利,可是我不比那个忧郁的周,生活重心维持在你一言一语上。”
萝于是象一只燕子,从廊下消逝了。
在校外她碰到了那三年级学生,这显然是有意等候到这里,又故意作为无意中碰到的。年轻人的狡计,萝看得非常明白,那大学生想说出一些预备在心中有半天了的话。一时还不能出口,萝就含着笑意说,“密司特周,到什么地方去?”
“到××想去买点东西。”
“那我们同路,我也想到××去买一本书。”
“士平先生……我同他说了许多话,他是个很好的人,是不是?”
“天下这种好人不少!”
“我敬仰他。”
“是的。这种人是值得敬仰的。不过每一个人也都有值得敬仰的地方,或者是道德学问,或者是美,或者是权力,或者是诚恳,你说是不是?”
“是的。不过——”
“怎么样,你不敬仰美吗?”
“……”这男子,做着最不自然的笑容,解释了自己要说的话语。
两个人,一个是那么自然随便,一个是那么拘束紧张,把话谈下来,到后公共汽车来了,两个人又上了车,到××去了。
下午四点钟左右××路上的百寿堂雅座内,这密司特周同萝,在一个座位上吃着冰水。
望到那每一开口微微发抖的薄薄嘴唇,望到那畏缩而又勉强做成的恣肆样子,萝觉得有些可笑。这是一个拜倒裙下的奴隶,没有骄傲,没有主张,没有丝毫自我。在一切献纳的情形下,那种惶恐的神气,那种把男性灵魂缩小又复缩小的努力,诱惑到骄傲的萝,使她有再进一点看看一切的暧昧欲望。
她说,“密司特周,你不是××吗?”
那学生,此时上的课是最新的一课,他什么话都不知道说,只是悄悄的去望坐在对面的萝,听到萝问他的话了。就匆遽的答,“我不是,我不是。”
萝说,“为什么不加入?士平先生是的,你知道吗?你们学校有许多同学也是的。大家来使社会向前,毁去那阻碍我们人性的篱笆,打破习惯,消灭愚蠢,这是只有××可以做到的。大家成群的集中力量来干,一切才会好。”
“萝小姐相信这是做得到的吗?”
“为什么信仰都没有?年青人没有信仰,缺少向不可知找寻追求的野心,怎么能够生活下去?”
“许多人也仍然活着过日子!”这大学生因为见到讨论的人生问题,所以胆量就大起来了。他仍然是那种怯怯的微带口吃的补充了这个话,“他们是快乐的。”
萝声音稍大了一点,“是的,那些蠢东西,穿衣吃肉读英文,过日子是舒服而又方便的。我不说到他们,因为那不是我要注意的。我是说有思想的年青人,有感觉的年青人。他们的个人主义是不许其存在的。悲观,幻灭,做伤心的诗,欢喜恋爱小说中的悲剧人物,完全是病态。他们活到世界上,自己的灵魂中毒腐烂了,还间接腐烂到他身旁的人。”
“可是我不能信仰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信仰演剧?”
“因为是艺术!我欢喜演戏,我欢喜它,也就信仰它。”
“可是艺术也带在那大问题里一起存在的。你欢喜演戏,却不能去到大舞台陪李桂春打斤斗。你还是信仰新的,否认旧的。为甚不去同那更新的接近一下?”
“我不想去。我什么也不想。我看过一些书,什么是应当,什么又不应当,我都懂得一点点。可是我不习惯人多的事情。
我自己常常想,世界那么样热闹,好象我都无分,所以我有时就想到死了一定会好点。“
“为什么一定要死?每个人都活的庄严意义。”
“为什么一定?我不清楚。可是我并不死去,现在还是活的。我想死了或者清静一点。我厌烦一切,我受不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这平静的外表,隐藏到一个怎样骚乱的心!”
“我知道!若是你真死了,那天下少下一个活人,多了一个蠢鬼。凡是自杀的都是愚蠢傻子。若不是愚蠢,就是害病发疯。生到这时代,从旧的时代由于一切乡村城镇制度道德培养长大的灵魂,拿来混到大都市中去与新的生活作战,苦闷是每一个人都不缺少的东西。抵抗得过这新的一切,消化它,容纳它,他就活下去,且因为对于旧的排斥与新的接近,生存的努力,将使这人灵魂与身体同样坚实起来,那是一定的。至于忍受不了的落后的分子,他不是灭亡也等于灭亡。并不落后,同时却只因为不习惯这点理由,不能在集群生活中为生存努力,又不能把自己融解到旧的组织里去,这样人便孤独起来,到后来忍受不了,一切绝望,于是便自杀了。”
“他们并不是没有高尚思想!”
“思想有什么用处?他们本身的悲剧就是想象促成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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