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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剧员的生活-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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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父见到萝没有话说了,自己就觉得把话苛责到萝是不应当的残酷行为,预备走出去,这时士平先生却在客厅门出现了。士平先生见到了绅士,似乎有点忸怩,绅士也似乎心上不安,两人握了手,绅士就喊萝:“萝,萝,士平先生来了,……”他还想说“你陪到他坐,我要去办公去了,”可是话不说下去,他把老友让到廊下,一面很细心的望到这两个人的行为,一面自己把身体也投到一个藤椅里去了。
  萝把头抬起,望了士平先生一会,又望了舅父一会,感到一种趣味,两个绅士的假扮正经懵懂的神气,使她忍不下去,忽然笑出声来了。
  这两个人心上想些什么,打算些什么,萝是完全知道的。
  她知道舅父的秘密,也知道士平先生的秘密,她看到面前是两个喜剧的角色。
  因为那两个人都不及说话,她就说:
  “舅父,你忘记你的时间了,你难道还要同士平先生谈戏吗?”
  这绅士作为才悟到时间了,开始注意壁上的挂钟。于是说,“士平你到这里谈谈,你们是不是又要演戏了?我的时间到了,我要去了。萝,我告你,记到把我要你做的事做下去,我下午就可以同你商量……”萝说,“舅父你就不要办公,打电话去请半天假,怎么样?”
  士平先生说,“我也就要走,我是来问问你愿不愿同密司特周——我们那个三年级学生演×××。”这是借故提及的假话,萝心中明白,因为士平先生明明白白是以为绅士已经上了办公室,所以来此的。
  舅父又说,“你们谈谈,我的时间是金子,我要走了。中年绅士,落伍的人,这是我的甥女给她舅父下的按语,时间是……”这仍然是假话,萝也知道的,因为舅父实在不大愿就走,单独留下这个人到这屋中。
  士平先生好象特别敏感,今天要避嫌了,就更坚决的说道,“我们一起罢,你把车子带我到爱多亚路,我要到××大学找一个人。”
  萝就说,“士平先生,你说周要同我演×××,那个人不是上次演过××的工人,白脸长身的年青人吗?”
  “就是他。”士平先生不甚自然的答应着,因为说得完全是谎话,心中很觉得好笑。
  萝因为起了一个新的想象,就说,“这个人还不错,演戏热心,样子也诚实可爱,不象密司特金,密司特尤,密司特吴。那几个风流自赏的小生,是陈白所得意的门生,还听说要加入什么××,倒是多情的人!大致同密司文,密司杨,已经都在恋爱了,因为都是自作多情的人。”
  士平先生听到这话,微微皱了一下眉毛,“你觉得那个人诚实可爱吗?”
  萝估计了一下士平先生,知道这人的情感为她的话所伤了,一面是为了舅父还在旁边不走,就故意说,“是的,我倒很欢喜他。”
  舅父在一旁听着,心中匿笑,故意责备似的说道:“萝,你的口是太会唱歌了,但一点不适于说话。”
  这话显然是舅父为袒护到士平先生而言,萝望到这个说谎的绅士的体面衣服,心中不平,带一点娇嗔问,“舅父,什么口适宜于说话?”
  “你唱歌的天才我是承认的,你说话的天才我也不否认,只是说话原用不了天才,士平先生以为如何?”
  士平先生说,“这是一定的。可是用言语的锋刃,随意的砍杀,原是年青人的权利。”
  绅士说,“这个话我不大同意,若说有棱的言语是他们的权利,那毫无问题,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就只有义务了。”
  “舅父的义务倒恐怕是别的。”
  绅士听到这话,对萝很严正的估了一眼。先是说要走要走,现在电话也不打,自然而然坐到那里不动了。“我也还有权利,不一定全是义务!”
  士平先生显着一点忧郁神色,萝以为是士平先生为妒嫉所伤。她最恨男子这一点脾气,她同陈白分手,也就多少有这样一点理由,所以望到士平先生的样子,她感到一种残酷的快乐。她按照自己的天赋,服从女子役使男子的本能,记起士平先生说的“年青人用有锋刃言语,随意伤害别人原是一种权利,”她把士平先生所不乐于听的话还是故意继续下去。她没有望到士平先生那一方,只把脸向到窗外说道:“士平先生,你不是说那个很漂亮的学生要想我同他演×××吗?我明天问他去。”
  “你要去问他就去问他,不过我已经告他,你怕不什么有空闲时间了。”
  “我有时间,我一定要同他演×××。”
  那绅士听到这个话很觉得好笑。他想看看这两个人言语的胜负所属。他在往天疏忽了这个,今天却用了一种新的趣味来接近了。他装做看报的样子,把眼睛低下去望到当天报纸,听士平先生说些什么话,作为对抗萝的工具。
  因为士平先生不做声,于是萝又开了口,“我要演×××,没有配角我也要演,不然我下次再不演戏了。我要演×××那个女角,嘲弄他那个自私的情人。我要去爱一个使他们看不起的人,污辱他们,尽那些自私自利的人尊严扫地。我将学到那主角说:喂,你瞧,我同你所看不起的人接吻!他是这样下贱的,但他有这样一个完美的身体,有这样健康的手臂,美丽的头,尊贵而又俨然的仪容,同时,位置却是做你们的用人。他没有灵魂,我就爱他的身体。我要灵魂有什么用处?灵魂在你们身上,是一种装饰。你们说谎,使你们显得高尚完全。你们做卑下的事情,却用了最高尚的理由。这就是你们灵魂的用处。为了羞辱你们,我才去爱那你们所瞧不上眼的人。……”她用着正在扮演女角的神气,走来走去,骄傲而又美丽,用着最好的姿势,说着最好的口白,在那廊下自由不拘的表演一切。
  士平先生极力把狼狈掩藏起来,用着一个导演者的冷静态度,在萝休息到一个椅子上时,鼓了一会儿巴掌,说,“很不错,你可以做成很动人的样子给人感动。”
  “我不单做成样子,我自己将来也要当真这样去生活的。”
  “那一定使你舅父同那爱你的人难堪。”
  “自然的,那戏的后一场不是说:你见到我这样,你装做笑容,想从这从容不迫尊贵绅士态度中挽救你的失败。但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做的事要象钉子一样,紧紧的钉到你的心上,成为致命的创伤……吗?”
  士平先生说,“你的言语是珠玉。”
  萝看得出自己的胜利,得意的笑着,“我是一演到这些脚色,就象当真站在我面前的是那爱我而为我所恨的男子!”
  士平先生沉默了,有一点小小纠纷了。这中年人,平时的理智,支配一个大剧团的一切,非常自如,一到爱情上,人就变成愚蠢痴呆了。这时知道萝是在那里使着才气凌虐自己,本来可以付之一笑的事,却无论如何不能在同样从容中有所应对了。他要仍然装成往日稳定也不可能,他一面笑着一面望到萝发光的脸同发光的眸子,有一种成人的忧郁说不出话来了。
  绅士在一旁象是代替士平先生受了一点窘,看到那情形,心中设想:“这恐怕又不可靠了,一个女子,一个年纪轻轻而又不缺少人事机警的女子,用言语与行为掘成的阱,是能够使一个有定力的男子跌下去时就爬不起来的。士平先生是一定又要跌下去的。这是一个不幸的命运。”
  他在言语上增加了一点讽刺成分,“老朋友,你当导演是不容易驾驭这学生的。”
  士平先生用同意义回敬了绅士,说道,“是的,我知道不容易。你呢,家中有天才,做家长也不甚容易!”
  “可是狮子也有家养的,这是谁说的话?我记得是象上次我看你们那个戏上的话。那角色说,狮子也有家养的,一定是这样一句话。”
  萝说,“下面意思是说家养的狮子并不缺狮子的一切外貌。这个话并不专是讥讽到女子,男子也有分!”
  舅父说,“还有下文,你们都疏忽了。那下文我应当为续下去,就是:也会吼,也会攫拿作势,但绝不是山中的狮子!
  看惯了,我是不怕我家养这小小狮子的。“
  萝不承认这个话有趣,“舅父的话是以为我就只能说不能行。”
  “并不是这样。我是说一个演戏太多的人,她的态度常常要成为她所扮演角色的态度,但这个却无害于事。”
  “舅父同士平先生俨然站在一块了,这大约是同病相怜。”
  “今天你又占了优势了!”
  “舅父是不是还想说,因为你是女子,所以让你一点呢?”
  士平先生不知为什么,却问起绅士上不上办公处的话来了。绅士说不去也行,但士平先生却说要走了。因为绅士见到士平先生要走,就仍然要去办公,要士平先生坐他的车一同到法界再下车。两个人一会儿就走了,两个人出门时,送到门外车旁的萝,见到舅父似乎快乐得很,士平先生却沉默如有心事,就故意使舅父听到的神气,很亲昵的说,“士平先生,我下午来学校找你。”舅父望了萝一眼,萝就大声的笑,用着跳跃姿势,跑进屋里去了。
  两个老朋友各人皆在这少女闪忽不定行为上,保留一种不甚舒服的印象。两个人都不想提到这事情,极力隐忍下去,车子在平坦的马路用二十五哩的速度驶行,过了××路,过了××路,士平先生要把车停顿一下,说是想到××大学去找一个朋友。等到绅士把车开走后,这个人便慢慢沿着马路一旁走去,走了一会,觉得有点热了,又把大衣脱下来拿在手上,还是一直走去。
  士平先生的理智,在一种新的纠纷上弄糊涂了。他知道许多事情,经过许多事情,也打量过许多事情,可是一点不适用到这恋爱上。他的执重外表因这一来便更显得执重了一点,可是这种勉强处别的人注意不到,自己却要对于自己加以无慈悲的嘲笑了。他怜悯那学生,他自己的行为却并不比那学生更聪明。他在剧本创作上写了无数悲剧与社会问题戏剧,能够在文章上说出无量动人感情的言语,却不能用那些言语来对付面前的萝,绅士想到的“女子用热情掘好的阱,跃进去了的人总不容易直立,”他也照样感觉到了。
  他忽然看到自己的前面是灰色,看到自己象个小丑,无端悲哀起来了。
  六 配角
  因为得到一点士平先生的鼓励,那苍白脸的三年级大学生,似乎得了许多勇气,许多光明,生活忽然感到开展,见出炫目的美,灵魂为怜悯与同情所培养,这人从悲哀里爬出,在希望上苏生了。
  他觉得只有士平先生,知道他这个无望无助的爱,是如何高尚的爱。他觉得只有士平先生,能明白他的为人。他信仰士平先生,也感谢士平先生,自从同士平先生谈过话后,第二天就在一个秘密记事本上写了许多壮观的话语。他以为他从此就活了,他以为从此他要做一个人,而且也能做一个人了。凡是这个神经衰弱的人,平时因自己想象使他软弱,使他在一种近于催眠的情形下,忽然强健坚实起来是很容易的,从所信仰的人一方面,取得了一点信仰,他仍然是继续过着他那想象生活,如不是遇到事实的礁石,则他就仿佛非常幸福了。
  这大学生记起士平先生所说的话,第二天,大清早爬起来,做他第一次的晨操,站在那宿舍外边花圃里,想到一切还略略有点害羞。他知道士平先生是起来得很早的,他想经花圃过士平先生那个小院落去,在那边同士平先生谈谈,并且问问他,应当练习哪种运动,才合乎身体的需要。走到了角门,看到绅士正在那里同士平先生谈话,因为不认识这个人,就不敢再过去,仍然退回来了。他站在宿舍前吸着早上清新的空气,舞着手臂,又模仿所见到的步兵走路方法,来回的走,其余早起的学生,认识到他的,见到这先前没有的行为,就问他:“周,怎么样,习体操吗?”
  听到这个问话,他好象被人发现了心上秘密,害羞了,不能作什么回答,只点点头。同学就说:“这个不行,谁告你这样运动?”
  “我看到士平先生每天这样操练。”
  “士平先生越操越瘦!你应当学八段锦!”
  “好吧,就学八段锦。你高兴教我么?”
  “等一会儿我们来学习吧。”
  那同学到盥洗室去了,这白脸学生,站在一个花畦前看莺草十字形的花,开得十分美丽。因为这带露含颦的花草,想起看朱湘的诗,就又忘了自己定下的规矩,仍然拿了一本《草莽集》,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到花畦边来读诗了。
  到了下午两点左右时,萝来到了士平先生住处。士平先生上课去了,她就翻看到一些画册,在那房中等候。那周姓学生,因为还想同士平先生谈谈别的问题,来找寻士平先生,在那里见到了萝。这个人脸上发着烧,心儿跳着,不知应当如何说话,就想回头走去。
  萝见这学生一来又走了,想起士平先生说演戏的话,就喊他:“密司特周,是不是找士平先生?”
  “是的。我不知道他上课去了。”
  “就要回来了,你可以等等他。”
  “我可以,我可以,”一面结结巴巴的说着,一面回身来到房中,也不敢再举眼去望萝,就背了身看壁上的一幅画,似乎这幅画是最新才挂到壁上,而又能引起他的十分兴味。
  萝心想,“这样一个人真是可怜,”她记到士平先生提起他要同她演×××,还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就说,“密司特周,士平先生早上同我说你那事情,没有什么不可。”
  这学生,听到这个话,以为士平先生已经同萝把昨晚的事都向萝说过了,现在又听到萝温和而平静的把这话提出,全身的血皆为这件事激动了。他忙回过头来,望着萝,舌子如打了结,声音带着抖问,“士平先生说过了吗?”
  萝望到这情形还不甚明白,以为是这个怯弱学生在女子面前当然的激动。她一面欣赏这人的弱点,一面说,“是的,他说你要求我同你演×××,是不是?”
  这学生完全糊涂了,为什么说演×××,他一点不清楚。
  他不好说没有这事。他以为这一定是士平先生一种计划,这计划就是使他同萝更熟一点,他心中为感激的原因要哭了。可是为什么士平先生要说演×××?他望到萝的脸,不知如何措词,补充他要说及的一切。他的心发抖,口也发抖,到后是又只有回过头去看画去了。一面看画一面他就想,“她知道了,她明白了,我一切都完了,我什么都无希望了,”可是虽然这样打算,他是知道事实完全与这个不同的。他隐约看得到他的幸福,看到同情,看到恋爱,看到死亡,——这个人,他总想他是一切无分,应当在爱中把自己牺牲,就算做了一回人的。一个糊涂思想在这年轻人心上扩张放大,他以为这可以死了。他不能说这是欢喜还是忧愁,没有回到宿舍以前,他就只能这样糊涂过着这一分钟两分钟的日子。他想逃走,又想跪到萝身边去,自然全是做不到的事。
  萝因为面前的人是这样无用的人,她看到热情使这年轻人软弱如奴如婢,在她心上有一种蛮性的满足。她征服了这个人,虽然总有一点瞧不上眼的意味,可是却不能不以为这是自己一点意外的权利。许多卑湿沼泽地方,在一个富人看来,原是不值什么钱的,可是却从无一个富人放弃他的无用地方。她也这样子把这被征服的人加以注意和同情了。她想应当有一种恩惠,使这年青人略略习惯于那种羁勒,就同这人来商量演剧事情。
  她问他对于×××有什么意见,他说了一些空话,言语不甚连贯,思想也极混乱。她又问他,是不是对于那个剧中的女角同情。这年轻人就憨憨的笑,怯怯的低下头去,做出心神不定的样子,迫促而且焦躁,所答全非所问。她极其豪放的笑言,使他在拘谨中如一只受窘的鼠。这些情形在萝眼中看来,有另外一种动人的风格存在。她玩味着,欣赏着,毫无本身危险的自觉。不但不以为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她且故意使这火把向年轻人心上燃着,她用温情助长了这燃烧。她厌倦了其他的恋爱,这新的游戏,使她发生新的兴味了。
  士平先生匆匆的走来了,看到两个人正在房中,那学生见到了士平先生,露出又感激又害羞的神气,忙站了起来,与萝离远了一点。萝此时,本来是到此补救早上在舅父处所造成的过失,可不料新的过失,又在无意中造成了。
  萝说,“士平先生,我已经同密司特周说到演×××了。”
  士平先生很不自然的一面笑着一面放下书本,走到写字桌边去。“你们演来一定非常之好。若是预备在下次月际戏上出演,就应当开始练习了。”
  那学生在士平先生面前,无论何时总是见得拘束,听到谈演戏了,就说,“谁扮绅士?”
  萝无心的说,“扮绅士容易,那是配角。”
  士平先生就有意的说,“配角自然是容易找寻,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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