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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剧员的生活-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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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个人听到。
  士平先生也明白这个男子的失策处了,把话移了方向,问这学生是不是做得有文章。这学生这时不大高兴同士平先生来讨论这些事情,只是摇头,并且说,“我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能做,近来简直不象生活……”陈白取笑似的问,“密司特周,为什么通通不干了呢?”
  这学生因为陈白的问话含得有恶意,无法对抗,就作为不曾听到的神气,把脸掉到萝的那一方去,做了一个忧愁的表情。
  萝说,“陈白,密司特周是不是同密司郁是两个好朋友?”
  陈白说,“应当很好的,两个人都是那么年青,那么体面。
  可是我听说密司郁下学期要回家去了,不知密司特周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士平先生说,“周,你为什么不把你的《暴徒》一剧写成?”
  萝说,“赶快写成我们就可以试演一次。”
  那学生向萝看着,慢慢的低下头去了,“士平先生,你知道我近来的情形!”
  士平先生听到这个话,是要他帮忙的意思,他不好再把话说下去了,我只说,“密司特周,人事是复杂得很的,你神经衰弱,所以受不了波折。”说过后,又向萝说道:“萝,这大伙中,只有你是快乐的!”
  萝知道士平先生的意思所在,她不能不否认,“我并不快乐,士平先生!我常常觉得生活到这世界上很好笑,因为大家都象为一只不可见的手拖来拖去。人都是不由自主的,即或是每一个人皆想要做自己的事,并不缺少私心,可是私心一到人事上,就为利害打算变成另外一件东西了。”
  士平先生说,“你的话同前次论调有了矛盾,不记得了吧?”
  “记得之至。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记到许久以前的事情?”
  “你不能今天这样明天又那样。”
  “谁能加上这个限制?秦始皇统一了天下,也不能统一我的感情!”
  “自己应当加上去,因为才见得出忠实。”
  “让这限制在女子同一些浅薄的男子生活上生出一种影响也好,我并不反对别人的事。”
  “你自己用不着吗?”
  “我用不着。”
  陈白加上了点意见,说,“因为图方便起见,矛盾是聪明人必需要的。”
  萝说,“不是这样!我是因为不图在你们这样男子方面得那方便,才每日每时都在矛盾中躲避!”
  士平先生为这句话得意的笑了。他另外有所会心,望到陈白。因为这几天来陈白在萝友谊方面,又似乎取了进步样子,使士平先生不免小小不怿。他几天来都不曾听到萝的锋芒四逼的言语了,这时却见到陈白躺下而且沉默了,他不作声,且看陈白还有什么手段可以恢复那心上的损失。陈白貌如平时,用一个有教养有身分的人微笑的态度,把自己援救出来了。他对到士平先生笑:“士平先生,好厉害!”
  士平先生说,“风是只吹那白杨的。”他意思所在,以为这句话嘲笑到陈白,却只有萝能够懂它。果然萝也笑了。她愿意士平先生明白陈白是一败涂地了的,因为昨天在舅父家中,在宗泽的面前,陈白乘到一个不意而来的机会,得到了些十分不当的便利。士平先生那时看得分明,这时节,所以一定要士平先生见到,她才快乐。还有她要在那个周姓学生面前,使那怯懦的男子血燃烧起来,也必需使陈白受点窘。她这时却同那学生来说话了,她把一个戏剧作为讨论理由,尽这怯弱的心慢慢的接近到自己身边来,她一面欣赏到这男子为情欲而糊涂的姿态,一面又激动到士平先生。
  为什么要激动士平先生?那是无理而又必须的游戏。因为这三天来萝皆同到这几个人在一处,萝在宗泽面前的沉默,是士平先生所知道的。士平先生的安详,说明了这人的恶意。
  他没有一句话嘲笑到萝,可是那沉默,却更明确的在解释到“一切皆知”的意思。
  这一点她恨了士平先生,要报复才能快意。因为陈白为人虽然又骄傲又虚伪,如一只孔雀,可是他只知道炫耀自己,却不甚注意旁人。士平先生的谦虚里有理智的眼睛,看到的是人的一切丑处坏处,她的骄傲使她在士平先生受了损失,所以她在这时特别同那学生亲近。
  这学生,在萝身上做的梦,是人类所不许可的夸张好梦。
  因为他早上给萝的信,以为已经为萝见到了,这时的萝就是为了答复那个信所施的行为。他想到一些荒唐事情,就全身颤栗不止。
  到后,萝觉得把这几个男子各人分上应得的灾难和幸福已做到,她走了。
  她回到家里去时,见到宗泽坐在客厅里,想到先一时的事情,不觉脸红了。宗泽正拿着她一个照相在手里看得出神,还不知道萝已回家。
  萝站在门边,“宗泽先生,对不起,我到××学校去了。”
  宗泽回过头来时手还没有把那个相放下,也不觉得难过,却说,“这相照得真美,我看痴了,不知道萝小姐回来了。”
  “来多久了吗?”
  “大约有一点钟了。我特意来看你,因为你好象有使人不能离开你的力量。”
  “当真吗?”
  “你自己也早就相信这力量了。”
  萝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了,“我实在缺少这自信。”
  宗泽说,“不应当缺少这自信。美是值得骄傲的,因为时间并不长久。”
  “世间也还有比美更可贵的东西。”
  “那是当然的。不过世界上并没有同样的美,所以一个人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好处,却在浪费情形中糟蹋了它,那是罪过。”
  ……
  萝一面同宗泽说话,一面把从各处寄来的信裁看,北京两封,广东一封,本埠陈白一封,那周姓学生一封。先是不知道这信是谁寄来的,裁开后才明白就是那大学生的信,上面说了许多空话,许多越说越见糊涂的话,充满了忧郁,杂乱无章的引证了若干典故,又总是朦胧不清。把信看过了,这被那学生在信上有五个不同称呼的萝,欲笑也笑不下去。宗泽好象是不曾注意到这个的,竟似乎完全没有见到。萝心想,我应当要你注意一下,就把信递过去,说道:“宗泽先生你看年青人做的事情。我真是为这种人难过。”
  把信略略一看,就似乎完全明白了内容的宗泽,仍然是没有笑容。只静静的说,“这是自然的,男子多数就在自己这类行为上做出蠢事。”
  “你以为是蠢事吗?”萝虽然这样抗议,却又象是仅仅为得说这个话的也是男子的原故,不然是不会这样说的。
  “当然,也有些女人是承认这个并不是蠢事的!或者多数女人就正要这东西!不过现在的你,我却知道决不会以为他是聪明,这是我看得出的。”
  “宗泽先生,你估计的不对。”
  “也许会有错误,就因为你是个好高的人,只为我说过了,才偏要去同情他。”
  “……”萝没有话可说了,就笑着,表示被这个话说中了。
  宗泽又拿起那个信来,看那上面的典故,轻轻的读着。萝就代为解释的样子说道:“全是读书太多了,一点不知道人情。十九世纪典型书呆子。”
  “这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
  “那你说是什么?”
  “蠢的永远是蠢的,正如一块石头永远是石头一样。”
  “宗泽先生,你这话我不大同意!”
  “我们说话原本不是求人同意而说的。”
  “可是我也这样说过了的。”
  “那一定是的,因为说话是代表各人兴味。我相信有时你是用得着这一句话的。因为同你接近的人,都是善于说话的人。”
  “你是说用这句话表示自己趣味的独在不是?”
  “是挽救自己的错误!”
  “那你也承认有错误了。”
  “那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在你面前,一切人某一时节不免失去他的人格上的重心,所不同的,不过是各人教养年龄种种不同,所以程度也两样罢了。”
  “宗泽先生,我想你这句话是一句笑话。”
  “你并不以为是笑话,便听到我说这个,这时节即或以为是笑话,过后也仍然能够使你快乐。”
  “我听过许多人的阿谀了。一个女演员嘛!”
  “你知道,你以为一个女人听过许多人的奉承,就会拒绝一句新的阿谀么?”
  萝只把头摇晃,一时找不出话否认,她心想,“这是厉害的诡辩,又单纯,又深入,在这些人面前,装哑子倒有利益,”所以到后就只笑笑,让宗泽先生说下去。
  宗泽也沉默了。这个人,他知道萝是怯于在言语上有所争斗的,他过了一会,就问萝,预备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到法国去。
  萝说,“法国我也不想去,这里我也不愿留。”
  “你是厌倦了生活才说这个话。”
  “包围到我身边的全是平常,琐碎,世故,虚伪,使我怎么不厌倦?你知道我这个人不是为些人而活的。”
  “但是你也欢喜从这种生活中,吸取你所需要的人生。”
  “欢喜,欢喜,你以为你对我作的估计是很不错的,是不是?”
  “不是。我并不估计过谁。我只观察,用言语说明我所见而已。”
  “你以为我是平常任性使气的女子。”
  “不是。”
  “你以为我缺少男子的殷勤就不快乐。”
  “不是。”
  “你以为我……”
  “疑心多,怎样会不厌倦生活?”
  “宗泽先生,男子的疑心实在比女子更大的!”
  “但是男子他会自解。”
  “这是聪明处。”
  “可是若果这称赞中缺少恶意,我想我是无分受这称赞的。”
  “你觉得你不同别的男子,是不是?”
  “我自己是早就觉得了的,现在我倒想问你哩。”
  “你比他们单纯一点。也多一点吸引力。”
  “这个批评是不错的。我就是因为单纯,做人感觉到许多方便。”
  “可是也看人来。”
  “可是在你面前,我看得出我的单纯倒很合用!”
  “你能够这样清楚运用你的理智,真是可佩服的人。”
  “有些人受人敬佩是并不快乐的,因为照例这是有一点儿讥笑意思。”
  “也是的,我就不欢喜人对我加上不相称的尊敬或谄媚。”
  “但你是因为先知道了隐藏在尊敬后面,有阴谋存在的原故,你才拒绝它。其实有时也少不了它。”
  “那你呢?不是一样么?”
  “男子不会与女人一样,你分别得很清楚。昨晚上令舅父也谈到这个了。我有许多地方与令舅意见相合。我知道你是欢喜同舅父争持的,那因为一种习惯,却并不是主张。”
  “舅父的见解若同宗泽先生完全相同,那我觉得是好笑的。”
  “你的意见要改的。即或有意坚持,也不适用。”
  “我不知道宗泽先生指得是革命还是别的意见?”
  “革命吗?什么是革命?你以为陈白是革命吗?士平先生也是革命吗?……”“我并不说这个话。可是舅父总还是绅士,不如他们……”“这是你自己也缺少自信的话,因为你不愿意在这些人心情上综合分析一下,却不缺少兴味,把每一个人思想行为按照自己趣味分派到前进或落后方面去。你自己,则更少这勇气检察自己。”
  “你是舅父一党了。”
  “因为你舅父说你的长处同短处极对。”
  ……
  绅士回来了,见到宗泽很表示欢迎。三个人把话继续谈下去,宗泽在绅士面前又如在士平先生等面前一样,对于萝,仿佛离得很远很远了。
  当晚上,萝与舅父谈话,宗泽先生的为人,是舅父有兴味谈到的一件事,萝告给舅父,说宗泽先生是舅父一党时,舅父似乎非常快乐。
  萝回到卧室灯下,预备回一个信给那周姓学生,不知为甚原因,写了许久也没有把信写好。她只记起宗泽先生的一些言语,而这些言语,平时又象全是为自己生活一种工具,只有在那人面前时,才被他把这工具夺去,使自己显得十分空虚。她检察她自己,为什么在这人面前始终是软弱的理由,才知道是这人并不象一般人的爱她,所以在被凌逼情形下,她是已经看到自己象是败在这人面前了。
  九 一个不合理的败仗
  宗泽在早上写来了一个信,是专人送来的,萝接到这个信时,还没有把信裁开,看到外面写的一个宗字,手就微微发抖。她似乎就知道这信里有些事情,是崭新的事情。她且不即看这个信的内容,先来从想象上找出宗泽留在印象里的一切。但没有结果,即刻她就嘲笑自己的错了。信是那么薄薄的,几几乎只有半张信笺写成的东西,她因此把信裁开了。
  信里不出所料的,内中有这样一些话:
  萝,我爱了你。一切话是空的,一切话皆有人同你说到,所以我不必再说。
  当我觉得我爱了你时,我就想,我应当告你,我不怕唐突你,且应当说,“我觉得你得嫁我。”因为这事情如此下去,是你和我的幸福。
  你若把我当成其他男子一般,我后天就要走了。
  你笑过说是莽汉的宗泽
  真是一个希奇的信!信中还是那么单纯,那么粗卤到不近人情!可是第一次把信看过后,萝好象还不甚明白这意思,又重新看过一次。仍然不明白,到后她又看了一次。他要她嫁他,而且说得那样简单,比其他任何男子都勇迈直前。看过了这信好几次,先是大笑,再过一会,她沉在思索里去了。
  来信的一种不可抵抗的力,同这人留给萝的印象混合在一处,变成更逼人的情形了。
  怎么回这个人的信呢?对面的男子是那么一个男子,完全不同别的男子性情相似,平时把热情蕴蓄在冷静里,到时又毫不显得柔弱畏缩,平素来最善于在男子弱点上把男子嘲笑的萝,到这时,才知道男子也有难于对付的时候了。信是什么费话也不说,一个空字也不写,就说到一件士平先生永远不敢提出,陈白也怕谈到的问题上来的。她并不爱他,可是他那言语逼得她不能说出口了。她自从一见到他,就似乎为这男子的一种魔力所征服,她强力振作也总是逃不了这个人了。她平时极其骄傲,在一切男子面前,她都有一种权利,使一切人皆低眉敛目。她在男子中,永远皆象有一种为天所赋给的特权,选择她所要的种种,却同时用近于恩惠的情形同那些人接近。可是从这个人方面她得到了些什么呢?先是冷淡如陌生,话也不欲多说,凡是一个男子在热情中必然的种种愚蠢行为都没有见到。只三天,四天,却忽然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她想到许多事情,许多人的脸孔同行为都在印象上一一复活起来。
  她记起几日来所受的委屈,她想到这时是复仇的时候了。
  她回了信,说得非常简单,说:
  “宗泽先生,你的希望失败了,要走你明天就可以走了罢。”
  她把信即刻就派人送到附近邮筒里去,事情做过后,她象是放心了,就躺到床上睡了。
  ……
  晚上陈白到宗泽处去,却看到萝在宗泽客厅里。陈白心中明白,力持镇静,做了一个微笑,望到萝,轻轻的说:“萝,风吹了白杨以后,想不到走到这里来了。”
  萝对陈白脸上搜索了一会,忽然说道:
  “陈白,我告你一件事情,我明天要同一个人订婚了。”
  陈白望到宗泽,“宗泽,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宗泽说,“你当然知道是我,还故意装什么痴?”
  陈白就极不自然的打着哈哈,走去握宗泽的手,且走到萝身边去,大声的笑着,“好极了,好极了,真是想不到的好事!”
  萝摆脱了陈白,走到宗泽身边去,轻轻的说,“我说过知道他要这样,就真是这样!”两个人就也同样的笑了。
  ……
  “士平先生同那周姓学生,听到这消息时,怎么样?”陈白一面走进××学校的校门时,一面就这样打算。他极狼狈出了宗泽的住处,渐渐的恢复了自己的本来意识,他这时却为了带着这消息,给士平先生,因为想到士平先生的神气发笑了。
  作于一九三○年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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