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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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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适的当口,向他汇报马扬的详细情况。贡开宸知道,在这件事情上,郭立明会做得非常主动的。虽然贡开宸没有授意,但是,郭立明一定会主动地千方百计地去搞清楚这个马扬的情况。
……但此时此刻,贡开宸并不想听郭立明的情况介绍。此时此刻还有一件比“马扬”重要得多得多的大事,需要他趁飞机降落前仅有的这一两个小时里,对它进行一次最后的估量:此次,他带了一份请辞报告去北京。他要认认真真地再合计一下,再盘算一下,见了中央领导,到底要不要主动提出辞去K省一职,主动为K省这两年发展的滞后,缓慢,承担起应该承担的责任。
请辞报告在抽屉里已经放了许多天了。是他自己起草的。修改了很多遍。也许是因为“痛下决心,如释重负”的缘故吧,一开始就写得很顺手,一气写了五六页。说了许多“心里话”。写完后,心里果然轻松了许多,甚至还生出些许“悲壮”之情。有几个核心段落,写得相当有文彩。重读之余,不禁感慨系之,怦然心动。但经验老到的他还是将它丢进抽屉里,冷静地将它锁了一个星期左右,而后再拿出来审读,果不其然,觉得当初下笔未免有些感情用事了,字里行间隐隐地、却又是顽强地透露着一股不该有的“委屈”。大加砍削后,剩下一页半左右,再冷一冷,锁它两天,而后字斟句酌地又推敲了几遍,改去了所有带感情色彩、或有可能引起误解的用词和语句,把通篇的主旨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锁定在“责任”二字上。
三、要“请辞”
请辞这件事,要不要跟常委们打个招呼呢犹豫再三,觉得还是先不要声张,以免引得满城风雨,杯弓蛇影。等了解到中央确也有此意以后,再去做工作,为时也还不晚。为防泄密,他甚至都瞒住了小郭,没按通常会做的那样,把草稿交付郭立明去誉印:只是取出五年前从北京琉璃厂荣宝斋买的那本木刻水印仿古信笺,舐饱了毛笔,亲自将草稿恭恭敬敬地誉抄了一份,签上名字后,还郑重其事地盖上了一方私印。开罢信封,端坐在办公室那把布面的老式软垫圈椅里,居然面对着那方仿宋铁线阳刻大红印章,闷闷地呆坐了好大一会儿,一遍又一遍默读着这份简约、恳切到了极点的报告,唇角不禁略略地浮起了一丝苦涩的微笑。是的,此举在他,并非只是个“姿态”,更不是借机要给中央哪个部门、哪位领导施加什么“压力”,也不是以此渲泄多年来工作中积累的怨气,不,他是真诚的。他真诚地要以自己的“请辞”,昭告天下:他贡开宸愿意为自己没能做好的事负一切应负的责任,并恳请后来者能从中汲取应该汲取的教训,真正办好K省七千万人这一档档大事。但教训到底在哪里呢一想到“教训”,他又难免激动起来。
教训……众说纷纭……实在是众说纷纭啊……
郭立明一直没敢回到上飞机时分配给他的那个位子上去。这几十分钟里,他的确一直坐在离贡开宸不远的那个空位上,密切地注视着贡开宸脸色和脸部神情的每一点细微变化。后舱的暗处,还坐着两位军医。这是应郭立明的要求,由军区空军派来的。郭立明没让他俩穿白大褂。他不想让贡书记觉出有大夫随行,不想把这一路上的气氛搞“紧张”了。按说,六十岁刚出一点头的贡开宸身体一直还是挺好的,无非就是有一点晕机,跟年轻时就有的那点恐高症有关吧一般情况下,吃一两片“乘晕宁”或“安定”,闭上眼睛歇息一会儿,等一接着药性,就没事了。郭立明跟着,经历过多少回了,每一回都这样。但这一回,郭立明却不敢大意。这一段时间以来,“老人家”的状况有所变化,一向挺正常的血压,高压却时常会突破一百四十这条警戒线。睡眠更不好了。过去一两片安眠药就能被“打倒”的他,现在往往三片四片也“打不倒”了。眼圈发青了,并且出现了衰老的重要症状———眼袋严重下垂,头发越见稀疏,脸部的肌肉也日见松弛……
正如贡开宸料想的那样,郭立明还想在飞机降落前,找个机会向他做一个情况汇报。但跟贡开宸猜想的不一样,郭立明要汇报的,并非是马扬的情况。前些日子,郭立明的确主动地做了点工作,了解了一下那个马扬的情况。郭立明很明白,贡开宸早晚是要找这个“马扬”的。不管是正面找,还是侧面找,是悄悄地找,还是“大张旗鼓”地找,事先准备好一份有关马扬的详细资料,是绝对必要的。避免事到临头,被动。但此时此刻,他觉得最重要的还不是“马扬”。一向谨慎有余的他,鼓起千百倍勇气,要犯一次自己人生的大忌,做一件自打来到贡开宸身边后从来也不会做、从来也不敢做的事情:干预一下这位省委一把手的一次重大决策———他要力谏贡开宸,让他千万不要去主动请辞。
郭立明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得知贡开宸已经向中央写了请辞报告的。那天,他是在清理字纸篓时,发现了贡开宸扔弃的那份最原始的请辞报告草稿的。一开始,他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因为,他跟省委大楼里的每一个人一样,绝对不会相信,生性刚强、并历来自信的贡开宸竟然会“主动请辞”。完全不可能嘛。贡开宸头脑里即便也会偶而冒出这种想法,充其量也是一时性起,说说气话,发泄一下,而已而已。但后来,一再地在字纸篓里发现此报告不同稿本的“残片”,经过仔细比照,“研究”,他看出,书记是在反复修改着这份报告,精心地运作这件事,他才渐渐地把它当真了。但他还是不相信,到最后一刻,贡书记真的会向中央呈递这份报告。一直到今天下午七点左右,贡书记的大儿媳修小眉打来一个电话,才使他确信,这一回贡书记是真要提辞呈了。那时候,他们已经准备要去机场。修小眉问,出什么事了郭立明说,没什么事啊。修小眉追问,真没出什么事郭立明反问,你觉得呢修小眉迟疑了一下说,没出什么事,他为什么要我马上把全家人都召集到枫林路十一号贡开宸的住宅小院,并下达了严格的禁行令:在他回到K省前,不许家人随意离开枫林路十一号外出活动。特殊情况者也不得例外。一定要外出者,必须获得他本人或修小眉的批准。但他又告诉修小眉,在他赴京期间,家人中不管是谁、以什么事由向她请假外出,她都不要准许。否则,便拿她是问。听修小眉这么一说,郭立明心里一紧,嘴里却只是漫声笑应道,是吗那贡书记对你们可就是太严厉了。
“我爸他真的没事”修小眉的声音中已经带上许多不安和忧戚的成分了。“他……他真的要被免职了”从她嘴里突然崩出关键的这一句。
“免职开玩笑。谁跟你传这个谣”郭立明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你真不知道”修小眉的声音开始发抖。
“谁说的告诉我。”郭立明严肃起来。
“……”修小眉沉默着,从电话里传来她粗重的喘息声。又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看到……看到他写给中央的那份辞职报告了……”
“你怎么看到的”郭立明追问。
“……有三四天了吧……那天晚上我上枫林路十一号给他送药……你知道的……最近他血压不太稳定……睡眠也不太好。我又不太放心你们省委大楼门诊室那两个实习大夫,所以,总是从我自己的医院里取一点药给他送去……我赶到枫林路十一号,不算晚,九点来钟,到他房间,就看见他正歪坐在那把旧的藤躺椅里睡着哩……最近他有这个毛病,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总要打一会儿瞌睡。这个”新变化“郭立明也发现了。然后,精神特别昂奋,可以一直工作到后半夜。我走进房间,发现有两页古代样式的信纸从躺椅的扶手上掉在地板上……”
“就是那份辞职报告”郭立明问。他有点着急了。因为去机场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你知道”修小眉略感意外。
“我不知道。修大姐,请抓紧时间,说最重要的:你究竟觉察到了什么要我做什么”
“……等我弯下腰,把那两页信纸从地上拣起,他就醒了。见我拿着那两页信纸,他显得特别紧张,就一个劲儿地追问我,到底看了没有;还一再告诫我,不管我看到什么,都不许跟任何人说。我告诉他,我什么也没看。实际上我是看了。信写得很短,也就三四百字吧,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要为K省发生的一切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责任,辞去一职……今天,也就半个小时前吧,他又打电话给我,一是吩咐我召集家人,再一个就是叮嘱我,在他从北京回来前,不能对任何人说起这份报告的事。我问他,这次去北京最主要的是谈他的辞职问题吗他批评了我,说这种事不该我问。我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是非常听话的,从来不过问家政以外的事,但这一回希望他能冷静一点,慎重考虑这个辞职问题……我没把话说完。我害怕他会像以往那样,只要听到我们这些子女对他工作方面的事发表言论,就会扯着嗓门打断我们的话……但今天他没有。我停下后许久,大概有半分钟,也许都有一分钟,他居然一直保持着沉默,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了声,‘在我回来前,替我管住志和、志雄他们……就这样吧……’放下了电话……”
“情况我知道了。你看……你看……要我做点什么”郭立明拿起出差应急时用的公文包,急切地问道。
“劝劝他……劝劝他……真的去劝劝他……”说到最后一句时,修小眉显得异常着急。
四、贡家子女
飞机起飞后不久,一场不大不小的秋雨在厚厚一层浓淡不均的雨云的挟带之下,直扑K省省城。雷声是遥远的。闪电也只在地平线上轻抚生长在岗地上的那一片片熟透了的红高粱和黄玉米,并对生硬而嵬峨的高压线铁塔发出间歇的警告。这时,地处省城东北角高干住宅区的枫林路十一号———贡开宸的家,人称“贡家小院”里,正聚集着一场不似“风暴”却胜似“风暴”的“风暴”。
贡开宸有三个儿子,贡志成、贡志和、贡志雄,一个闺女,贡志英。还有两个非贡姓子女,儿媳修小眉和女婿佟大广。四个贡姓子女中,只有一个是他亲生的,那就是老大贡志成。贡志成,军人,修小眉的丈夫,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的高材生,国防部某科研所一个尖端武器设计组的重要成员。熟悉贡开宸的人都知道,在所有这些子女中,他最看重的便是这个老大。实事求是地说,让他这杆感情的天平发生如此倾斜的,还不是血缘关系起了主要作用。这一点,贡家所有的子女都承认:爸爸之所以喜欢并看重大哥,主要还是因为性情、气质和政治品格所致。在这些方面,大哥跟老爸太相像了。他们的追求太一致了。还有一点,其实也是贡开宸非常看重的,那就是老大长得非常像他。拿他年轻时的照片来和现在的老大对照,活脱脱一个“全选”程序里的“拷贝”。有一位跟他二十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同事去北京办事,在国防部大院里,见着志成,就凭着他一副长相和眉目间的那股神情,忍不住走上前去问;我能冒昧地打听一下,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贡开宸的人你是不是他的儿子几乎没有什么时间跟身边的人拉家常的贡开宸,却常常会在难得一遇的时机中,“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这个“段子”,讲完后,还会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而共生在这些笑声中的“自豪”和“得意”,常常是压抑不住的。但非常不幸的是,几个月前,志成在一次武器试验的重大意外事故中牺牲。消息传来,家里所有人都赶回来安慰贡开宸。吃罢晚饭,不知谁提出陪爸爸看一会儿电视,意在调剂一下过于沉重和伤感的气氛。没曾料想,那一天电视台正播着《毛泽东和他的儿子》。这边也不巧,一打开电视机,就上了那个频道,而且正播到从朝鲜传来消息说,毛泽东的儿子毛岸英牺牲了。当时,所有在场的人一下都紧张起来,非常尴尬,非常难受。家人一方面怕贡开宸触景伤情,再受刺激;另一方面也怕他因此产生误解,以为家里人故意拿毛泽东的范例在“教育”他,而产生逆反心理,大发雷霆。贡开宸轻易不发火,但一旦发火,就非常可怕。届时,你完全可以想象火山喷发的情景,那种要毁灭一切的汹涌,那种势不可挡的灼热,那种带着浓烟带着火光带着啸叫的地动山摇天崩地裂……当时,老二贡志和和小儿子贡志雄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赶紧从沙发上折起身,向遥控器伸过手去,抢着要去换台换频道。
“别动。”
这时,从父亲胸腔的深处,闷闷地发出了这个单调而不容违抗的声音。于是,他俩忙缩回手。其他人也立刻屏住了呼吸,不知道紧接着会发生一场什么样的“地震”。但都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服从”和“听话”,千万不能再火上浇油……但几秒钟过去了……又过了几秒钟,等来的却是让他们更为不知所以的寂静,一种茫然若失的凝固……和断裂……然后,又过了几秒钟,仍然没有发生“震荡”……他们这才迟疑地,并瑟瑟地向父亲端坐的方向偏转过脸去。一霎那间,他们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居然是真实的和可能的:父亲木木地端坐着,部分脸部肌肉鼓凸着,并且在以让人难以觉察的频率急速地颤栗。脸部向来并不明显的皱纹骤然间显得极其深峻,并完全收缩到了一块儿;原先就较为挺拔的上身此刻却变得像石碑一般地僵直。父亲分明是在凭借绷紧全身每一根神经和每一块肌肉,咬紧了牙关,在制止自己情感上的某种“暴露”。他怔怔地瞪大着双眼,直视着电视荧屏,但分明又在告诉周围的人,在这一瞬间,他其实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电视屏幕上正在絮叨些什么,他压根就没有关注屏幕上上演的那一出大戏。略有一点混浊的眼神也清楚地显示出,他此刻,脑子是空白的,完全空白的。此时此刻,在他心里,只剩下两个字,一件事:儿子啊……儿子……然后……他们看到,他的眼泪就簌簌地滚落了下来。那两颗硕大的眼泪,颤颤巍巍地,顺着坚韧、粗糙、仿佛在高强度酸碱中经受过千百次鞣制的脸颊皮肤,流淌到嘴角上,下巴颏上,然后又滴落下来……一时间,所有在场人的鼻根都酸涩了,眼眶也都湿润了。在一旁早已忍不住的贡志英搂住她四岁的女儿,抽泣起来。志英的抽泣声似乎惊醒了贡开宸。他嗒然低下了头去,默默地呆坐了一会儿。在一次强烈的哽咽后,他终于制止住了自己的泪水,并掏出一块手绢扔到志英面前,低低地说了声:“坚强些……一会儿,小眉来了,别让她看见你们的眼泪……”然后就起身向楼上走去了。
贡志成牺牲后,全家人把一种罕见的尊重转移到了修小眉身上。一方面当然还是因为怀念志成;另一方面,出身于平民家庭的修小眉温文尔雅,历来宽容、厚重、谦和,而又认真,的确也是个值得信任和尊重的人。也正因为如此,贡开宸才“授权”修小眉,在自己紧急飞赴北京后,让她负责把全家人召集到枫林路十一号,“待命”。
贡志和驾驶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菲亚特车来到枫林路十一号门前时,雨虽然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但显然已经没有像刚才那么大了。枫林路两旁那些大树的树龄,据说都有七八十岁了。在一片蚕食般响着的沙沙雨声陪衬下,由这些千姿百态并又千疮百孔的老树组成的这条林荫道,则显得越发地幽暗和清静。一定是又换新警卫了。小战士在对讲门铃里辨认不出贡志和的声音,反复查询他“身份”。
“我还能是谁呐”厚厚的大木门终于打开后,贡志和略有些恼愠地瞟瞥了那小战士一眼。
“大嫂呢她怎么还没到她住得比我们谁都近。”贡志和匆匆走进客厅,四下里扫了一眼,问。客厅里只有志英和志雄。
“谁知道……”志雄横躺在大沙发上翻看一本挺厚的时尚杂志,把脚伸直了,交叠起来,搁在另一头的沙发扶手上,懒懒地答道。
志英没作声。志英的丈夫佟大广出差去俄罗斯了,今晚到不了。她又把女儿送到了婆婆家,所以就她自己来了。
“爸今晚肯定能回来吗”志和又问。
“废话。他不回来,干吗通知我们哥几个连夜在这儿等他”志雄边翻页,边答道。
“是啊,干吗要让我们连夜在这儿等着出什么大事了”志和再问。
“唉……你问谁呢”志雄把脚搁平了,用杂志盖住自己的脸,双手叠放在脑后,闭目养神去了。
“听说军方最近要在我们省搞一次空前规模的演习。中央紧急召见老爸,会不会跟这档子事有关”志和仍不甘心。
一直没作声的志英皱起眉头,分析道:“不能吧。爸不可能因为一场什么军事演习,把我们全家召集一块儿,在这儿等着他。他想干吗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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