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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界-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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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剑非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将那信往抽屉里一放,叫来秘书吩咐:
“去告诉办公厅,那套房子我不要了,请他分配给新调来的秦副省长,人家一家四口现在还住在招待所哩。”
作为组织部长,从三江调查回来后他专门去招待所看过秦副省长,只见夫妇二人和一个九岁的小孩挤在一个套间里,年近七十的丈母娘住在底层的一个小单间,当时他便萌生了让房的念头。
秘书却是一个有心的人,他了解的情况比部长清楚,听了周剑非的吩咐,便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办公厅说那套房子还是给部长留着,秦副省长的住房他们另想办法。”
“另想什么办法?”
周剑非有些不高兴。
“听说是买两套商品房来改造,已经选好了地点,就在省府大院附近,那幢商品房正在内装修大约两三个月内可以搬进去。”
看他掌握情况多么具体,再听他那口气,一副关心和动员部长留下房子的味道,周剑非更加火了,说:
“叫你去你就去,不要再多说了。按我的话告诉办公厅,我周剑非至少两三年内不要房子,请他们放心分配。两三年之后没有新的省级干部楼也不要紧,住什么房子都行。你告诉他们,这是真心实意不是虚情假意,我说话算数,不行就写条子,我签字!”
他说完这么一大堆话,却见秘书站立不动,面有难色附带几分疑问,便大声地问道: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不愿去,是不是要我自己去?”
秘书这才不自然地嘿嘿一笑,走了。
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周剑非的心情也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一切听其自然,凡事莫强求。谁知今天晚上赵一浩忽然提起了这件事,搅乱了他已经平静下来的心情。可是这能怪赵一浩?省委书记是一片好心,那分房退房乃至黄恰芹给丈夫的信他全然不知道。他周剑非本想趁此机会将来龙去脉对一把手谈谈,一则时间晚了二则事情复杂一时半时难以说清,只好唯唯而退,以后再找机会吧。
回到漆黑一片的大院,进了同样漆黑的办公室兼卧室,开了电灯。这是这座六层大楼外加一个大院于里的惟一灯光。他随便洗洗漱漱便上了床,灭了那全院惟一的灯光,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他忽然觉得很孤独。办公室不像办公室,家不像家,这算怎么回事?
文艺作品里的孤独者往往都是女人。似乎世界上只有女人才会产生孤独、寂寞之感,男人则绝对不会的。这实际是一种偏见,这天晚上周剑非独居大院之内,由于心乱而失眠由失眠而产生了不折不扣的孤独和寂寞。由孤独和寂寞又产生了许多联想。
这种家不像家,单身又不是单身的日子要延续多久多长呢?他现在四十出头,难道要延长到五十出头,六十出头?“来日方长”,这是妻子信中的话,长到何时算了?他觉得不寒而栗,他是凡夫俗子,对眼前的境况既无法超脱又无法改变。他忽然想到在乡下经常用大红纸写就的四个大字:“天作之合”,他不由地苦笑了一下,难道真是天意如此?什么叫天意?他又想到小时在家里听母亲说过:男女婚姻都由月下老人牵线搭桥,“千里姻缘一线连”!他忍不住苦笑。是了,月下老人按照既定的安排,将我周剑非在大风暴雨中引向那座黑压压的森林,和她黄怡芹见面乃至成亲。
心念及此,他眼前似乎忽然出现了雷雨交加的场面,就是这一场雷雨使他同黄治芹在一座大森林中第一次见面,经过若干曲折终成夫妻。这样说来那场大雷雨就是月下老人的红线了?“一切都是命中安排的,你想摆也摆不脱”。这是谁说的记不清楚了,他自然不相信什么命运,但亲身的经历却真有那么点儿味道,怎么解释呢?
那是七十年代初期,他周剑非从钱林身边调回办公厅,夺权后进了干校以后下放到当时的松岭县,现今松岭专区的首府所在地松岭市。县革委由三大部组成:政治部、保卫部、生产指挥部。在省里最大的走资派之一身边工作过的人,自然不能让他去政治部和保卫部了,于是他被分到生产指挥部的业务组,具体的工作是掌握生产进度和情况。业务组的人有二十多个,大部分都是县里响当当的造反派,少数人包括他周剑非在内是从“旧政权”过来的,算作“留用人员”吧。那年头留用你也就不错哪,还去考究别人另眼相看还是一视同仁干什么?他周剑非有自知之明,随遇而安,乐在其中。
“掌握生产情况”这一分工给了周剑非一个很好的机遇,当时从业务组到生产指挥部的头头们并不需要掌握什么生产情况,抓革命促生产嘛,抓了革命生产自然而然就上去了。他们的精力除了抓革命主要便是物资分配一类实实在在的事。因此,如果把“掌握生产情况”也算一项业务的话,则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闲差事,没有多少人来过问你的,顶多在必要时要几个数字,以便证明“抓革命”的成果就是了。那数据自然用不着去认真的统计,更勿须去搞什么抽样调查一类自找苦吃的活干。需要时一个电话打下去,数字自然而然地通过电话传上来。那电话里的数字总是证明形势越来越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就是了。而且也总是证明,这越来越高涨的生产形势都因为是抓了革命的结果如此等等,可靠不可靠,只有天知道!
这种特殊的历史条件和特殊的工作条件给了他周剑非以极大的机遇,一是他抓紧时间读书,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重读了毛选四卷;似懂非懂地读完了《资本论》;有一点值得欣慰,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学说算是基本弄清楚了,这就不简单,尽人皆知“剩余价值”学说是马克思主义的核心之一,只有懂得“剩余价值”才懂得什么是阶级,什么是剥削。此外,他还学了一些哲学著作,觉得受益不浅。最大的好处是读这些书没有人敢指责,甚至还可以得到“好学习”的名声,真可谓两全其美的大好事。二是他可以在读书读得头昏脑胀的时候,以“掌握情况”为名,到乡下去游山玩水,二千多平方公里的山山水水任其翱翔,好不自在。
那是一个炎热的三伏天,周剑非以下乡了解情况为名,来到离城七八华里的一个村子里,走东家串西家在农民家里闲聊了一阵,还在原来的村支部书记家里吃了午饭,喝了米酒。告别支书家出来,已是午后两点多钟了。
他听说附近有一个茶叶科研所,作为试验和示范还经营有一座很大的茶园,是专区所管的单位。反正时间尚早,下午县级机关有一个批判大会,能不参加最好,乐得于逍遥逍遥,于是他向送他到村口的原村支书问明了方向,便悠哉游哉地游茶园去了。
他乘着那米酒的酒性,在炎炎烈日下走了约莫两里路,一片周围好几平方公里的茶园出现在眼前。他走进茶园沿着沟垅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算作是巡视吧。在钱老身边工作时,他曾随同视察过别的茶园,听过有关茶树管理的介绍和汇报,故而懂得一点管理知识,现在还记在脑里。和眼前的茶园一对照,他立即发现这片茶园已经很久地失于管理了。只见茶树枝蔓丛生,茶园里杂草遍地,连起码的剪枝,除草也有好长时间没有进行了。他决定到茶科所找他们的领导聊聊,也算没有白跑这一趟。
要同别人去谈业务,就得有“材料”,否则一个县革委的工作人员,对别人信口开河地说一通,能让人信服?
为了寻找更多的谈话“材料”,他沿着茶拢由西到东,由北到南来了个巡回穿梭检查,不时还停下来对一些显现得特别的茶树作详细观察、取证,倒也十分认真。很快一个多钟头便过去了,当他的巡回检查尚未完成,忽听得远处隐隐有了雷声。他抬头一看,南天上空已经乌云密布,闪电雷鸣。俗话说,云跑南雨成团,一场大雨就要向他袭来了。这时他正仁立于茶园的中心地带,心想边看边走,到茶科所聊天躲雨去。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他还没走出茶园,大雨已经在闪电雷鸣的护送下倾盆而来。到了这时他才着了急,加快步子奔出茶园,离茶园一箭之遥是一片黑压压的森林,那位下了台的支部书记告诉过他,茶科所就在森林中。他于是迈开大步向森林奔去。
当他跑到那森林深处的茶科所时,全身里里外外已经湿透,像一只落汤鸡。他用力敲打紧闭的大门,一连敲了十多下没有回应,是雨声雷鸣淹没了敲打声还是屋里没有人?他擦去从头发上滚下迷住了视线的雨水观察了一下,那木质挺硬的大门上竟然没有门铃,他只好一而再,再而三的用手去敲,敲得手都发痛了,依然没有回应,便又用力喊叫:
“里面有人吗?”
他年轻气盛,声音洪亮,终于产生了效果。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什么人,你找谁?”
“我是县革委的!”
他回答得很响亮,“县革委”这招牌也第一次帮了他的忙,别人听了不敬也畏呀,良好的效果马上产生了。
“你等着,我就来开门。”
不到一分钟,那两扇厚实的大门吱地一声敞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身披薄塑料雨衣手撑油纸雨伞的女人。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看不清也不想马上看清开门者是青年妇女还是中年妇女,他甚至没有同她握手打招呼,便一头钻进小院上了台阶直向开着门的一个房间奔去,口中念念有词:
“这雨太大了,太大了。”
随后跟进来的女主人一定是被他那狼狈样子惊住了,她用疑问的眼光盯住他:
“你是县革委的?”
他只好再次作了肯定性的回答,并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单位:
“我叫周剑非,县革委生产指挥部业务组的,到大湾村来了解情况顺便到你们茶园看看,谁知这雨说来就来了!”
经他这么一说,对方大概是放心了,她脱去雨衣,打量着周剑非:
“呀,你一身都湿透哪,得赶快换衣服,会感冒的!”
哪里来衣服换哩?说者听者都忍不住笑了。她先递给他一条毛巾,大概是她的洗脸巾,留存着一股皂香气。他也顾不得客气了,接过毛巾擦去头上脸上的雨水,这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不过二十出头吧?作于不很俊,但五官端正、身材苗条,一对动人的大眼正自好奇地注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他环顾四周,屋里一张单人床,两把硬木椅,靠窗一张三屉桌,桌上放一面镜子几本书,桌旁一个洗脸架搭有毛巾放有香皂。他马上意识到这间屋子是她的卧室,说得夸张一些,是她的闺房。他于是感到未免冒失了,一个陌生人闯入大闺女的卧室,说得清楚吗?他连忙对她说:
“厨房里有火吗,我去把衣服烤干。”
姑娘笑了,张着一对大眼睛:
“就这么穿在身上烤?”
“不这么烤又怎么办呢?”
他说的是实话,是呀,不这么烤又怎么办呢?这倒是提醒了女主人,她脑子一转笑道:
“有办法了,你等一等。”
说着便一阵风似地跑出去,很快地又跑回来,手中抱着一件白衬衣一条旧军裤,说:
“是一个同志洗了晾在屋檐下的,已经干了,你赶快换上把湿衣服烤干。”
说着又从三屉桌里取出一块于毛巾递给周剑非:
“我先到厨房去捅炉子,你快换了衣服把身上擦干,把湿衣服送到厨房来,厨房就在西厢房的顶头,沿着屋檐过去,用不着走院子穿过,不会着雨淋的。”
她说着便掩好房门出去了。
周剑非自是感激,连忙脱衣换衣,可以说一切都是按照她的吩咐办,在这类问题上女人是绝对权威。只是她拿来的衣服过小,特别是那件白衬衫又短又窄,穿在身上箍得很紧,扣子只能勉强扣上,可惜这间屋子里没有穿衣镜,否则他可以看看自己的狼狈象了。
他提起湿衣服出了门,正自观察厨房的所在,只见她从西厢房顶头的门里伸出头来向他招手。他按照她的交待沿着屋檐走,中式房屋的屋檐很宽,用不着打伞。雨还在下但比他奔来时小多了。
他来到厨房,她已经通开了炉子。看见他那身打扮她忍不住笑了,说:
“你的身子大魁梧了!”
周剑非也无可奈何地笑笑:
“不是我太魁梧,是这衣服的主人大苗条了。”
她咯咯地笑着接过他手中的湿衣服,用一个竹制的大烘笼罩在炉子上,把湿衣服一件件重叠地铺在烘笼上。这种竹制的多孔大烘笼是多功能的,可以烤衣服也可以烘烤辣子等生活用品,特别适合“月母子”用来烘烤婴儿的尿布屎片,在这一带地方很流行。
她在烘笼上放好湿衣服,看见他依然站着,便连忙拉了一条矮木凳示意他在炉边坐下,自己也和他相对围炉而坐。她说:
“刚才你被雨淋了,烤一烤免得伤风。”
他顺从地坐下伸出双手做了个烤火的姿态。
原来这是当地流行的地炉,冬天可以取暖并炒菜煮饭用,夏天用途不多,炒点小锅菜或像今天这样烤烤衣服什么的。反正这一带是产煤区,用不着考虑节煤的。真正的当家灶在厨房的另一头,三个灶孔三口铁锅,一看便知这个科研所的大锅饭是在那里做的。
他们两人面对面围炉而坐,一雨便成冬的山区顿时有了温暖。这时他才想起还没有请问主人的芳名哩,于是便问:
“请问你贵姓呀?”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我姓黄,红黄蓝白的黄,叫黄恰芹,恰乐的恰,芹菜的芹。”
“黄怡芹?”
周剑非心想怎么会是芹菜的芹,顺理成章应当是琴棋书画的琴嘛,但他只在心里嘀咕了一下,没有说出口来,第一次见面岂能过于放肆。
“你呢?”
她问,他回答:
“我叫周剑非,周吴郑王的周,宝剑的剑,是非的非。”
她听后天真地笑了:
“好神气的名字,坏人一定见了你就害怕哪!”
“唉,神气什么,受气哩!”
他绝不是想在她面前发牢骚获取她的同情,而是一种本能的慨叹,是积郁心里的闷气一触而发的表现。
她似乎听出一点味儿来了,打量着他的脸问道:
“你什么时候到县里来的,面生得很哪!”
周剑非依然处于郁闷之中,便回答她说:
“来了不久,充军来的。”
黄怡芹微微一惊,但似乎马上又明白过来了,这或者可以称为时代的敏感性,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特殊敏感性,她笑道:
“哦,我明白哪,你是‘老保’!”
周剑非苦笑了一下,说:
“什么叫保什么叫革,我弄不清楚,别人愿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看来他是默认了,却反问一句:
“这么说,你大概或者一定是造反派了,响当当的造反派?”
他的口气是开玩笑的口气,却也是一种询问和回敬。
黄怡芹的表情微妙,既没生气也没高兴,是一副淡淡的无所谓的情绪,她瞄了一眼对面这个有些唉声叹气的年轻人,洒脱地回答道:
“我呀,既不是保守派也不是造反派,是不折不扣的逍遥派!”
周剑非由然地从内心里升起一股兴奋之情,这情绪也是本能的发泄,并非出自思考后的外露,他笑笑问:
“嗬,逍遥派,逍遥得了吗?”
这一下轮到黄恰芹唉声叹气了。她皱皱眉头,说:
“还伯不是,你说对了,他们神仙打架我们百姓遭殃,偏要我们陪着他们打,陪着他们斗,烦死人罗!”
顷刻之间他对她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心理共鸣,由共鸣而产生了相互之间的同情,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虽然他并不了解她的历史也不了解她的现状,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共鸣。
到了这时他似乎才注意到偌大一个院子只有她一个人,其他的人到哪里去了。他对她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们的人呢,都上山去哪?”
其实他刚从她们的茶山上下来,知道那里空无一人,不过,也许在别的什么地方还有茶山?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个科研所怎么只有她一个人。
她听了哈哈一笑:
“上山去了?你不是从茶山过来吗,哪有一个人在山上?”
“到哪里去了?”
“全都进城参加批判会去哪。”
“你怎么没去?”
“总得有人看家呀,通知上说了各单位除留下必要的看守人员外必须全体参加,不准请假。必要的人员就可以是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一些,我们所的革委主任积极,他只留一个人在家。”
“留一个人在家就留了你,说明对你挺信任罗。”
“信任?是我自己再三争取的,我找了一个借口,前几天县革委生产指挥部业务组来了通知,要报几个抓革命促生产的数字,任务交给了我,我说还没搞完人家明天就要送去哩,才答应把我留下了。”
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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