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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文学史-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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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儒术》、《隔膜》两篇)。在《病后杂谈》和《病后杂谈之余》里,鲁迅进一步以抒情的笔调,生动的故实,描绘了被奴役的命运,揭开“韵事”里面的惨痛,“艳传”背后的耻辱,说明“自有历史以来,中国人是一向被同族和异族屠戮,奴隶,敲掠,刑辱,压迫下来的,非人类所能忍受的楚毒,也都身受过,每一考查,真教人觉得不象活在人间。”鲁迅要求人们从历史里得出教训,面对残酷的现实,向国内外的压迫者抗争。在他看来,寻求生存的唯一道路是战斗,中国人民本来就具有英勇不屈的传统。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里,鲁迅指出我国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只有他们才是民族的真正的力量。文章唾弃了国民党反动派及其一小撮追随者,而把希望寄托于大多数中国人,寄托于这大多数中国人的代表。它又进一步暗示:到了三十年代,即使这个力量还是“被摧残,被抹杀”,以至被逼转入“地底下”,却仍然在“前仆后继的战斗”。
掌握复杂的阶级关系是鲁迅衡人论世的准则。但他并不生硬地搬引这个准则,只是在铺陈事理的时候,略作提示,使读者心领神会。在《说“面子”》里,他指出外国人说中国人“爱面子”,但上等人的“面子”和下等人的“面子”不同,“例如车夫偷了一个钱袋,被人发现,是失了面子的,而上等人大捞一批金珠珍玩”,却会用各种手段保全自己的“面子”,因而在这些人身上,“爱面子”其实已经和“不要脸”混了起来。在《运命》里,又指出外国人说中国人“信运命”,但负有“定人心”之责者的所谓运命也和一般人所谓运命不同:前者利用运命作为“灭亡之际”推诿责任的“不费心思的解释”,归一切于“命中注定”;后者虽然相信运命,而又确认这“运命可以转移”,却是“值得乐观”的事情。这类似的现象中区别不同的本质,这是鲁迅思想深刻的地方,所谈的现象愈是普遍,也就愈需有独到的见地。在这一段时间里,他还对儿童教育、连环图画、利用旧形式、制定新文字等等发表意见,对“第三种人”以及各种各样文坛上的鬼魅继续进行揭露和追击。在迅速取得反应和立即扫荡“有害的事物”这点上,充分地表现了杂感的确“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注:《且介亭杂文·序言》)。一九三四年关于文艺大众化的讨论,在《且介亭杂文》里占有相当数量的篇幅。在这些文章里,鲁迅既肯定了普及的东西可以提高,也强调了继承的目的在于革新。当文艺大众化转入大众语的讨论时,他在《自由谈》上连载了有名的《门外文谈》,以深入浅出的方式,全面地论述了语言和文学的起源与发展。和专家们的主张不一样,鲁迅认为“中国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原因是“字难写,只好节省些”。这是一个独创性的论断,在学术上具有重要的意义。文章根据历史的趋向指出文字应该为群众所掌握,并接下去说:“凡有改革,最初,总是觉悟的智识者的任务。但这些智识者,却必须有研究,能思索,有决断,而且的毅力。他也用权,却不是骗人,他利导,却并非迎合。他不看轻自己,以为是大家的戏子,也不看轻别人,当作自己的娄罗。他只是大众中的一个人,我想,这才可以做大众的事业。”以群众的创造解释了艺术的现象,要求“觉悟的读书人”回过头来为群众服务。文章对个人与群众关系的正确阐述,可以移用到一切工作上。
一九三五年写的收入《且介亭杂文二集》的杂感,是对文化现象和文学活动的比较集中的批评。从社会舆论到新闻报道,从书籍出版到钢笔生产,从漫画到木刻,从讽刺到传奇,涉猎广泛,持论精到。然而作为鲁迅当时注意的中心,却是对文艺领域内不良习气和消极趋向的斗争。针对周作人、林语堂、施蛰存以及一大批政客豪商、文人学士们的活动,他写了不少意义深长的杂感。《隐士》、《“寻开心”》嘲讽了谋隐闹市和玩世不恭;《“招贴即扯”》、《逃名》揭发了曲解古人的贻羞同文;《“京派”和“海派”》、《文坛三户》、《从帮忙到扯淡》进一步暴露了“文人无文”的事实,指出“京派”和“海派”已经合流,“破落户”和“暴发户”也互相交融,于是在“乱点古书,重抄笑话,吹拍名士,拉扯趣闻”之余,忽而主张“本位文化”,忽而提倡“读经救国”,有“帮闲之志”而无“帮闲之才”,其结果无非是“扯淡”而已。在七篇论“文人相轻”和八节《“题未定”草》里,鲁迅又从理论上对这些现象进行分析,但也仍然有申说,有驳难。他主张文人需要别是非,明爱憎,不应该“圆通”,“随和”,“贵古而贱今,忽近而图远”;反复地批评了“倚徙华洋之间,往来主奴这界”的倾向,批评了“对于人生,既惮扰攘,又怕离去,懒于求生,又不乐死,实有太板,寂绝又太空,疲倦得要休息,而休息又太凄凉”的精神状态。他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通过大量材料论述了过去时代的文学现象,扬幽发伏,纠正了历来对蔡邕、陶潜、袁宏道的看法,保卫了战斗的传统。鲁迅反对以偏概全,反对以“摘句”论断“全诗”,对选家们以个人好恶糟蹋古人提出强烈的抗议。在他看来,立“虚心平气”为选诗的极境,就和以“并不自立意见”为作史的极境一样:说得出,却做不到。例如张岱,曾主张选文造史,必须持平,而在论东林党的时候,却又立足于“东林虽多君子,然亦有小人,反东林者虽多小人,然亦有正士”;貌似公允,骨子里却是“苛求君子,宽纵小人,自以为明察秋毫,而实则反助小人张目”。鲁迅认为:“古今来无纯一不杂的君子群,于是凡有党社,必为自谓中立者所不满,就大体而言,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他就置之不论了。”当时统治阶级正在制造混乱,思想界又大都浑浑噩噩,——“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鲁迅的这些文章,不但为文艺批评树立了严正的标准,还从思想方法上锻炼了读者,使他们别是非之界,明取舍之道,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至于行文的恣肆跌宕,回旋俐落,摆事实,讲道理,作为思想战线上理论斗争的一种形式,七“论”和《“题未定”草》又都以其缜密和周详而成为出色的范例。
鲁迅在书前的《序言》里说:“在今年,为了内心的冷静和外力的迫压,我几乎不谈国事了,偶尔触着的几篇,如《什么是”讽刺“?》如《从帮忙到扯淡》,也无一不被禁止。”其实触及国事的决不止这两篇,因为政治毕竟是鲁迅关心的问题。譬如用日文写的《陀思妥夫斯基的事》,鲁迅自说这篇文章是要阐明:“被压迫者对于压迫者,不是奴隶,就是敌人,决不能成为朋友,所以彼此的道德,并不相同。”这就直接答复了日本侵略者提出的“日中提携”、“共存共荣”的问题:被压迫民族决不能同正在侵略的民族和平共居。在《“题未定”草》的最后一节里,鲁迅以北平居民纷纷慰劳“一二九”运动中被警察袭击的游行学生为例,热情充沛的赞扬了他们,他说:“谁说中国的老百姓是庸愚的呢,被愚弄诓骗压迫到现在,还明白如此。”他分析说:“老百姓虽然不读诗书,不明史法,不解在瑜中求瑕,屎里觅道,但能从大概上看,明黑白,辨是非,往往有决非清高通达的士大夫所可几及之处的。”这便是革命的柱石。“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这里又对国民党反动派作出了答复,表现了作家对人民力量的信任和对革命未来的乐观。在三十年代乌云弥漫、波涛汹涌的日子里,中国作家绝大多数是拥护革命和靠近人民的;但是,能够以这样开朗广阔的襟怀面对一切,以蔑视的态度再接再厉地向反动派斗争,千夫所指,横眉冷对,却又实在是无逾于鲁迅的了。
《且介亭杂文末编》是鲁迅在健康极坏的情况下不倦工作的成果。一九三六年他曾两次重病,拒绝易地疗养,认为“环境瞬息万变”,不应在这个时候“独自远行”(注:许广平:《关于鲁迅先生的病中日记和宋庆龄先生的来信》,发表于1937年11月1日《宇宙风》第50期,后收入《关于鲁迅的生活》)。《白莽作〈孩儿塔〉序》、《续记》以及稍后的《半夏小集》、《“这也是生活”》、《死》等是先后两次病稍起时的作品,或则缅怀战友,或则抒发感情。在这些文章里,或多或少反映着疾病对他情绪的影响:在义愤和亢奋中时而带着一点忧郁和焦躁。以行文而论,不仅和《二集》里许多杂感不同,也不及同书里《〈出关〉的“关”》、《我的第一个师父》等篇写得舒卷从容,不过战斗的精神是一致的。鲁迅对无产阶级怀着坚贞不拔的感情,《写于深夜里》以悲愤的笔调,描绘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秘密审判和秘密杀人,被称作“童话”的几个场面,正象《为了忘却的记念》里一些平淡然而深沉的叙述一样,渍血透纸,沁人肺腑。这两篇散文在三十年代感动和激励了无数正在前进的青年。中国共产党提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消息传到上海以后,各阶层人民纷纷拥护。革命的形势正在起着变化。鲁迅拥护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由于一九二七年血的教训还在眼前,十年内战中残酷斗争的印象又实在太过深刻,他从这些事实里培养起来的对于人民的爱,对于阶级敌人刻骨的仇恨,使感情不能立刻扭转过来,而当时一些魑魅魍魉的行为,又确实使他看不下去。他说:“‘联合战线’之说一出,先前投敌的一批‘革命作家’,就以‘联合’的先觉者自居,渐渐的出现了。纳款,通敌的鬼蜮行为,一到现在,就好象都是‘前进’的光明事业。”又说:“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着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注:《且介亭杂文末编·半夏小集》)这些充满着阶级感情的言论,说明鲁迅对革命前途问题曾经思考得多么深入。他的许多思想,都是和毛泽东同志相通的。当地一旦了解了毛泽东同志的英明领导,听到了对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正确解释,他立刻毫不犹豫地宣告:“中国目前的革命的政党向全国人民所提出的抗日统一战线的政策,我是看见的,我是拥护的,我无条件地加入这战线。”(注:《且介亭杂文末编·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对统一战线问题的理解,远比一般左翼文化工作者要深刻。他阐述了统一战线对于文学运动的关系,认为在共同的目标下,革命文学不是放弃“阶级的领导的责任”,这种责任将是“更加重,更放大,重到和大到要使全民族,不分阶级和党派,一致去对外。这个民族的立场,才真是阶级的立场”(注:《且介亭杂文末编·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鲁迅对于民族解放运动中统一战线的看法,已经完全自觉地深入到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的辩证关系里,使过去的斗争和当前的纲领统一起来,有了全面的完满有认识。在稍早的用日文写的《我要骗人》里,他揭发了以“日中亲善”骗取“共同防共”的阴谋,文章说:“不久之后,恐怕那‘亲善’的程度,竟会到在我们中国,认为排日即国贼——因为说是共产党利用了排日的口号,使中国灭亡的缘故,——而到处的断头台上,都闪烁着太阳的圆圈的罢。”在稍后的《答托洛斯基派的信》里,他驳斥了用“阶级立场”反对统一战线的诡计,信里说:“你们的‘理论’确比毛泽东先生的高超得多,岂但得多,简直一是在天上,一是在地下。但高超因然是可敬佩的,无奈这高超又恰恰为日本侵略者所欢迎,则这高超仍不免要从天上掉下来,掉到地上最不干净的地方去。”前一段话说明:大敌当前,反共的道路正是一条通向亡国的道路;后一段话又指出:在反对帝国主义的斗争中,违背了民族的立场,实际上也就是韦背了阶级的立场。鲁迅的思想在新的历史阶级里有了更高的发展。他沉重地打击了日本帝国主义者和托洛茨基分子,就他思想所包含的深刻意义而言,这又是中华民族在求生存的斗争中文化方面一个伟大的引导的力量。
继《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之后,鲁迅续写《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未终篇而遽告逝世。杂感是鲁迅一直运用到生命最后的武器。环绕着每一历史时期的中心斗争,从“五四”当时打倒封建势力和传统习惯开始,经过对反动军阀以及资产阶级右翼的长期鏖战,特别是十年内战时期在狼烟遍地、短兵相接的反文化“围剿”中,这种文体以其挥洒的自由,接应的迅速,涵容的广泛,在鲁迅的运用下发挥了极大的威力。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曾经说明,杂感应该“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在另一个地方,他又指出杂感和现实生活“切贴”,“生动,泼剌,有益,而且也能够移人情”(注:《且介亭杂文二集·徐懋庸作〈打杂集〉序》)。战斗是杂感的生命,它必须具有现实的内容;但杂感又需要给人艺术的享受,发挥感染和陶冶的作用。鲁迅的论点是他自己创作实践的总结和概括。作为文学形式的一种,他的杂感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具备了值得人们反复阅读的较为永久的意义和价值。
文学作品的历史价值主要决定于它的社会意义。首先,鲁迅的杂感是社会思想和社会生活的艺术的记录。虽然“所写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来,已几乎是或一形象的全体”(注:《准风月谈·后记》),进而综观他的所有的杂感,则又几乎写出了整整一个时代的风貌。恩格斯在致玛·哈克奈斯的信中赞扬巴尔扎克,说他的《人间喜剧》是“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巴尔扎克“用编年史的方式,几乎逐年地把上升的资产阶级在一八一六年至一八四八年这一时期对贵族社会日甚一日的冲击描写出来”(注:恩格斯1888年4月致玛·哈克奈斯的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462—463页)。在中国,鲁迅以杂感的形式完成了《人间喜剧》的任务,从社会的各个方面写出了复杂的斗争,写出了阶级力量的变化和消长,表现了从“五四”到抗日战争爆发前整个历史的进程。其次,鲁迅的杂感铭刻着对人民的关爱和对敌人的憎恨,描写了人民的苦难和斗争,愿望和理想。他和以前的现实主义者的区别不仅仅在于时代不同——前人写的是资产阶级对于贵族社会的威胁,鲁迅则写出了无产阶级起而代替资产阶级的经过;他们的根本区别在于对各自时代里两种对峙势力所采取的不同的立场。例如巴尔扎克,就不无惋惜地描写了“在他看来是模范社会”(注:恩格斯1888年4月致玛·哈克奈斯的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462—463页)的堕落和衰亡,鲁迅则以杂感表达了他的逐步地成为新兴阶级代言人的全部思想历程,他代表了“全民族的大多数”(注:《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选集》横排本第2卷第658页),他的杂感是新社会的催生剂。鲁迅的精神联系着未来,永远是一个鼓舞人们前进的力量。再次,鲁迅的杂感有丰富的理论含量。杂感的形式要求作家不断地对生活现象作出判断,从复杂的社会动态和激烈的实际斗争中提炼思想材料,经过“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注:《实践论》,《毛泽东选集》横排本第1卷第268页)的反复活动,形成观点或理论。鲁迅的杂感表达了许多精辟的见解,契合乃至阐明了客观的规律;而当他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以后,科学的体系不仅使鲁迅杂感的理论含量更见丰满,并且造诣也更深更高,表现了生气勃勃的活力。它们既是诗,又是政论。说是政论,因为鲁迅的杂感是从各方面来联系现实斗争的,现实斗争又从各方面深化了鲁迅的理论,从而使这些杂感成为以文学的形式做到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与中国的具体生活实际相结合的范例,在提高群众觉悟方面有着广泛而深入的作用。
“五四”以后的杂感一方面吸收了外来的essay(随笔)和feuilleton的特点,另一方面又和中国的古代散文的深厚基础相关连。鲁迅曾经列举罗隐的《谗书》,皮日休和陆龟蒙的短文,以及明末那些“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注:《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的小品,说明这个新的形式产生之前已经存在的历史背景。以鲁迅的杂感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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