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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人-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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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人
作者:刘震云
内容简介:
本书所收作品,把现实社会中假恶丑的一面撕开来给读者看,着重于展示、揭露,着重于将不光彩的隐私曝光,部分作品以讥讽批判的笔调描写官场里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规矩”和官场争斗的细节,笔墨集中于权力的倾轧、欲望的膨胀,有的甚至还以欣赏的态度肯定那些腐败手腕的机智聪明。对于这些“展览型”的创作,需要我们以审慎鉴别的眼光来看待。
正文
一
二楼的厕所坏了。有人不自觉,坏了还继续用,弄得下水道反涌,屎尿涌了一地。天气太热,一天之后,屎尿就变成了一群蠕动的蛆虫。有人亲眼看见了一个大尾巴蛆,正在往厕所对面的会议室爬。本来二楼的厕所是不会坏的。一楼可以坏,三楼可以坏,四楼五楼、六楼七楼八楼都可以坏,但二楼不能坏。因为在二楼办公的都是领导。负责打扫楼道和环境卫生的,是单位从外边雇的几个临时工。为首的是一个说话大舌头、脸上有条刀疤的老头。大热的天,老头还戴一顶折了帽檐的蓝布帽。每天早上班车开到,老头都光着上身、挥着大扫帚在楼前扫地,一身往下掉汗;或者正站在台阶上训斥其他几个拿扫帚的。于是大家都说,这老头有实干精神。别看老头很实干,心眼也不傻,他打扫卫生有个分别,楼层不一样,卫生搞得也不一样,于是弄得上下都满意。比如,领导层都在二楼,二楼的卫生就搞得比较仔细,便池的白瓷抹擦得可以照出东西;一楼三楼、四楼五楼、七楼八楼等其它楼层是各处室办公的地方,人多便杂,搞干净也没有用,于是就相对马虎些;但六楼东头的厕所,老头又搞得比较干净,因为在六层东头办公的是总务处,临时工的雇用归总务处管。过去别的楼层厕所太脏时,大家爱往二层或六层东头的厕所跑,如果正好让打扫卫生的刀疤老头看见,他会愣着眼睛不高兴。不过这一般都是在下班时候。上班时间,二层的厕所时常有领导出出进进,一般同志也不好往那里去;就是进去了,和领导隔一个板子方便,那边不时传来领导的各种声音,心里也受压力,方便得也不痛快。
但今天大家平等了,二楼的厕所也反涌了。不过这反涌并不是打扫厕所的老头不尽心,而是单位自身出了毛病。这单位有几位部长的儿媳在这里,皆是部长的儿子搞上以后,由部办公厅安排到这单位的。于是单位的消息就比较灵通。如部里有什么新闻,谁要升迁了,谁要下来了;哪位部长不久要出国了,带谁不带谁了;包括哪位部长家里有什么传闻,单位都能及时知道。当然,大家知道并没有什么坏处,起码听的时候心里兴奋,第二天就爱来上班。包括单位的局长、副局长什么时候想知道上边动态,也往往要腆着脸走这条路子。据说副局长老方就是为了多探听消息,才把自己老婆和某位副部长的儿媳调到一起管图书的。不过,儿媳们在这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上边精神知道得快,但这单位有什么事,上边部长也知道得快,这是坏处,令几个局长很头疼。这几年几个局长(一共八个)窝里翻,没搞好团结,单位搞得不是太美。今年五月,部里新换了部长。新官上任三把火,部长听了关于这单位的情况汇报以后,决心进行调整。而且据说这次不是小调整,而是准备大换血。八个局长中,有四个是早已到了退休年龄仍坚持不退的,据说这次就准备让七月份全退下来;其他几个也准备调出去,分散到别的单位,看你们再搞不团结!然后从外边再调进新的一套班子。部长下没下这个决心,大家一时还闹不准确;但儿媳妇已经开始在单位传达了。而儿媳传达的精神,一般来说不会错。与副局长老方老婆一个图书室的儿媳甚至说,名单她都看到了,其中该退的名单中就有老方。老方老婆回去向老方一传达,老方当时心脏病就犯了,急忙吃了两粒速效救心丸。还有儿媳说,这次不同往常,这次是“全窝端”,连正局长老袁也不留,弄得老袁也心神不定。领导心神不定,单位便乱了套,整个八层楼人心惶惶。二层的领导们上班时间也都不在办公室坐着,开始坐车出去活动。单位乱了套,搞厕所卫生的老头便有些浑水摸鱼,卫生搞得不如以前认真。何况过去二层是领导、领导的便池自然该抹干净;现在要换血,你们马上不是领导了,何必还抹它?于是就脏了起来。最后造成反涌,屎尿遍地,出现蛆虫。后来还是正局长老袁亲自从新部长那里听到口信,部长明确说,单位班子是要调整,但这次老袁还是不动的,对于老袁,不是考虑调不调的问题,而是考虑如何继续把单位搞好的问题,老袁这才放下心来,有了情绪。一有情绪,这天上厕所,才发现遍地蛆虫,于是大为光火,马上将总务处长叫来训了一通。总务处长回去马上将搞卫生的刀疤老头叫去,训了一通。刀疤老头这才知道自己错误估计了形势,原来不是全窝端,二楼还有领导,这才一边嘟囔,一边下二楼去收拾厕所,将厕所的下水道吸通,用簸箕将满地乱爬的组虫撮回便池里,然后一拉水闸,蠕动的蛆虫就下去了。
二
局长老袁今年五十八岁。是个大个头,大胖子,长脸,不苟言笑。年轻时老袁没这么胖,五十岁以后才发胖的。由于脸长,年轻时,直到上大学,同学们还喊他“老驴”,喊得他挺恼火。后来参加工作,官越做越大,周围的人就没人喊他“老驴”了,喊他“局长”,直到现在,他还对上学时候的事耿耿于怀。同学们中间,除了一个姓范的同学,曾经混到过一个小省的副省长,后来又被当作“三种人”打下去以外,还数老袁混得最好。何况这是在北京当官。在外地可以轻而易举混到副省级,放到北京就不一定行,说不定连局长也混不上。所以老袁对自己的地位还满足,没有更大的野心。直到现在,北京还常有些同学来求他办事。看着过去的同学,现在奴颜婢膝地站在他面前,他倒是挺开心,现在你们不喊我“老驴”了?于是一边握着保温杯,一边故意与他们说些大学时候的事。为了现在的开心,他对过去的同学,一概既往不咎,不管喊没喊过“老驴”,凡是能办的事,就尽量管他们办;凡是同学聚会;他就坐着车去参加,会散了还用他的“蓝乌”车到处送人。所以在同学们中间,他有个好名声,说他不忘本,“苟富贵,勿相忘”,像个共产党的干部。老袁也是一笑了之。老袁现在住着一个国居室,带双气,两个厕所,再加一个洗澡间,澡盆子晚六点以后就供热水,一直供到十二点。老袁就一个女儿,女儿结婚单位没有房子,就带女婿孩子过来住。由于大家都沾他的光,所以大家对他都很尊重。老袁日常没什么爱好,不爱看戏看电影,不爱看小说,不爱跳舞,唯一的嗜好,就是晚饭时喝上一点白酒;但也喝不多,就是二两左右。老袁喝酒只认一个牌子:“五粮液”,认为比“茅台”还好。大概一个礼拜下去一瓶多,加上女婿有时陪他,但也超不过两瓶。有时部里开司局长会,局长们坐在一起,大家地位平等,说话比较随便,会前会后,部长不在时,大家在一起开玩笑,谈个人的爱好,有说爱打牌的,有说爱打高尔夫的,有说爱跳舞的,还有的承认想括花惹草但又怕人知道叫做有贼心没有贼胆的。到了老袁,老袁伸出六个指头。大家问六个什么,六个姑娘吗?老袁一笑:“一个月六瓶‘五粮液’!”
大家一笑。马上有人计算,说六瓶“五粮液”四百多,老袁这人不廉洁,是个贪官。但大家又是一笑。大家常在一起,谁还不知道谁?局长都当上了,喝几瓶“五粮液”算什么?总比搞六个姑娘好吧?什么叫廉洁?这就是最廉洁的了。酒喝了,工作搞了,这就是好干部。美国总统不也动不动就坐直升机到戴维营度假?坐飞机是他自己掏汽油费吗?
老袁今年五十八岁,这是个叫人害怕的年龄。由于是局级干部,再过两年就该退了。不过退了也就退了,老袁想得开,到了六十岁,他就马上办离休手续,一天也不多呆。他手下有几个副局长,本来已经到了年龄,却赖着不下去,有的还偷偷跑到派出所去改年龄,让老袁看不起。赖还能再赖几天?赖些日子不还得退?何况中国的官是好做的?表面看是个局长,有车子坐,有“五粮液”喝,同学面前很有面子,但每天一上班的具体工作,也够叫人难心的。难心倒不是工作能力达不到,工作干不了,而是身边几个人乱捣蛋,相互看不起,相互不服气,有尿故意不往一个壶里撒,撒得遍地都是,等着让老袁去收拾。有劲不往工作上使,相互拆台,相互想看笑话,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上面握手,下面使绊子,不知哪来的那么多“阶级仇恨”!这还像党的机关吗?但老袁说服不了他们,拢不住他们,何况有几个对老袁也有意见,时常背后撒些胡椒面,似乎是老袁不如他们,最好现在老袁突然有一天死了,把位置让给他们才好。下边有七个副局长,张、王、李、赵、刘、丰、方,其中方、刘、丰与老袁关系还好,张、王与他是死对头;张是常务副局长,自然心里盼着老袁早退,他好接班,有时意思露得很明显。七个副局长中,张、王是同党,方、刘、丰是同党,赵、李各是独立一派(李热衷气功),加上老袁,一共五派,在窝里翻腾;何况方、刘、丰三人同党之间又有内部矛盾,也时常小打小闹;简直成了一锅粥。这样的局面,老袁头疼还头疼不过来,哪里还恋栈?所以有时倒早点盼望六十岁到来,早点退下来,离开这是非之地。但等到听说新部长到任,真要让大家离开,连老袁也不例外,老袁心里又像刀割一样疼,感到万分委屈。这几年单位没搞好是事实,但这纯粹是下边几个副手闹的,他并没有加入宗派斗争,还在苦苦维持大局,等待有一天重整局面;现在新部长一到任,就不分青红皂白连窝端,这就有点是非不分了。连窝端倒没什么,就是五十八不让干也没什么,只是这样处理人,干了一辈子革命,最后落得这样下场,让人心里窝火。一听到这个消息,他就再没心思到办公楼去。他“文化大革命”住牛棚时,在河北牛棚结识一个好朋友,这位好朋友现在在一个核心部门的核心局当局长,老袁就马上坐车去找他商量对策。到底人家在核心部门呆的时间长,看到老袁惊慌失措的样子,感到有些好笑,倒拿他开心,说:“你还是贼心不死,老说不在乎,还是在乎。不让当就算了呗!你要是想不开,我这个局长当够了,让给你算了。巴掌大一个局长,你看得比磨盘还大!”
老袁瞪了他一眼:“人家有事找你,你倒拿人家开心,真是阎王爷不知小鬼受气!”
老朋友便不再笑,说:“你也太惊慌失措了,你年龄还不到,怕什么!我就不信×××一到任会那么莽撞,把下边一个局全窝端。一到任就得罪人,他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你得沉住气!”
老袁说:“谁沉不住气了?你还不要低估形势,据部里的人说,名单都拟好了,如果一大意,说不定真让给下锅收拾了,你不能见死不救!”
老朋友倒有些不耐烦:“好啦,让你回去呆着,你就回去老实呆着!我手头还有事,正在给×××准备材料,你不要搅我!”
老袁就坐车回来老实呆着。果然,话让老朋友说中了,新到任部长并不像人们传的那么幼稚,很快就找老袁谈话,明确表示态度,说这次变动中不涉及老袁,让他继续干下去,而且要干好;班子是要调整,但班子如何调整,新班子如何组建,也是要由老袁拿出初步意见。谈话时候,部长还两次从他办公桌后走出来,来到老袁面前,一次还拍了他一下肩膀。有这一下拍肩膀,老袁彻底放心了。看来部长还是有水平的,没水平怎么会当部长?部长是连中央领导都能见到的,没有水平怎么到得人跟前?既然这次变动不涉及老袁,而且让老袁考虑新班子,老袁马上就转变了立场,即不再反对变动,倒欢迎部长这次变动,希望变动真像传言那样大,把手下七个副局长全变动了,该退的退,该调的调,另外由老袁重组班子,重打鼓重打锣,重搞工作。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绘最新最美的图画。一切从头开始,说不定真能把这个局搞成个样子。想到这里,老袁突然感到自已年轻了,有了年轻时的壮志。看部长对自己的态度,十分信任,待变动重组班子以后,自己也不能辜负部长的期望,真干个样子给部长看看。当然,这里并没有别的什么企图和野心,想借干工作再升的意思。当然,部里还缺职一个副部长,如果自己工作干好了,部长真要提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自己也可干到六十五岁。当然,这是下一步的事,当前的事是只要变动不涉及自己,他就心胸开阔,心情开朗了。这才按时到单位上班,这才发现一地蛆虫,把总务处长叫来,狠狠地训了他一顿,指着处长鼻子骂道:“以为我真要走了,在我会议室门前爬蛆?我老实告诉你,这次我还是真不走哩,还得领导你哩!回去马上让人收拾!把整个大楼的卫生都给我扫一遍,你亲自给我擦玻璃!”
把处长吓得满身流汗,忙站起来做检讨,说自己这几天重感冒,躺在医院打点滴,没想到大楼成了这个样子,回去马上收拾,马上打扫,亲自擦玻璃。
果然,到中午吃饭时,蛆虫已经不见了。大楼卫生上上下下都正在搞,总务处长爬到大楼门前的遮阳上,正弯着肥胖的身子擦窗户。
老袁这才吐了一口气。
三
副局长老方,对局长老袁很不满意。老方在副局长中排行第六,所以朋友们在一起,就常有人喊他“老六”,喊得他很不好意思。他以前与局长老袁关系不错。在内部斗争中,他经常站在老袁一边。老方个子短粗,远看像一口结结实实的大缸。脾气和个头一样,属于“大炮”型,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心里存不住事;上了火,谁也不怕,部长他也敢顶。有时内部出现分歧,有他站在老袁一方,对老袁支持很大。渐渐弄得开局长会,老袁一发现老方不在场,心里就空落落地感到没底。虽然还有两位副局长丰、刘也站在老袁一方,但丰、刘属于三脚踹不出个屁型,只要不涉及他们的切身利益,如退与不退的问题,他们就不开口,明哲保身,一拉开战斗靠不上他们。所以从心里看不起他们。张、王是老袁的对头,他们不怕老袁,但往往让老方三分。别看老方排在他们后边,他们认为老方是个“没头没脑的人”,但没头没脑的人动不动就上火,上了火道理就跟他撕拽不清,不如不理他为好。所以有老方这个大炮支持,老袁这个局长的日子倒是还好过一些。何况老袁与张、王不同,张、王认为老方没头没脑,老袁不这么认为,认为老方不但会粗,有时还会细。比如,他把自己老婆和××部长的儿媳安排到一个图书室,这一手就不简单,说明他脑子中并不是不转事情。既然人家有头脑还支持自己,并不是没头脑瞎支持,所以老袁对老方也不错,把局里党务一摊一古脑儿全交给了老方。在局里党委书记是老袁,副书记就一个老方,老袁平时不大问事,所以老方在这方面一手托天。老袁把老方安排于党务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如果有问题周旋不开,可以把这问题放心地推给老方,说一句“这事不要再议了,下次在党委会上议吧”。下次开党委会,就暗渡陈仓,把好几个副局长给排除掉了,他们不是党委委员。党委会召开之前,老袁与老方私下通一下气,会上老方主持会议,老袁做讲话,接着表态,两人配合默契,没有个事情不成的。七个副局氏中,有四个年龄到了该退,其中包括老方,老袁觉得其他三个退了没什么可惜,只会给工作排除障碍,但老方退下来,老袁却觉得像要失去左膀右臂,到时候还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张、王二人。新部长到任,听说要动大手术,老方通过老婆得知信息早一些,知道手术中有自己,到底性子急,心里藏不住事,犯了一次心脏病,老袁就亲自到他家去看望过一次。后来又听说大手术也牵涉到老袁,是全窝端;老袁心里也发了毛,这时就顾不上老方。等到人局已定,部长找了老袁谈话,老袁得知自己要留下,心胸开阔,心情开朗以后,这时老袁又从一个新的角度看待过去的同事。这新的看待中就有老方。这时老袁是赞成部长动大手术的,最好将手下七个副手都动了,好留一张白纸给他绘画。老方到了年龄,过去他不赞成老方退,如失左右手,现在既然大家都退,老袁就觉得老方留下也没什么意思了。过去留老方是为了对付张、王,现在张、王都不在了,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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