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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鸟-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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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三年都没有见过面,也叫夫妻?单身女人,总是不容易的。”NANCY 这么说,已经把唐敏归于单身女人的行列。想来也是,她虽然有先生,有家庭,但都远在万里之外。这些年来,她一直过着单身女人的生活。
  “MIN ,你看起来脸色不好。”NANCY仔细地端详着唐敏,掏出一支口红,“擦一点,看起来会精神些。”
  唐敏照办了。唐敏自认是心志极高的女子,理应不顺从。此时的顺从,带一种精致的向往。镜子里的她,顿时不同凡响。NANCY 说:“看看,不一样吧!看起来好多了吧!”
  唐敏竟一句话没有。
  NANCY 走之前说:“如果你不介意,你就留着这支口红吧。”
  唐敏望着镜中的自己,似乎不曾相识。她是好看的。她说。
  此时,她只想哭。她是好看的,她为什么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知道应该对自己好点儿呢?她又知道什么呢?过去不知道,现在不知道,将来还是不知道。唐敏强忍住眼泪,离开洗手间。经过礼堂,里面正要放电影。她望了一眼,就决定不进去了。大家仍饶有兴味地攀谈着,仿佛她不曾来过,所以也没有察觉到她的走。
  等到看电影的时候,人数已少了一半,美国人基本上走光了,中国人也走了不少。在国内时总在报刊杂志上看到美国掀起中文学习热,中国某电影轰动国际什么的,以为普天下都对中国顶礼膜拜。事实上,美国人学中文的寥寥无几;对国际电影,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电影不感兴趣,大国意识很强。
  在国内时,美国的新闻民主制度在杨一心目中顶天立地。到了美国,发现中国不见了,更夸张地说,除了美国,世界都不见了。
  杨一与她的教授聊起此事,教授说,美国普通民众对国际事务,尤其对发展中国家的事务并不热忱,所以在普通的电视频道上看不到。要看国际新闻,就要看像《华盛顿邮报》什么的了。
  唐敏回到工作了三年多的实验室里,四周一望,很是陌生,不曾进入,如同她不曾投入到自己的生命。她生活在别处。六十年代的法国青年只是将“生活在别处”的标语四处乱贴,而她此刻正处于这种状态,从小到大,从中国到美闷。
  从结婚到出国,她一直处于被动。
  唐敏二十七岁结的婚,当时董浩的母亲说你们差不多该结婚了。唐敏想,是差不多该结婚了。当时她已二十七了,董浩与她同岁。如果她要嫁人的话,她是会嫁给董浩的,因为他是她当时能找到的最好的人,而且,而且他们已经有了性关系了,结婚也就成了迟早的事。于是两人就结婚了。
  领了结婚证出来,唐敏跟在董浩后面,盯着他的背影,想:我就是这个小男孩的妻子了吗?真奇怪。她觉得自己心中没有一点神圣的感觉。而且当天就为了一件事情吵得不可开交,现在绝对想不起是因为什么事,却记得那个受伤的心情,唐敏气得扭头就跑,跑了一圈,还得回他们共同的家,池已经是她丈夫了。
  她与婆婆处得也不好,婆婆三天两头到他们小家来视察工作,她觉得他们小家快成了婆婆的殖民地。
  她与婆婆倒从来没有红过脸,就是冷战,自己母亲虽然常与她吵,吵完,谁也不记得,与婆婆吵一次,会记一辈子。
  结婚不到一年,唐敏就来美国读书。当时她怀孕,他们决定把孩子拿掉,说是还没有条件要孩子,其实唐敏是害怕。结婚可以离婚,朋友可以断交,工作可以辞职,人生绝望了甚至可以自杀,可有了孩子就什么都不能做,连死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一别就是三年,鸿雁传情。起初,唐敏是一个星期去~封信,什么都写,连吃了什么都详细汇报,末了写“想你”,有头有尾,很像回事。渐渐地,爱情像是乌龟,有点缩头缩脑。爱情以外的事情越来越多,对爱情的感觉也就越来越纯。
  信越写越短,越写越艰难,时间越拖越长。只剩下末了的“想你”两个字摆在那儿,像假花。写的人别扭,看的人也别扭。再后来主要是打电话了,美国三家主要电话公司AT&T 、SPRINT、MCI ,不知道从留学生身上赚了多少钱。
  唐敏打起电话开场白千篇一律:“噢,是我啊。怎么样?”
  唐敏想起那支口红,她翻出口红,打开,盯着看。回顾这些年来的海外生活,全是不堪回首的得与失。
  老吕一直都说自己很会做菜,事实上,他的生活确实料理得比她好。上个圣诞节,因为过节,她买了好多菜回来,他到她家里做菜。她看着他在厨房做菜的身影,就想到那种事,心里有点渴望又有些害怕。老吕的身材相当体面,她不喜欢瘦男人,瘦男人让她觉得像生了肺痪病。后来,两个人只是十分平常地吃了饭,他说他要走,她心里有点轻松,也有点失落。
  送到了门口,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其实她也抓住了他的手臂,只不过他的力量大些,感受明显些。主要的是,她希望是他抓住她的,她是被动的,甚至有点被迫的,这样,就无辜了。事实上不是这样,她心里很清楚。之后的事情很简单,在黑暗中,他们行了那事。
  他走后,她坐在床角,痛哭不已,大脑一刻不肯放松地放映刚才的一幕,没有想到,她的生活就这样由她改写了。
  她思想保守,行为大胆。她更没有想到,那种肉体的嗷纵带来的除了羞耻,更多的竟是失望。
  这些事情对以前的她来说,不可思议,现在她竟在鬼不知神不觉的状态中进行了。在美国久了,她的性观念也越来越开放。这些事情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她是不齿的,难听的词会一个接一个地按上去。如今到了自己身上,却百般体恤和怜悯起来,派生出无数的理由,每一条都是那么的理直气壮。他们年纪都不大,出了事,想来也在情理之中。她想起了奶奶,那位把名节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老人。她想,奶奶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她也想到了老吕和他的太太,只是没有想到董浩。
  什么是好女人?好女人应该像《红鬃烈马》里的王宝钏那样,苦守寒窑十八年,等回丈夫,也等回了丈夫的新太太,做了几天皇后,就死了。有意思的是,在中国人的观念中,薛平贵是个好人。
  以后在公共场合见了老吕,既不过分亲密,也不刻意回避,说些一语双关的话,也得到一语双关的回应。事后,唐敏想想这些只有他们俩能品出其昧的言语,觉得回味无穷。
  她机械地扭转着口红,转出来,再转回去,心里一种酸涩之感,她的生活是无法扭转回来的了。
  她知道她并没有把董浩看得很重,没有把她与董浩的关系看得很重,所以才发生与老吕的一幕。后来老吕的太太来了,她才想到董浩,觉得对不起他。这种对不起夹杂着更多的是自我的惋惜与哀怨。
  突然想起董浩,她并不常想起董浩。她几乎记不起他的样子了。他的头发是怎样梳的?是左分还是右分?好像是左分,再想想又像是右分。对,是右分,一定是这样子。唐敏这样说服自己,为求得心安,却又心安不得,因为她确实不记得董浩的头发到底是往哪边分的。
  她从包里取出董浩的申请材料,一念之闪,也许,也许她根本就不想他来,否则申请材料早可以寄给董浩了。想到这儿,唐敏害怕了。她是一定要把董浩办来的,他一直很想来。如果董浩先到的美国,也一定会把她办出来。
  她把材料封好,明天一定要寄了。
  董浩的头发是往哪边分?唐敏又想。她从来没有这样地惦着董浩,却是因为头发引起的。唐敏盯着口红看,她的人生不曾如此鲜艳过。
  此时的礼堂,电影放完了。有火吞吞口水:“菜太成了。”有人接着说:“这种活动应该备点饮料。”有人扭扭腰:“活动时间太长了。”有人接着说:“中国人的时间观念还是不行。”大家边说边退场,最后总结了一句话:“中国人的事儿到现在都做不好。”
  大部分人拍拍屁股就走,只有杨一和几个同学开始收拾整理。相比之下,台湾、香港同学会好许多,彬彬有礼,学长学妹,叫得亲热。听说他们还互相传递旧考卷。
  这群等革学子许多时候自我感觉过于良好,却又许多时候让别人感觉不那么良好。
  这学期开学,又听说有个新留学生同时请了好几拨人接机,结果让许多人徒劳而返。杨一父亲1993年随中国招聘团访美,采访中接触了不少留学生和访问学者,父亲印象甚佳,认为他们有思想有见解,所写出的采访报道也是洋洋洒洒。杨一此时想,如果在采访间里,我也能高谈阔论,动不动就讲几句“划时代意义”的言论,猛一听,让人为之一震。如果父亲在这时见到这群辜辜学子们,大概另有所感。
  他们回不回去也罢了,留了洋,怎么骨子里的坏毛病还在?
  刚到美国时,觉得美国人非常“INDIVIDUALISM(个人主义)”,后来发现,中国人这一套学得很快。
  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天舒这时看见唐敏的衣服仍挂在椅背上,说:“唐敏一定在实验室,我去给她送衣服。”
  杨一对此及时地进行了肯定:“天舒最好。没有车,还想着运输。”
  天舒说:“哪里,反正设事,我想回实验室,顺道嘛。”
  杨一问:“过春节也不休息?”
  “嗨,在美国哪里顾得上过春节呀,实验室一大堆事没做呢,再说一个人也没什么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陈天舒到了实验室门口,听见里面有哭声。她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见唐敏伏在桌面上,哭泣着。
  “唐敏,你怎么了?”天舒轻轻地走近她。
  唐敏抬头见是她,欲止,抽泣了几下:“噢,是你。没什么。”
  “我是来给你送衣服的。你忘拿了。你真的没事吧?”
  唐敏突然又止不住了,索性抱着天舒大哭起来。
  她的手里仍握着那支口红。
  第五章
  总的来说,我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达到的目的,都是比较明确的。比如出国读书,也是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的。我个人认为:青年的时候,可以学一点儒家,积极进取;中年的时候,就学一点道家,能进能退;老年的时候,要学一点佛家,四大皆空。
  以后我是打算回去的。我这个人有时候爱讲些大道理,所以我一说以后要回国,就容易被归类与定论。我不喜欢这样,关键在于,我这人不想强调什么,更不想被别人归类和定论。我想回国完全出自一种自我的愿望与需求,并不想把这事说得太富有理念了。
  —杨一
  1  房东一家亲
  春节晚会结束,大家如鸟兽散,杨一最后一个回到家。
  她住在一户美国人家里。这里的地点不好,在美国买房子讲究三点:一是LOCATION(区位),二是LOCATION,三还是LOCATION。
  房东的家由于位置不好,房间很难出租。正因为这样,房租便宜,杨一图的也就是这个,住在这里有些日子了。
  房东是一个四十岁不到的单亲妈妈,带着一个八岁的男童和一个六岁的女童。
  房东自认是个SINOPHILE(中国迷)。杨一刚搬进来的第一天,她指着客厅里一堆的摆设对杨一说:“我喜爱中国的东西。”又指着一个日本木偶说,“可不可爱?中国女孩子都这么可爱。”再问杨一许多中国问题:“中国遗弃女婴现象到底多严重?”“中国除汉族和藏族,还有别的民族,真的吗?”
  房东对中国所有的认知都来自好莱坞,与气功、乒乓球、小脚、辫子、长城、大熊猫、人权、性无能、吃狗肉等交汇在一起,感觉神秘,而且许多美国人也只愿意这种远距离地想象中国。
  房东对中国所有的感受还来自唐人街。其实杨一到了旧金山的唐人街,也觉得是在“考古”。偶尔去一次,竟然在大街上看见吹吹打打的出殡队伍,那里比中国还中国。他们说着她不懂的广东话,脸上的神情更是她不懂的古老。所以对房东他们,杨一完全可以理解。
  杨一不理解的是美国人并不为这种对中国的无知害羞。
  她上小学的时候,班上一个女同学谈起某届美国总统,杨一问,他是谁呀?女同学讥笑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当时杨一很窘,是呀,一个泱泱大国的前总统,她怎么可以不知道?显然,美国的孩子不会有这种窘迫。这才是真正的差异。
  房东家里有两间空房,租出去也是一笔收人,楼上的一间租给了杨一,楼下的那间大些带卫生间,一直租不出去。
  直到最近有一个叫哲平的日本学生住进来,房东才了了一桩心事。刚把草坪上一直支着的那块“ROOMFORRENT(房间出租)”广告牌收回来,杨一又提出下个月要搬走,房东一边急匆匆地将“ROOMFORRENT”的广告牌支出去,一边对杨一说:“如果你认识的人有想租房间的,请告诉我。”一副的持家不易。杨一想,我自己都要搬出去,到哪儿给你找人啊?
  房东不富裕,杨一知道,可是以她的收入应该过得比他们的现状好。如果像中国人那样精打细算地会过日子,即使是拿救济金的美国人,也会过得比普通中国老百姓好。
  杨一把今天聚餐带回来的剩菜剩饭放进冰箱里,明天又可吃一顿。他们家的厨房像厅堂,房东自己不太煮,更不喜欢房客煮,杨一空有一身厨艺,平时只能外出四处觅食,汉堡王、麦当劳,吃得不要吃了,周末到男友处打牙祭。
  日本男生哲平拿着一打的信件进来,抽出一封给杨一:“你的信。”
  哲平是日本大学生,短期就读于附近的社区大学ESL,只学英语,也只学半年。由于刚来,非常喜欢与人说话,第一句一定是“我的英语不好,请原谅”。日本青年爱赶新潮,头发没有黑的,好像全部的日本青年都染过头发了,穿着很霹雳。哲平的裤子吊在胯部,裤裆开到了膝盖。裤裆开在裤裆的,已经过时了,甚至不能叫裤子。哲平的身材本来就不好,下身短,这么一穿,越发滑稽了。
  第一次见面,杨一对哲平的印象就不好。那是他刚搬进来时,哲平极有礼貌地向杨一鞠躬,杨一向哲平点了个头,见哲平的手臂有疤痕,问:“你的手臂怎么了?”
  “我在日本的时候,练剑时被对方砍到的。”哲平担心杨一听不明白,就侧着手掌往下狠狠地划了一道,且喝道:“CUT(砍)!”
  杨一表情立时不自然,不快的历史画面涌上,隔着年代与地域仍触目惊心。杨一去过日本。在美国的中国人,新老移民,虽不认为自己是美国人,但对美国有不同程度的好感和认同。杨一访日期间,几乎找不到一个在日本的中国人,会把日本看作自己的国家。
  哲平刚到美国没有车,有时请杨一带他去购物。哲平一进市场就会一个词“CHEAP(便宜)”。这个“CHEAP”,那个也“CHEAP”,哲平英语不行,只会这个词,可是杨一不知,心里嘀咕。哲平什么都买,装满了杨一的小车,这让杨一很受刺激,以后不再带他购物了。
  “谢谢。”杨一道,拿着信就往楼上跑,不与哲平多说。
  “我有一样东西给你看。”哲平叫住她。他努力地表达着,表达不过来,就拉着她到外面去。外面停着一部崭新的TOYOTA,而且就停在杨一的小破车前面。哲平新买的,就在今天,一次性的现金交易。
  “我有车了,不用再麻烦你了。谢谢你的帮助。为了感谢你,我想请你吃饭。”
  “不用了。我劝你小心点。这里治安不太好,有一个人车子坏在这里,他下车修理,动了一个车轮。这时来了另一个人,取另一个车轮。车主说,你为什么动我的车子?那个人说,你动一个,我动一个。说完搬着车轮就走了。”杨一笑笑,“顺便告诉你,我快搬家了。”“什么?你要搬走了?为什么?是因为这里位置不好吗?”
  “我和我的朋友要自己出来住,比较方便。”杨一住在人家家里图的是便宜,现在手头宽裕了,当然要搬走。
  杨一刚回到自己房间,房东的小女孩后脚也进来了。她常来找杨一玩,出入自由。
  杨一要搬走了,这次就直说了:“我很欢迎你到我的房间来玩,你进来时,可以先敲一下门,然后,我会帮你开门的。”
  “没关系,”她很自豪地回答,“我自己能行。”
  这让杨一没了法子。她实在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六岁,大大的蓝眼睛,长长密密的眼睫毛,翘翘的鼻子,弯弯鬈鬈的头发,就像杨一小时候抱过的洋娃娃。
  天舒见过杨一家的洋娃娃,说,她最好别长大了。西方小朋友真是可爱,不过长大了,就不那么可爱了。
  “我有三个男朋友。”小姑娘说。
  “天啊,三个。”
  “噢,我知道,”她耸耸肩,摊了一下手,表情甚至有点得意,“多了一些。一个是他喜欢我,一个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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