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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谋春秋-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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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尽可能地“举荐”自己的心腹做中军司马。目下蒙骜的中军司马,便恰恰是王族嫡系公子嬴桓,血统是秦王嬴异人的侄子、老驷车庶长嬴贲的孙子。
  “末将如实禀报。”一个同样背负荆条布衣渗血的年轻人从罪将坐席区站起,从大军东出说起,攻韩、攻魏、攻赵、攻齐,一路说到两次陷入埋伏的激战情势,无论是将帅谋划还是兵力调度,都是条分缕析有凭有据。整整说了一个时辰,大殿中都是鸦雀无声。
  “容罪臣补充两则!”蒙骜慨然接上,“其一,老夫之罪,尤其过于他人!文信侯此前曾有一信于我,言粮道过长师老兵疲,嘱我完胜班师。蒙骜昏聩自负,置文信侯主张于不顾,终于酿成惨败!蒙骜不畏罪责,不想战场自裁以死逃法,恳请国家明正典刑,以戒后来!其二,此战无逃责之将,惟万骑将王翦有大功,恳请我王晋其爵位!”
  言未落点,突闻罪将席一声高喊:“败军无功!王翦与诸将同罪!”
  “王翦少安毋躁。”吕不韦淡淡一指年轻将军,又环视殿中道,“战事已明,余情待后再查。行人署禀报六国合纵实情。”
  一个年轻持重的官员从丞相府属官坐席区域站起来向王座肃然一拱手:“行人王绾奉命查实:我军东出攻魏之际,六国合纵便秘密开始。”年轻官员不无内疚地叙说了六国合纵的经过与内幕,末了道,“既往我军但出,必是邦交先行,着意连横,分化山东。即或六国合纵,其一举一动也在我意料之中。惟独此次邦交迟滞,六国合纵我一无所知。究其根源,与其说六国隐秘,毋宁说秦国疏忽。六国积军数十万,我竟全无觉察,自秦崛起东出,此等事未尝闻也!”
  大臣们有些惊诧了。如果说此前大臣们只一门心思揣摩着如何处置败军之将,行人的一番陈述与评判便使人蓦然醒悟——战场之外还有庙堂失算!若是事先清楚六国大军集结动向,蒙骜大军岂能只谋划攻齐?然则如此一来,岂不是丞相吕不韦也有罪责了?秦王呢?不是也须得有一番说辞么?如此牵涉,这战败之责如何了结?
  正在忐忑疑惑,只听吕不韦又道:“敢请老庶长禀报军辎情势。”
  “老夫痛心也!”驷车庶长老嬴贲从专设的坐榻上支起身子,一声叹息便是老泪纵横,“老夫得文信侯之命,赴蓝田大营接应败军回师,并查勘军辎实情。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啊!我军东出年余,从蓝田大营运出的各种军辎与粮草,只是历来等数大军的三成!依照谋划,三川郡原本是东出大军之后援仓储。然则年余之间,运出的粮草辎重也只有两成!其间因由,粮道过长为其一,蒙骜自认可以战养战为其二,诸方掉以轻心谋划失当为其三。其中尤为失当者,三川郡之部署也。既以三川郡为大军后援,便不当同时在三川郡铺排沟洫工程!民力尽耗于沟洫,何来运粮之车队人马?究其竟,粮草辎重不足,而致蒙骜先攻济北,先攻济北而致敌军有机可乘!谚云,‘战场之败,谋国之失。’诚所谓也!”
  大臣们更是惊诧了。言者锋芒所指尽是吕不韦之错失,究竟何意?更令人疑惑者,几个查勘大臣还都是奉吕不韦之命行事,吕不韦能事先不知查勘论断?既然知道,公诸于朝堂岂非作茧自缚么?
  “大势已明,敢请老国尉评判战事。”吕不韦淡淡一句。
  “一言难尽也!”白发苍苍的司马梗扶着竹杖站了起来,“战事之前,老夫督导三川郡。战事之间,老夫病返咸阳。战事之后,老夫奉命查核战情。月余之间,老夫查核了所有军令二百四十四道,邀集十二名老司马,于蒙骜莫府之全部山川图十三副之上做了翔实比照。一言以蔽之,蒙骜战法大体无差,所失者惟在攻魏之后!就战论战,此战四失也。其一,失之敌情不明。近三十万大军陈列,一军前出三百里攻城,而竟不知五百里之内敌军几多,未尝闻也!其二,失之轻敌。六国联军纯以赵国飞骑佯攻王陵济北军、以魏国铁骑佯攻辎重粮草车队,全无步军配置,其诈显而易见,而我军将帅竟皆不见,盲目轻敌之心令人咋舌!其三,失之主帅一意孤行。丞相主张班师之信老夫今日方闻,未曾落实,姑且不论。骑将王翦曾三次强谏蒙骜,两次说敌情不明,一次指敌军有诈。身为久经战阵之主帅,蒙骜竟坚执不纳,其自负固执直是不可思议也!其四,失之军法松弛,大将私进。蒙骜派出嬴豹一军驰援辎重车队,原是势在必然。其后之错,便是大将步步私进,终将主力大军拖入敌军伏击山谷。一错在王陵:复仇杀心大起,未奉将令便穷追赵军,致使第一次中伏!当此之时,蒙骜亲率主力铁骑十万驰援王陵,原是无可无不可。此断之意,是说若不驰援,王陵未必会全军覆没;而若驰援,则当严明军法严禁冒进,避免二次中伏!以实战论,联军第一次设伏兵力显然不足以战胜我军,僵持竟日,明是二此诱敌。信陵君固然高明!然则若我军令行禁止,冲破一伏接应回王陵之后不再冒进,何有后来大败?再错在王龁:冲破一伏之后,不待将令便率前军主力穷追入谷,以致陷蒙骜于两难境地!凡此四失,皆以战事常理论之,而非以超凡名将求之也!即是说,四失之罪为最低罪责,实是无以开脱。”
  “老国尉拆解极是,蒙骜服罪!”
  “我等服罪!”大将们一齐向王座拜倒。
  “臣等无异议!”举殿大臣异口同声。
  吕不韦面如止水道:“敢请纲成君陈明关外善后方略。”
  “好。老夫说来。”蔡泽从吕不韦下手座霍然站起,公鸭嗓便呷呷回荡起来,“老夫于关外踏勘一月,先论目下大势。此战我军虽败,山东六国欣欣然一片。然六国举动,却与既往合纵胜秦后大相径庭。既往胜秦,联军立即直逼函谷关,压迫我军收缩关内,此谓锁秦东出,老掉牙也!此次一战胜我,联军却未乘胜追击,既未追杀我军东撤,更未直逼函谷关,甚或连我新设之三川郡也没去触动。老夫深以为奇,遂多方探察终究明白:其一,经我军东出一年之攻掠,六国丢城失地人口流散财货粮草大减,折损之惨重实出意料之外也。也便是说,六国目下之军力,已经经不起一战大败!其二,六国朝政腐朽,奸佞多出相互掣肘已是根深蒂固。此战一胜,六国统军大将无一例外地接到‘当即班师,存我实力’之紧急诏书,根本不可能合力乘胜追击。有如此情势,老夫谋划的善后方略便是:不撤三川郡,固守三川郡,特治三川郡,使洛阳之地成为我军关外根基!”
  蔡泽一番话可谓将关外大势一举廓清,朝堂顿时为之一振,大田令禁不住便高声问了一句:“敢问纲成君,何谓特治三川郡?”
  “特治者,充实人口,大开商市,大修沟洫,大兴百工,使三川郡成天下第一富庶之地也!若得如此,秦国南有蜀郡天府、东有三川粮货,何愁一天下也!”
  “好!”举殿一声赞叹,大臣们几乎忘记了朝会主旨。
  “敢请老廷尉依法拟罪。”吕不韦声音不大,大臣们却顿时一片肃然。
  端坐案前的老廷尉嘴角猛然抽搐,竟是说不出话来。越是如此朝臣们越是肃静,各色目光烁烁盯住了那张黝黑如铁的枯瘦老脸,殿堂凝滞了。“难亦哉!”良久,老廷尉长吁一声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令人不忍卒听,“老夫决刑断狱三十有年,未逢今日弥天大案也!”老人双手抖抖索索捧起案头一卷竹简,竟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举朝大臣谁不知晓,这铁面老廷尉能将一部洋洋万言的秦法倒背如流,寻常断刑之书开口便是文书,今日竟要照卷念诵,可见此刑定是闻所未闻!
  “蒙骜军败,秦军战死八万三千四百四十三人,轻伤五万三千一百余人,重伤及残者两万一千八百一十四人;折损粮草十万斛,铁料兵器六万余件;帐篷衣甲尚未计报完毕,大体十三四万件上下,城池得而复失者三十二座,民众流失难以记数。秦法有定:无端战败之罪责,不避功贵,虽功难抵,虽贵不恕。昔年胡伤攻赵大败,宣太后自裁谢国,此其例也!今东出之败是否‘无端战败’,臣实难断,惟以战败法度决刑如左:
  上将军蒙骜军法粗疏调遣失当,致军大败,当处斩刑。
  前军大将王陵未奉将令追敌中伏,当处斩刑。
  中军主将王龁未奉将令追敌,拖全军中伏,当处斩刑。
  后军大将桓龁未奉将令私发步军,虽救主力终违军法,当处流刑。
  斥候营大将军情探察有误,当处斩刑。
  骑将王翦假借军令私调步军、擅组轻兵,虽救军有功,贬黜卒伍。
  败军不论赏功。死伤将士由丞相府斟酌抚恤。
  另查:庙堂之失,丞相吕不韦总揽失察,当削其侯爵夺其封地;行人署对六国合纵无所觉察,行人当处流刑;若有举发,其余罪责待查……”老廷尉掷下竹简,已经是大汗淋漓喘息不能自已,颓然伏案再也没有了说话气力。
  举殿大臣尽皆愕然!依据前几个查事重臣陈述的种种情势,此战之败显然与往昔败仗不同,且不说种种牵涉甚广之因由,仅以后果论,并未伤及秦国根本,也未丢失秦国最看重的三川郡,如何便要人人戴罪尽皆重刑?以战场论,贬黜王翦该当么?以庙堂论,夺吕不韦爵位该当么?如此看去,岂非秦王也要戴罪了?
  “决刑失察!国正监抗断!”
  “司寇府不服!”
  “御史台有参!”
  三大臣接连亢声站起,殿中议论之声顿时蜂起。这国正监、司寇府、御史台与廷尉府,是秦国的四大司法官署,各司其职又相互制约,自商鞅变法成制,百余年来一直稳定有效地运转着秦国法制。国正监与御史台原本是军中监察记功之官,商鞅变法时将其职司扩展,变为国家监察官署。《商君书境内》载:“(攻城时分),将军为木台,与国正监、正御史(登台)参望之。(军士)先入者举为最启,后入者举为最殿。”由此可见其原本职能。但为国家官署,这两府职司便是监察臣工举发不良,对官员的违法犯罪依法弹劾。也就是说,这两府官员对朝臣违法犯罪有着更为直接具体的掌握,对其处置也有着督察之权。见诸于实践,官员处刑常常总是廷尉府会同两府会商而后决。司寇府则是职司捕盗、维护邦国治安之官署,对庶民犯罪的决刑有着很大权力,故此与廷尉府也是互有制约。后来秦成统一帝国,将国正监御史台合并为正式监察官署,其主管大臣御史大夫为爵同丞相的重臣,这是后话。
  如今三府一齐公然异议,朝臣们既感惊诧又觉蹊跷。
  正在此时,突闻老内侍惊呼一声:“大王!”议论哄嗡之声顿时沉寂。大臣们愕然望去,只见王座中的嬴异人嘴角吐着白沫竟昏厥了过去,王阶之下近在咫尺的吕不韦已经上台抱住了秦王,太医已经匆忙赶来救治了。片刻之间,秦王被太医内侍们连坐榻抬了下去,殿中便是一片惶惶然。
  “诸位臣工毋忧,我王操劳过度,寝食难安,故此昏厥,谅无大碍也。”吕不韦罕见地笑了笑从容转向正题,“今日朝会,各方情势已明,惟余廷尉决刑有争。此事牵涉既广,纠葛又多,不妨待我王健旺时再做会商,诸位以为如何?”
  “丞相极是!”举殿异口同声。
  “一班戴罪将军如何处置?”老廷尉突然抬起头来。
  大臣们恍然醒悟,将军们尚是布衣负荆鲜血淋漓,正式下狱抑或临时羁押都实在难以决断,连国正监御史台都颇费踌躇,一时便无人说话,都看着吕不韦如何决断。吕不韦肃然正色道:“既未问刑,便非罪人。敢请国正监、御史台两府为大将去刑,并送各人回其府邸养息。我王若得问罪,吕不韦一人当之,与诸位臣工及两府无关。”
  大臣们一时愕然!在法度严明的秦国,戴罪之身虽未经决刑,也是罪犯无疑,关押牢狱那是一定的。大臣们所不能决断者是如何关押,是送往五六十里外的云阳国狱正式下牢,还是临时关押咸阳听候决刑?谁也没有想到,也不敢想到不会想到要放二十多位将军回家。吕不韦虽是丞相文信侯,受命统摄裁处战败之责,毕竟与法度传统背离太大,谁个敢轻易赞同?然若反对,经今日朝会,谁不觉得大将们实在是浴血死战劫后余生?人人服罪慨然赴死,丞相既有此令又明示一人担责,人皆有恻隐之心,何忍心夺情悖理也!
  默默地,老廷尉点着竹杖先径自走了,大臣们也各自散了。国正监与正御史两人相互一点头,便向殿口甲士一挥手,大步到殿角冷清寂然的将军草席区去了……
  初冬的白日很短,晚膳时天色便黑定了。
  嬴异人只喝下了一鼎炖羊汤,寻常喜好的拆骨肉一口也没咥便离开了食案,走得几步微微发得些热汗,自觉舒畅了许多。午后在殿堂昏厥,虽说是有意为之,却也实在是体力不支心烦意乱念头一闪说倒便倒不意竟弄假成真。醒来卧榻自思,嬴异人当真是有些恐慌了。时当三十余岁之盛年,便果真要不行了么?当年在赵国做人质时何等艰涩清苦都挺过来了,何一做秦王竟是每况愈下?嬴异人记得很清楚,长平大战之前赵国要秦军退出上党,被秦昭王断然拒绝,赵国便对他这个人质做限粮折磨,一日只能一餐,一餐只有一盆半生不熟的绿森森藿菜;他整日饥肠辘辘枯瘦如柴,看见绿菜绿草便要反胃吐酸。饶是如此,他也没有病倒。结识吕不韦后日月一变,他立即便硬朗起来,每日精神抖擞地斡旋于邯郸官场士林,还要与新婚的赵姬酣畅淋漓地卧榻折腾,直是生龙活虎。便是万般惊惧地逃赵回秦,立为太子的最初几年,他也丝毫未觉乏力,赵姬没有接回来时,依然时不时与妾妃侍女解饥消渴。然自父王骤逝,他即位秦王,便日复一日地弱不经风了。正在丰腴之年风韵万千的赵姬夜夜侍榻殷殷期盼,他情急如火热汗淋漓,可那物事却生生不举。赵姬脸上带笑抚慰,眼中的哀怨却使他无地自容……惟一使他欣慰者,国事蒸蒸日上也。吕不韦做丞相总政后展现出惊人的治国才能,秦国吏治整肃法令修明大局稳定,十数年蛰伏的秦国战车重新隆隆压向东方,年余之间灭周设立三川郡,又夺三晋三十余城;照此情势再有五七年,灭六国而一天下是完全可能的!若得如此,嬴异人纵是长卧病榻生趣全无,此生功业尚可对人道也……偏在他多愁常生感慨之际,陡然大军东败消息传来,他当时便是眼前一黑颓然倒了。看着一片浴血负荆的大将,嬴异人心惊肉跳。杀了他们无异于自毁长城,不杀他们无异于自坏法度,两难也!法令是秦国根本,大军将士是国家干城,两难也!吕不韦本有斡旋之能,可连他自己也被朝议卷入了错失罪责的追究之中,若是再主张宽政,便是违法为自己在内的罪臣开脱,却教他如何说话?吕不韦不能说话,秦国岂不大乱了?如此一路想来,便在老廷尉宣读决刑书后秦王须得例行定夺之际他昏厥了……
  “苍苍上天,秦国何罪至此也!”廊下枯立的嬴异人一声长叹。
  “禀报我王:文信侯求见。”
  “快请!”
  吕不韦脚步匆匆,脸上却是一团春风全然没有忧急之色,来到廊下便是一躬:“王体恢复,臣心安矣!”嬴异人惊讶道:“我心入焚,文信侯倒是无事人一般?”吕不韦悠然一笑:“举国阴霾,臣便做一丝光亮可也。”“文信侯用心良苦也!”嬴异人轻轻一叹低声道,“日间之事莫当真。走,进书房说话。”
  两人书房坐定。侍女煮好茶,便得示意掩上门退下了。嬴异人立即移席吕不韦对面急色低声问:“如今乱局却是如何处置?”吕不韦道:“我王且定心神。今日之局难则难矣,并无乱像。难点一解,新局便开。”“还不乱么?”嬴异人既疑惑又惊讶,“大将戴罪,举朝有失,朝会惶惶,法司抵牾,我心两难,举朝无挽得狂澜之人,乱得不够么!”吕不韦肃然一拱:“臣请挽此狂澜!”“我的丞相也!”嬴异人更急,“你已陷罪,被廷尉拟议削爵夺地以抵罪,以罪责之身,理同案乱局,如何服众也!”“我王有所不知。”吕不韦从容道,“臣陷指责,乃着意为之。”“如何如何?着意为之?”嬴异人急得几乎凑到了吕不韦鼻子底下。吕不韦点头道:“我王但想,日间朝会时,各方陈情可有虚假?”嬴异人摇摇头:“有凭有据,令人信服。”吕不韦道:“惟其如此,大势可明。大军在外征战,臣居中枢掌控全局。若臣置身事外,分明便是不做事只整人也,朝野何人信得?为政之道,权责一体也。大权亦当大责。惟臣不避罪责,方得举朝同心也。削爵夺地之罚,乃臣拟议,非老廷尉本心也。惟臣领罪,罪当其责,而臣能言也!惟臣能言,何惧狂澜也!我王思之,可是此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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