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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自白-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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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尉官到这以后,无忧无虑,把自己带的东西拿到大街上去卖,什么美式大衣、毛衣、毛毯、派克笔、手表、皮鞋等,老百姓都抢着买。把这些东西卖了,在街上又吃馆子又嫖妓女。回到解放团就赌博,赌输了就吵架,发牢骚,骂大街。各个屋子谷草满地,随地吐痰,随处小便。还有一些眷属把小孩的尿布,女人的裤子,挂了一绳子,五光十色,简直不像样子。可想而知,骤然间长春解放,长春的十万守军大部分到了吉林,给吉林添了很大麻烦。学校停课了,饭馆、旅馆都用作临时招待所,大街上小巷里都挤满了穿美式服装的官兵。这么多官兵每天要吃要喝,吉林人民政府花了很大的人力物力来安置这么多官兵的生活,可是这些官兵还感到不满意,有的士兵说:“我们的机关枪都给你们了,结果给我们高粱米吃,我们早知道这样,不来了。”由于闹得太不像话,政府叫新七军三十八师师长陈鸣人到尉官解放团讲话。我借故有病,没有去听陈鸣人讲话。见到他不好意思,不见面好些。
在这遇见了许多熟人,如督察处的督察王士廷、张致温,长春站第二组组长邱明瑞,长春站的司书齐一文,军统特务孙国,李雄飞,邹盛文等,还有一些面孔很熟,我叫不上来名字,他们都能叫出我的名字。见到了这么多的人,我已经知道没有秘密了。
25日晚上,我与陈震寰、苗可成、李继先在院中研究了多时。关于我走的问题,找路条、上火车都已不成问题。他们的意见还是叫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犹豫,我提出要向共产党自首。他们都说那是危险的事,虽然有宽大政策,并没有见过例证;再说督察处的人不比别的人,北满杀人唯一的特务机关就是督察处,尤其是我,他们说:“万万不能那样做!”
我的理由是:
一、做件非常的事,军统特务像我这样的职务,绝不会有自首的,我开个先例,叫共产党看看。真的把我这个先例杀了,那好了,他们去宽大士兵吧,今后,谁还敢自首?潜伏也是死,自首也是死,宁愿逃跑或潜伏起来,也不自首。所以不一定杀我;
二、到沈阳、到北平都有被捕的可能,如果将来被共产党抓到,用小绳绑上,那就不够面子了。自己送上门去,该死该活来个痛快;
三、如果宽大政策欺骗了我,将来共产党就不会成功,而共产党又何必欺骗我呢?因此,我自首不会不按照宽大政策办事;
四、我到共产党那方面去,依我的特务工作能力,再来对付国民党那些特务——军统和中统我都有办法。给共产党做一些工作,可以得到意外的职位。
我又说:“大丈夫到必要的时候,要拿得起放得下,当机立断,慎之于事先,不必悔之于事后,有办法的人到任何时候也不至于糊里糊涂地把自己葬送了。”
苗可成的意思还是叫我再考虑一下,他说的也对,这不是赌钱,孤注一掷,输赢没有关系。他说这是赌命,不能输只能赢。我同意他的这个见解。
和他们谈了一会儿就散了,他们回屋睡觉,我一个人在院中徘徊。我想起了从前,1934年我19岁,在北平电话局当出纳员,学会了赌钱,学会了一些骗人的技术。不论打麻将或推牌九,我用这种技术都能赢钱。父亲是东北军官,自己是“少爷”,在外面招摇撞骗弄了很多钱。1936年在北京东方大饭店开了一个常房间,自己有包车,有各种衣服,我还是青帮家礼,在北京前门外人们称我“关二爷”,背地里称“小孩王”。因为钱来得容易,去得也糊涂,什么人找我借钱或求帮,一概应允,颇有侠义气概。要作上海黄金荣和杜月笙那样的人物。日子一久我成了赌棍,于是一些朋友看不起我了,渐渐和我疏远起来。正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同乡马博权从东北来。他在辽南与我哥一起搞义勇军。我哥当团长,被日本鬼子俘去,用开水浇死。他给我哥当团副,跑了出来,到了北平,继续抗日。他想在察北利用汉奸王英成立军队,打进去进行活动,把实力搞起来再拉到内地。他到饭店找我是下午两点,我还没有起床。他进屋一看:又是女人,又是鸦片烟灯,20岁的青年这样堕落,他很失望。马博权对我说:“你哥被日本鬼子用开水浇死,你家仇国仇都不顾,在这过着慢性自杀的生活,你回头看看东北故乡,父老兄弟姊妹在敌人蹂躏下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你这青年人就熟视无睹吗?你赌钱赌得好,那又能怎样?不过是左手来右手去,落一个赌棍之名,最后没有人理。如果在这国家多事之秋,当一个抗日英雄,或者作一个军事统帅,那有多光彩!你人聪明,赶快离开这里,与我到西北去成立军队,我有路线。”我很犹豫,经过一天的反复思索,最后决定离开北平奔赴察北。临离北平之时,我辞别双亲,苦干十年,不成功不回北平。一下子到了西北,脱了大褂,开始当兵,一步一步从汉奸的二等兵干起。以后这个部队反正到国民党那方面。我一直干到上校。光复后回到北平。有了1936年那个决定,才有以后的前途。可是今天呢?既然我认为这个决定对,就不能再错了,一错再错,一辈子就完了。辗转反侧想了一夜,还是认为应该自首。不然精神上的痛苦和折磨受不了。
10月26日起床以后,发下一种登记表,姓名、年龄、职务、经历,这个表要求下午填好。我一看名堂越来越多,昨天重新编队,造名册,今天又要填表,我怎么填呢?全填内地的经历,内地没解放,这里的政府也没有地方去调查。先这么办,打个经历草稿,一项一项地伪造,可是伪造起来感到心虚。问题不在这个表上,今后的日子难过呀!填完经历表,再找个别谈话,再从别人那里了解我,我隐藏得住吗?我一跺脚不填了,把表撕碎,决心自首。我把苗可成、李继先们找来,我说:“我决心自首,你们将来有机会给我北平家中写封信,告诉一声,就说我在吉林公安处投的案。”
勤务兵杨成荣说他也跟去,我说:“你不要跟去了,这是跳火坑,凶多吉少,你这份义气,我心领了,在这个时候看出来,我用的人对我不坏。行了,把东西给我拿过来。”
“不行,我一定跟你去,跳火坑一齐跳,没有关系,您现在身体不好,没有人服侍那怎么能行?我去了也不一定把我怎么样。”
杨成荣并不是我的勤务兵。他是锦州人,伪满国高毕业,1946年,他加入“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办的情报训练班,毕业后,在该部第二处当谍报员,少尉军衔。1947年9月15日,陈诚命令成立各兵团谍报组,我当时被派为第七兵团谍报组组长,他是我的组员。1947年11月24日我从沈阳到长春,他随我一路到长春,1948年1月,他被派为新七军谍报组组长,在长春卡哨处收集解放军的情报。搞了一些钱,他与一个女人姘居。把钱花光了,女人与他分开,他病了。1948年8月,他到我这儿,我看他有病无钱没处去,就叫他在我的住处养病,代管我的日常家务,扫地、做菜、侍候我,成了家人一样。我逃到吉林,他也不离我,别人问,我就说他是我的勤务兵,其实他与苗可成、李继先、陈震寰等人一样是谍报队的组长。他一定要与我一起自首,我同意了。杨成荣拿起两个灰色军毯,一个粗布饭包。他每天不离身背这个饭包。那里面装着鸦片烟药、药针。挎着饭包,背上两条军毯,他跟我到了干部的屋子。干部不在。我俩便找了一处矮墙跳了出去,到了大街上,雇了一辆马车,直奔公安处。
公安处是红油大门,人们说这是伪满大汉奸熙洽的住宅。门口没有卫兵,看不出来这是个机关。
一个年轻的战士问我:“同志,你有什么事?”
我庄重地说:“我是长春警备司令部督察处的特务,叫关梦龄,到这自首的。”
“他是督察处的督察长,到你们这自首报到的。”杨成荣从旁加以强调。
这个年轻战士显然对督察处这个机关还不明了,他看了看我,说:“同志们,先等一下。”转身就往院子跑,不一会,出来一个30来岁的人,很稳重地问了我的姓名及职务,然后说:“请到里边吧。”
他把我领到一个空屋子。不一会儿一个背手枪的战士进来说:“饭好了。”
这个战士引我到了一个饭厅,屋内有几条长桌和条凳,桌子上摆了两碗炖豆腐,苞米饭。我吃了一碗,挺好吃。杨成荣吃了两碗,他也吃得很香。正吃饭间,进来一个矮个,穿一件黑旧呢子上衣,敞着怀,里面一件黑制服,脸上还有几个麻子,他问那个炊事员:“没炒菜吗?”“没有,来不及了。”炊事员回答。
我看他一眼,他看我一眼。饭吃完了,那个背枪的战士把我领到一个屋子,把杨成荣引到另一个屋子。我进了一间小屋,屋内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年轻女人穿着黑棉制服在床边给很小的孩子喂乳。方才在饭厅的那个人站在屋内,笑着伸出手来与我握手,我很不自然的与他握了握。他让我坐在把门口的凳子上,他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他很随便地问我:“到吉林几天了?”
“唉哟,21日晚上下火车,有六天了。”
“在哪儿住了这么些日子?”
“在解放团。”
“那里人那么多,怎么挤得下,怎么不到我们这来呢?”
“不知道你们在什么地方住?”
“你们会不知道?”
我笑了:“不客气说,我害怕。”
“对,这是老实话。”他也笑了。
他给我纸烟,我说:“我这里有,从长春带来的,比你这烟好。”
“好,吸你根好的。”
他是江苏口音,说话很痛快。他与我谈到,长春解放前的各种情况,谈到内地——我到过的地方。他谈到反动派把共产党宣传为杀人放火的毒蛇猛兽时,说:“你们宣传,到头来自己也中了毒,所以你害怕了。你看,我们这里有什么可怕的?昨天是敌人,今天你过来就成了朋友。”
我想知道他是什么职务,但不好开口,想用一点技术,又考虑不该对这个直爽人耍手腕,慢慢就会晓得了。我说:“到这之后,对你们的政策完全不了解,希望能不客气的指教。我知道我应当做些什么。”
他接过我的后一句话说:“那是以后的事情,不忙,先安下心来。”
天黑了,我们又随着那个年轻战士出了大门,走了两个胡同一道街,到了一个院子。门口有战士守卫,院里有老百姓。迎面是一个木制的楼房,墙是青砖砌的,不怎么好看。我被领进楼下一间屋子。不一会儿来了一位穿黑呢大衣,戴八角帽的人,进了屋子,样子很严肃地问我:“你知道项迺光跑哪去了?”
“我不知道。”
“你是督察处督察长,少将?”
“上校。”
“老兄,你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没想到有今天,也没想到到这儿来。”
“你把项迺光的下落写一下。”他右脚踏着土炕,左手拿着纸烟,歪着脑袋,很随便的样子。
“好吧。”
他走了,一会儿来人给我送来几张纸,在一盏不亮的电灯下,我写了两页与项迺光突围未果的经过。
躲在炕上我心里很难过,这么几个钟头接触了这么多的人,先一个说话那样和蔼,后一个简直是对我侮辱,两个人很不一样。我睡不着,一支接一支地吸烟。那个战士来了,我问他有什么书看没有?他问要看什么书?我说:“共产主义常识的书。”他转身给我拿来一本《共产主义常识》,我打开一看,第一篇是列宁著的《论国家》,看不懂,看了两页放下了。
这时,楼上地板不住的响,是脚在地板上跺的声音,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叫唤,是给女人用刑吗?共产党“不打人不骂人”,半夜上刑别人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听到这些声音,想到我的将来,不禁毛骨悚然。翻来覆去,到天亮才睡去。早饭后昨天晚上穿大衣那个人又来了。他叫我写一份自传。我把8岁至今的经历写了十多页,交给了他。
午后1点,那个年轻战士来了,大家叫他小王。小王长得很老实,有20岁,腮帮上的肉很厚,眼睛不大,说话先笑。这样的人一望就不叫人担心。
他说:“请你去谈话。”
我跟他出了大门,在道上问他:“昨天跟我谈话的那位是不是科长?”
“那是朱副处长,今天还是他找你谈话。”
他是副处长呵,我对朱副处长的印象很好,我的思想是“可杀不可辱”,只要客客气气,不打不骂,枪毙了也没关系,千万别另遭罪,给我精神痛苦。
到了公安处,见了朱副处长。他问我昨天睡得好不好?我说没有睡好,心中有事。他说:“新到一个环境,再过几天就好了。”
“昨天晚上,那位穿黑大衣的干部叫我写项迺光的材料,我对他的下落实在不知道。今天早上叫我写自传,我倒写得比较完全。关于我应该做的,我一定自觉去做。因为我是自己来的,又不是你们抓来的,我何不争取主动呢?敬酒不喝,喝罚酒?那样的人,说句上海话,叫不识相。”
“你能这样做,我们欢迎。这样做对你自己有利,对人民有好处。你的问题,我们是了解的,你自己来了,那是最好的表现。”
“你们的工作我也了解,你们现在需要什么我也知道。我先坦白:在特务机关长春督察处当督察长时,由我指挥杀死的地工人员及进步人士四十多人,这是一个极大的罪恶。”
“这是一个很大的罪恶,应该坦白。不过这些人已经死了,以后再写材料不迟,当前……”
“关于军统在长春潜伏的组织,埋在地下的电台,布置在哈尔滨的潜伏组,藏在督察处楼梯下的黄色炸药,以及从长春到吉林的许多特务……这是当务之急。是不是?”
“对!应当马上检举。这些潜伏组织不挖出来,会出事情。你在这马上写!”
他叫人给我拿来几张纸,我检举如下:
一、长春站哈尔滨潜伏组,自1946年建立以来,直到长春解放的早上还通报。这个组组长姓蔡,是哈尔滨报话局的一个报务员,特务电台设在他朋友处,他朋友住在道外一个破烂市;
二、军统局北满电务支台,两部大型电台及几部十五瓦手摇机,埋在督察处院内东南角墙下;
三、长春站潜伏组长吴殷强,以粮米加工厂做掩护,该工厂设在长春市七马路路北,离韩国侨民会很近;
四、东北剿总第二处设在长春的潜伏组组长徐克成,该组设在长春市长江路水楼子隔壁;
五、督察处办公大楼的楼梯下,藏有一箱黄色炸药;
六、随新七军到吉林的特务有:安震东(长春警备司令部参谋长),以及张致温、孙国、王士廷、李雄飞等人,均在尉官解放团。
这个检举写完之后,按上指印,交给了那个战士。不一会儿朱副处长又来了,他说:“你们的人,有不少在这里,你大概还没见到,你回去就能见到了。”
“报告副处长,他们吃什么灶?”
“他们可能吃大灶。”
“他们既然吃大灶,我也不应该特殊,我请求吃大灶!”
“这是对你的照顾,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可以找曹同志。”
从公安处回我住的地方,我留意街的名字。我看见了牌子,我住的是通天街平安胡同,楼房是原来的新新旅馆。我对这些名字感到愉快,象征着我这个案子是通天的,上边知道;平安胡同预示我会平安无事,没有危险。我这是迷信吗?是迷信,但是有许多事应了验。
1946年2月14日在北平招考北平特警班学生。考完试出来,我走到一个死胡同,这个胡同叫“鬼门关”,我心里很不痛快。没有几天,特务头子戴笠下了个条子,把我关起来,过了一次鬼门关。在无可奈何的时候,最容易迷信,并以此来安慰自己。
我回到住处,昨天那位穿大衣的干部,见了我说:“你上楼住吧,你们的人也知道你来了。”他引我上了楼,在门外他就喊:“陈哲,你看看谁来了?”
呵,陈哲、杨绍林、邱明瑞、翟丕翕、杨钧,都来了!
“督察处来了几个科长了?”曹科长问。
“我是总务科科长,杨绍林是情报科科长,这回又来了督察长,越来人越多。”
“早晚都跑不了,早来好。”曹科长接着又说,“你们谈谈吧,看看吉林市还有谁?找找他们。”
曹科长走了,我们扯起来。自从突围失败便各自分散了,只十天的功夫,经过了各自不同的奔波又在这会面了。他们说陈哲是自己到吉林警备司令部报到的,别的人都是一个找一个找来的,这叫连环套。
大家谈了一下项迺光的下落,谁也说不清楚。吃完晚饭,陈哲自己拉胡琴,唱青衣,大家还买了一些花生米、茶叶,等于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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