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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明珠不识君-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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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前觉得直到此刻,这个人好像才认真看她一眼,仔细看清了她的长像表情似的。室内鸦雀无声,人们的笑容通通僵到脸上。连李氏和雨前的哭声也嘎然止住,看着她惊呆了。

    明前看着他的双眼,轻声提醒说:“李氏方才说了她不知道内情,是替回家的丈夫收养军中同袍好友的孤女。崔先生别忘了。”

    崔悯放声大笑了,声音倨傲不屑。随即,他就在明前浮出怒火的眼光下止住了笑声。他正过身子,直视着她,面沉似水地道:“这是假话。我不相信。”

    明前稳住心、提住气、站直了身体。口齿清晰地说:“即使是崔先生不信。方才你也说过‘只要她说出实情,就饶了她性命。’村头私塾的老夫子曾说过‘大丈夫一言九鼎,不可言而无信。’”

    她聪明得咽住了老夫子的后半句话没说,‘言而无信的都是反复无常的小人!’

    崔悯似乎收拾了轻蔑的眼色,把她当做了正式谈话的对手。郑重地道:“那么,你又怎么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呢?小姑娘,一面之词不可轻信。更况且兵不厌诈,尤其是战场讼场。我若不诈她,这夫妇俩怎么肯说实话?”

    明前绷紧了脊背,稳住劲,镇定地说:“可是你认为她说得不真,也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我又何必要信你?”

    锦衣美少年崔悯顿时沉下脸,觉得胸口怒气上涌。周围的人也面带怒容。好极了,好极了,果然是泼妇养大的,连这个貌似温良的小丫头也变得这么刁钻狡猾。好个不识好歹的小丫头!他们刚刚从人贩子手里救了她,她就翻脸不认人了。这也太绝了。敢跟东厂锦衣卫叫板要人,敢过河拆桥,还真是天下头一份呢。好歹你出了门再翻脸也不迟啊。

    崔悯不耐烦跟她再纠缠了。他从北方边境办了差回京,忧心忡忡,身心俱疲。特意又拐到河南陇西府,不是来陪小孩儿玩的。

    他霍得从椅中站起,大步走到了明前面前。他身躯挺拨,气势逼人,像一面旗帜似的遮住明前身影。因为明前个子低,他不得不屈尊俯身地看着她,脸整个变了。一张俊脸上戾气腾腾,眉眼里带着煞气,死死地盯着明前,他闭嘴无声,全身却像是爆发了狼吼豹鸣,狮虎咆哮。这种无声的威慑力压迫得明前几乎不能呼吸了。

    明前惊恐得后退两步,瞪大眼睛,紧紧地握住拳头浑身戒备。他还要打她吗?

    崔悯脸色阴沉沉的,神色冷俊,一只手按住腰间细长的佩刀,一只手按在了明前瘦弱的右肩,压低了声音,薄薄双唇中吐出一字一句,暗哑哑得说:“小姑娘,你可知道?我这次回京,如果没拐到河南陇西府,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抢劫案。我拐到了陇西府龙湾村,这世上才有了程大贵劫持官员之子的案子。”

    他细长的眉眼在烛光下灿若星辰,却呈满了阴险恶意。像刀锋,像火焰,一下子点燃了小女孩,使她熊熊燃烧。他转了下刀柄,铮铮说道:“也就是说,此时我若一刀出手,这世上就没有了什么范氏遗失之女,只多了程氏劫匪一家。我若不出手,救了你带你回京,你才是声名显赫的范丞相之女!你听明白了吗?

    “——你不怕吗?”

    所以你可没资格要求我做任何事,你这泼妇之女。

    “你!”明前如受重击,后退两步,差点摔倒,脸上露出惧意。被这种明晃晃赤/裸/裸的威胁击倒了!东厂锦衣卫真如传说中的骄横跋扈一手遮天。他们敢随意捏造证据敢随意杀人。难怪他们的声名狼藉不堪。

    她不过是想帮李氏一把。也许,她不该招惹他们的。

    可是,可是如果她此时不说话,她觉得李氏和雨前肯定会死了!就这么死在她面前。

    “我怕。”明前提着心,眼眶里蓄满了害怕的泪水,哽咽地说:“可是,我觉得她不是坏人!她只是听丈夫的话收养了个小女孩,她没有跟着那个坏人做坏事。”

    李氏不是那种人。多年的相处,她不相信脑子一根筋,又泼又暴躁的程李氏是贼人。事实一定不是这样的。

    明前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她不是坏人!我敢为她做保,她绝对不是坏人。”

    人群中,两个人的眼光直勾勾地对视,互不相让。少年是像刀锋般锋利,小女孩的眼里却满是倔强和天真,一步不退。

    崔悯突然有种惊觉,这个小孩很顽固,这个乡下长大的小孩,竟然有一种不输于刀头舔血的锦衣卫的顽固和硬气!这种少见的硬朗意志就藏在了这个柔弱幼/女的身后,敢跟他对抗,敢坚持已见,而且也绝不让步!她是玩真的。

    崔悯紧蹙长眉,脸色阴睛不定,忽然觉得今天的事有点难办了。他少年得意,直达天庭,在朝堂和上司那里,都是有能力有手腕的长袖善舞的能人。从未遭遇到这么“棘手”的对手。一个无知又倔强的小女孩。他秀气的脸上布满愤怒,眼光透出凛凛寒意,使劲得压制着心头的怒意和恶意!贵女不能打,又恐吓不住,又不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他有点头痛了。

    忽然,明前的眼泪扑簌簌得落下,环视着周围众人,一下子跪倒,放声大哭了:“今日要不是诸位大人出手相救,我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亲生的爹娘在哪里了。这个大恩大德,明前一辈子虽死难报。只有给诸位大人在寺庙里敬奉香火,请佛祖保佑诸位恩人。但是”

    她哽咽着望向李氏,小脸上都是痛苦悲伤,抽抽噎噎地大哭:“我娘,不,这个李氏对我很好,就像对亲闺女一样。她怎么会跟那个贼人一块作恶呢?不,不会的,她不会对拐来的孩子这么好。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她是真的以为丈夫抱回家的是好友之子的。她只是好心好意得收养了个孩子,凭什么就要去死?我娘,不,她即然说了她不知情,就是肯定不知情的。我信她!我死也相信她说的是实话。求求诸位大人,刀下留人!请诸位大人再去查查”

    假的!崔悯心中暗叫,握拳振腕。这个丫头在说假话。

    他盯着明前,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警觉。他下意识得觉得这个乡下小丫头说的是假话,在耍诡计。这一番话语意清晰,道理明白,再加上一脸的悲痛,一下子就扭转了局势。敢说、敢做、敢哭闹,硬的不行立刻来软的,利用小孩的愚笨无知将了他们一军!简直是绝了!可比她那个只会撤泼打滚的母亲和妹妹强太多了。而他刚开始时,居然以为她是个胆小老实的乡下小孩。

    干得好!连崔悯都差点为她叫好。

    难怪,教他刑律术的刑部侍郎李晋春曾经跟他笑谈,说这世上犯奸作科的人多如牛毛,不胜枚举。却有三种人最难对付。一是和尚道士,假借仙佛之名,装神弄鬼,妖言惑乱,以此来大肆得违法乱纪,连皇上官府也敢糊弄欺骗。端得是一等一的奸人!二是文人书生,仗着会识字读书,从史书学了些混淆事非,涂抹太平的混帐道理。无理强辩,借史讽今,为自己标榜清贤之名,趁机行那贪污腐化之罪。他们连国都敢卖!最后一种就是妇孺小儿。以弱者之姿,博取世人的同情,来逃避犯罪的惩戒。

    古人诚不欺我!

    这个叫程明前的小丫头,居然也深谐这一套。在一群大男人里哭得跟泪人一般,一幅孤苦无依的小白莲花的可怜样子。那一双眼睛却坚若顽石,如海底深潭,黑漆漆得渗人!泪眼婆娑中偶尔抬起眼瞧向他,却又放射出“不准杀她”的凛凛寒光。竟然刺得他心中一跳,心驰意动。快绷不住劲了。

    这个小女孩才是个胆大包天的小妖精!

    这时候,锦衣卫们都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村长、村里正更是一脸同情。这才是小女孩的本身想法啊,很愚蠢,很天真,却很正常。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孩,自然对养大她的泼妇很依恋很感激。只记得了她的好,哪儿肯相信她是个坏蛋?这是小孩本性啊。

    李氏满脸羞惭地流着泪望着明前。这妇人在生死关头走上一遭,再没有了泼辣和凶悍气。此刻又惊又怕,扑过去抱住明前嚎啕大哭。雨前也惊恐得紧紧抓住姐姐的手臂大哭,似乎生怕一撤手就会没命了。三个人哭作一团。

    锦衣卫们都微微皱眉,看向崔长侍,请他示下。倒不是他们这些硬汉子同情李氏,而是这个事太小了。像蚂蚁一般的李氏小命,杀也杀了,不杀也就不杀了,掀不起什么大浪来。首恶程大贵已锄奸,小小的蝼蛄就不用太计较了。管她李氏知情不知情,是不是同犯,都撼动不了大局。

    说她知情,她就知。说她不知,她就不知!

    有什么打紧?更况且,这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女孩只是感动于她的养育之恩,才为她一力做保。她如今已是丞相之女,归家在望,又何必得罪这位未来注定是个贵女的人物呢。

    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法也不过人情么。

    崔悯真的有些头痛了,心里恹恹的,像堵了块大石头似的。咽又咽不进去,吐又吐不出来,把他恶心坏了。不过,他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一看局势滑向一边,不好控制了,也不再执拗。就立刻下了绝断:“即是如此,那我就暂且不杀她吧。把这三个人都带到京城,交由范辅相和刑部商议之后再做处置。”

    一句话出,铁案落定。风平浪尽。

    众人尽皆大喜,李氏死里逃生,搂着明前雨前放声大哭。村长村里正也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不再死人了就是好事。也赶紧帮忙收拾,安排了村里出了辆车马,让这仅余的母女三人跟锦衣卫众人回京。

    人群忙碌中,明前擦去脸上的泪珠,抬起头,却正好跟崔悯的目光相对。一瞬间,两个人都来不及收了各自的表情,都看到了对方的表情。

    一个是惊疑愤懑,心事重重。一个人是坦然释然,松了大担。都落入了对方眼中。

    两个人表情不一,但眼光都是冷冷的,心里都生起了一股新的滋味。

    ——不管怎样,这个人可算是得罪惨了。

    得罪也罢了。明前垂下眼,看着李氏婆娑的泪眼,遍体淋伤。觉得心里也温柔多了。李氏是不是贼人她不知道,但是她养育了她五年,对她有一份养育大恩。私塾的老夫子说过,“君子受人点水之恩,必涌泉相报”。她不是君子,但也有一点怜悯之心。程大贵拐了自己,他死了。他的婆娘李氏却养育了自己五年,还活着。男人为非作歹,怎么能让弱女子被诛连受罚呢。抢匪可恨,她对李氏却恨不起来。

    让她亲眼看着李氏死在她面前,她怎么也做不到。她的心里还充满了怜惜之意。

第七章一种推测() 
初冬时节,一队人马在山路上赶着路。崔悯坐在马背上,身上裹着厚皮毛大氅。路途上马匹军卒们很多,但都寂静无声。只听得路旁的青山绿水的风声水声。树海翻波,飞鸟惊啼,大河水哗哗地东流着,一路上风景极优美。

    白衣美少年崔长侍,挺直身躯端坐马背上,修长的双臂抱紧了自已双肩。他眺望着远方的山恋,绿水青山云蒸霞蔚。却神色阴郁,手指紧握着双臂,握得指结突出发白。

    锦衣卫的姜千户策马与他并行。看着他面色不渝,心中暗叹,他还是被那个程明前气住了。他特意避开了东厂的张少监,骑在他右侧,陪着笑低声劝解着他,说那个叫明前的小孩子不识好歹,崔公子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崔悯俊秀的脸布满阴云,紧蹙双眉,心情郁结极了。脸上一阵阵的变着表情,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按在胸口,似乎心脏都绞痛了。直到此时这少年才坦露出了与他年龄相符的表情。骄傲、自大,还有失计后的愤慨。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弱冠少年啊。

    半响,崔悯长叹一声,终究压不住满腹心事。对姜千户压低声音说:“唉,我不是为小孩子沤气。我只是,忽然,有了个不好的想法。我觉得,我可能错了!”

    姜千户大吃一惊:“崔大人查这个案子,办案果绝,设套机智,一击击中,手到擒来。哪里错了?难道那程大贵不是劫匪?”

    “不!不是程大贵,这厮确实是劫匪,而且还肯定瞒下了不少重大罪行没招供。是我太大意了,带着那个程大贵见他的老婆,我应该在镇上分开提审他们才是。”

    他见姜千户还有点懵懂,长叹一声。恨铁不成钢得一击马疆:“还是让这对贼夫妇串供了!”

    “什么?串供,这怎么可能?”姜千户低喊。

    崔悯几乎咬碎了牙齿:“这对贼夫妇当着我的面串供了!我醒悟得太晚了。他交待前,对李氏说的一句话‘——这些年可苦了你,我悔不该当初。我死之后你带着女儿就去北方老家吧。女儿不听话,你一定要严厉地管教,要让她学正道。不要像我一样,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头也晚了。’这句话有问题!这对奸夫淫/妇,死之前还敢当着我的面串供,敢戏耍我。”

    姜千户顿时脸色煞白。他扭过脸,望向了马队中间的车辆。崔悯也侧过脸斜睨着那辆青帘马车,眼里放出灼灼的光。马车窗帘揭起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渴望着看着沿途风景,脸上露出了舒怀的神情。她的眼光袅袅萦萦得飘落过来,正与后面的崔悯相接。

    两个人一下子楞住了。

    ***

    “女儿不听话,你一定要严厉地管教,要让她学正道。不要像我一样,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头也晚了。”

    那就是,

    ——女儿若是不听话,你就严厉管教。女儿若是听话了,你就可以放轻松,把她当成靠山依靠了!而什么样的靠山,才是最牢靠的呢。那自然就是范丞相的千金!那个拐来的有钱有势有地位的女孩儿了。

    所以,程氏夫妇死到临头也要暗中勾结,他们指认的并不是真实的范勉之女范瑛,而是两个女孩子中最听话、最心善的那个。

    果然,那个程明前是个最心善最听话的,一得知自己是贵人之女,就立刻宽宏大量地原谅了李氏,没把仇恨移到养母和妹妹身上。而是以德报怨。她一力做保,宁可跟锦衣卫闹翻,也保下了那对母女的性命。

    真、真是耍得一手好聪明计谋啊!危机之时辩明局势,选了对他们利益最大的一条路,敢给东厂做套,敢糊弄锦衣卫,敢戏耍他这位天子长侍。他崔悯却结结实实得被程氏夫妻耍了一道。

    崔悯对着明前的视线,瞬息间脸都气得扭曲变形了!胸口都快气爆了。他从小就智谋远扬,才名满朝,连上司和皇上都有所耳闻。却被这对乡下泼夫妇耍于掌股之间,是可忍孰不可忍。真是气杀人了。

    明前看到崔悯激烈扭曲的脸,吓了一大跳,一下子放下窗帘不敢再看了。

    崔悯气得快爆发了。

    姜千户一把抓住了崔悯的胳膊,低喝道:“崔大人!且住。这件事到此为止,切切不可再翻案了!八百里加急快报已报上京,想追也追不回来了。范丞相和刑部就要得知,这村子、镇子和这个小陇县也人尽皆知。我们现在一翻案,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与我们东厂锦衣卫大大的不利!与您的义父伍司礼太监也大不利。”

    崔悯搓腕长叹,满脸沮丧和挫败:“我怎么不知道?我就是知道没法子翻案,才气坏了。这案子已经让我自已给作死了!作得死死的,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做成了一个环环相悖的怪圈!我明知李氏在胡乱指认,却不能不认。李氏也明知她在胡乱指认,却也不得不坚持认。程大贵已死,而被拐的四五岁小孩又太小,记不清事,做不得准。这天下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事情真相了。

    “真相只有一个,而我们已经错失了良机。现在已经打不得、审不出,更诈不出了!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她想指认谁谁就是真的。妈的,这事弄的!审案的契机已过,老天爷也找不回机会再翻盘了。

    “更何况,这个程明前也不一定就是假的。因心善使两贼人指认了她。也不能代表她是假的。她们两人还是一人一半的机率。这个事已成了一个怪圈,谁也打不破!解不开!弄不断!只有天知道谁是真的谁是假的?他妈的,这案子竟然做得如此荒唐!如此荒谬。难道是老天爷故意戏耍我嘲笑我吗?真气杀人也。”

    姜千户苦笑了:“大人,即便我们事先知道这对夫妇要串供,恐怕也制止不了。那程大贵吊着一口气,什么也不招,就是想糊弄些小罪蒙混过关。是崔大人太聪敏,查觉不对,查出他的居住地,就直奔他老家,杀了他个措手不及。才掀出了这挡子惊天大案。崔公子,你老人家又不是神仙,怎么能事先知道,这很普通的嫌疑人做出了杀人抢劫官员之子的大案,好来提前提防他呢?恐怕事情重来一遭,我们还不得不再次掉入他的壶中!这才是个永远也打不破的怪圈。”

    “——这就是传说的断头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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