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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明珠不识君-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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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悯定定神,神色郑重地对义父说:“是的,我的想法已经改变了。皇上并不是完全无错的,梁王父子也不是罪不容恕。这里面包涵了太多的叔侄恩怨和家国天下,我们也不能不随之改变。我想尽力得和平解决这事。”
“你是说我们静观其变,然后支持可能获胜的一方?”伍怀德摇头:“不可能。这个天下很大也很小,大到能包容下亿万的黎民百姓。小到也容不下一个臣子的左右摇摆。皇上不会允许你背叛他,你必须现在就选边投靠。”
崔悯的眼里闪过一丝迷惑,又变得坚毅起来:“我不是左右摇摆准备压注。我谁也不投靠。我想在这个混乱时局中寻找一条对国对民最有利的道路。在这个开战险境里救臣民百姓于水火之间。请义父理解我,并尽量拖延皇上宣布撤藩开战的日期。”
伍怀德大太监注目望着他,神色没有震怒,也没有失意。只是脸色目光很复杂。他问他:“你知道你这样做选择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吗?小候爷。”
这一声小候爷叫得崔悯痛苦极了。他疾步走上前,跪倒在地,深深地跪下去,额头抵在伍怀德放在膝盖的手上,痛不欲生地说:“我不是小候爷了!义父也不再是我的义父了,你是我真正的父亲。所以别这样称呼我了。我们父子二人是世间最亲的亲人,我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无紧要,是义父你付出又失去太多了。为了我家能得回爵位洗清冤屈做到这一步,我好生对不起你!”
“可是,我们现在不能只图谋清河崔氏的爵位冤情了。一旦皇上与梁亲王撤藩开战,国外的鞑靼人将趁虚而入,挥兵入关!那时候整个天下都完了!大明朝也完了。我们都将成为大明的千古罪人。这个罪过比祖父被冤杀的罪过还大!我对不起祖父和义父的执念,但在这种环境下,我们的仇不报也罢,这个冤情不洗也罢!”他几乎是一字字血泪交加地说出来。痛苦得欲死。
伍怀德终于动容了。他面目扭曲,狰狞恐惧得看着崔悯。足足瞪了他半天:“崔悯,如果你不洗清这冤情,转而帮助他们平稳地撤藩或渡过风险。你祖父就算白死了,我也算白进宫了,将来不管是元熹帝赢,还是梁王父子赢了天下,他们都不会感激你的作为的。你想清楚了!”
他死死得瞪着崔悯,咬牙道:“我少年时入宫为宦,终生不会有家有子了。我一直把你当做亲生儿子看待。也一直在为你打算。”
“以前,我与你父亲在北疆大漠相识,并结为好友。我本来是个科考失败的进士,满腔才华与傲气,被现实无情地打击了。自我放逐到大漠,却偶然遇到了你父亲这位另类的候门公子。并结为知己。连我自己都很惊奇。后来他家门生变,从北疆千里归明,要为父鸣冤。我拼命得阻拦他,我说他现在这种关头回京去告状喊冤就是在送死!战争狂潮下,先皇和朝廷需要一个鼓舞士气,杀鸡骇猴的契机,需要一个前线失利的替罪羊。他们不会在乎杀错了人,崔盈都得死。他不会被平冤昭雪的。”
“你那位天真率直的候门公子父亲没有听我的,一意孤行地逃回了关内。他带着证据求见先皇。盼望皇上能拨乱反正,洗清崔盈之冤。这个纯白少年终究还是小看了政治的丑恶和先皇的执拗,他们明白了崔盈是被冤死的,却不敢自认其错还他一个清白。只饶恕了你父亲的活命,你父亲失望悲愤而死。临终时,把你托负给我。可惜我也只是一个两袖清风,空有才华的书生,如何能洗得清冠军候崔盈的冤案,能推翻压在崔氏身上的罪名?我处处碰壁后,对先皇也绝望了,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入宫做太监。我想着不能指望先皇,那么总能在后宫的诸多皇子里,寻找一个品性不错的下任皇帝,辅佐他登上皇位,替我们崔家平冤昭雪。”
但是
“这其中的种种艰难波折都不必再提了,我费尽心机,久历生死,才在宫里从小太监做到了掌印大太监的位置。我以为一切都水到渠成,辅助了最心善的朱元熹登位就会达到目的。没想到‘收之桑榆,失之东隅’,选了个最文弱最好控制的皇上,也最懦弱不成器。他完全不敢为冠军侯崔盈平反,令我们父子大失所望。当年相濡以沫,我拼死卖命得扶他往上爬的恩情,比不过他的优柔寡断瞻前怕后。怕青史留罪名,怕清流大臣们反对,怕再也控制不住我们父子。他委实令人失望。”
“他太令我失望了。”伍怀德收起了温厚脸色,眼神变得肃杀冷厉,厉声道:“这次刘诲鼓动皇上北巡,来北疆耀武扬威得撤藩。明显不妥当,我也没有劝阻一句。他太自大狂妄了,以为自己是天降皇帝天佑必胜。刘诲也是自以为权势胜天,敢劝皇上与梁王面对面得交锋。他以为他在京城争权夺利的小把戏,能侥幸赢了在疆场战场历练过的梁亲王与鞑靼人。”
“我认为他会输。输得很惨。”伍怀德挑起眉眼,阴风煞煞地说:“我就等着这一刻。刘诲倒行逆施必是死路,元熹帝也会撞得头破血流的。我们父子帮他登上皇位,也就能看着他摔下来摔死。对于这样一个不知恩图报的皇上,我忍耐得够了!”
“我打算利用这次机会。让他吃尽苦头,知道天子之力不是万能万胜的。等到他走投无路时自然会回头找我们,送给我们父子想要的东西了。这场戏,刘诲与清流大臣们争锋,皇上是被利用的刀,梁藩王是注定要死的牺牲品。我就是推波助澜的看客。最后他们两面俱伤时,我收拾残局。我也能掌控好大局。我们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静静得看着他们相互厮杀好了。你却要现在与朱元熹决裂,仅仅因为他要与梁王撤藩开战。”
“我方才就说了!谁的军队最强大,谁的支持力最多,谁就能打败敌人做皇上。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伍怀德这辈子的最大愿望只想报答崔公子的知遇之恩知己之情。让崔公子的血脉我的爱子成为人间至尊的武神冠军侯。再说了,我认为小梁王是打不过元熹帝的。他谋权篡位,义理名份不对,得不到内地省郡臣民的支持,光凭着打仗他赢不了的。朱元熹虽然懦弱混帐,出身却占着正统,各省郡的根基也深,全天下的臣民都认为他是王道,我们父子还依附保护了他二十年。他比小梁王的胜算更高!最后的结果是他会赢了梁亲王,但他滥信刘诲也会在战争中吃个大苦头。我会救他。然后取代刘诲的位置控制住他。也等于控制了全天下。”
“事情已到了紧迫关头。我这二十年进宫做太监;你这位小候爷做锦衣卫都是为了这个。如果你现在与皇帝决裂,我们的所做所为就全白费了。你就等于抛弃了祖宗爵位,抛弃了我们进宫的初心,全盘否定了我们的计划,也使我们这二十年的筹谋都成了泡影!”
他冷冷地抬首看向了大屋深处的隔断后:“是为了一个女人吗?你是为了一个女人才改变的,才要推翻这一切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一起走()
大屋很安静,烛火在微微的摇曳闪光。
明前坐在雕花隔断墙的隔壁小房间里,闭了闭双眼,心里长长的叹息。她不用偷听,这些话就一句句得传过来钻进了她的耳朵眼和心里。伍大太监派人在行宫找到崔悯和她,带回住所,便是要劝爱子不要与皇上反目。而崔悯把她安置在大堂旁的小房间,就是了解义父的意图,不敢让她离开了自己视线。
伍大太监已经在纷乱时局中看到了结尾,做下决定,并为爱子指出了明路。他在劝他交出明前,不必与元熹皇帝翻脸,不能因为一个女子放弃了祖宗家业的爵位未来。他确定元熹帝会是这场两龙争位中的胜利者。
明前心中酸楚,不是为了自己,内心竟然满满的都是为他感到痛苦心酸。原来伍怀德和崔悯依附皇上,有这种背景与目的。原来这世上不止是她有着悲痛隐伤,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束缚和枷锁,每个人都有不想去做却必须去做的事。人生多自艰难,她把这个世界想得太简单了。想到他曾经拒绝小梁王的复爵提议,看到他痛苦得面对着义父的劝解
冠军侯崔悯多么美好的称呼与未来啊。
明前用手帕擦干净湿漉漉的脸和手,悄悄脱去小太监衣裳,整理好里面贴身的青色衣裙。转头隔着雕花隔断墙望向了灯火中的交谈两人,又望望窗外。窗外是清冷的明月光,皎皎如波;室内是他跪在义父膝前,双手紧握着他的手,又痛苦又恳切地诉说着。她的眼睛反射出了一片波光粼粼的光芒。漆黑的夜倒扣着大地,使人们觉得这个午夜越发的凄美悲凉了。
她霍然站起,转身走出了夹道小房间,走向了房屋正中。那两人立刻止住了话语,转头看向她。她款款地从最深的夹道走过来,仿佛从黑暗走向了光明。走到了他们身畔。
伍怀德大太监和崔悯都神色郑重又不解。
范明前面容端庄,目光坦然,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向掌印大太监施礼。她压下万千心事,脸上带着稳重的微笑:“伍大人,您不必为我感到为难。我不会成为行宫中的大祸,也不打算在此地久留。请您派人立刻引我出宫,让我自行离去。就能解决了今天的混乱。这次行宫之行是我来得太冒失了,给所有人带来了大祸。”
伍怀德脸色深沉,身形峻拨得坐在椅上,眼睛里略带一丝好奇,淡然说:“皇上正命令全营抓捕你,你怎么敢这样走出来?如果我把你交给皇上呢?如果你出房后被皇上派人抓走呢?”
明前漆黑的眼珠坦然地望着伍太监的眼睛,微笑了:“您不会。我方才听到了伍大人的话,也明白了伍大人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很佩服您,一个人为了少年时的友情能自毁身体进宫为宦,只为了好友一家洗冤复仇。这样侠肝义胆,壮志豪情的好男儿比起世间的男子要强上千万倍!您是个重义的人。我是您义子的好友,您是不会逼着义子交出我的。如果您真的把我交给皇上,那也是我自己眼拙看错了人,被您交出去也不冤枉。”
“我这一趟进宫,不为刺君也不为反叛,只为父亲所设计谋的真相。我不愿意被人蒙蔽着上战场。皇上和群臣也没有抓捕我下狱的理由。现在我只是不想令崔大哥为难,不想令伍大人与义子生隙,才主动要走的。我私心也不愿留在皇上行宫,这与情与礼不符。所以只好请求伍大人护送出宫。我自己主动走了,所有人的脸面仁义都能保全,也不会令你们父子失和。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她态度稳键,神色淡泊,没有一丝害怕或不甘,更没有怨恨恐慌。仿佛不是与大明最权盛,皇上最心腹大太监说话,而是与好友的父亲侃侃叙谈:“更何况,我理解您的心意和做法。您做的对,换是我也绝不会在此时与皇上反目。忍一时之气得千秋功绩,崔悯有您这样志向明达、眼光超群的义父,三生有幸。您是真正为他着想的。”
伍太监眼神深邃,神色不变:“单独出营太危险了,我可以替你传讯给范丞相,使他出面帮你。皇上总要给范丞相点薄面。”
“不必了。”明前脸上闪过一抹痛苦:“这次进宫,本就失礼,就不必再牵连他了。他也有自己不想做又必须要做的事。”
伍怀德真的笑了。脸上浮现出一丝禁不住的笑意。这个少女真有意思,她说得对,什么都说在了点子上。看事狠准,胆量胸襟又大,一发现事态危险便主动迎击。聪明不惹人烦,直率又坦然,想求助于人时也替对方考虑周详。言语温柔态度客气,夸人时也真心诚意使人心情愉悦。这份豁达敏慧的风姿竟然有点像宫里董太后的格调了。他忽然有些明了,为什么她能使小梁王中计,能使崔悯带她回行宫,以及皇上想要抓住她了。这女子审时度势,善于妥协,又不卑不亢得保守底线。这种人能在世间游刃有余,各种处境下都活得好好的。是个绝顶人才。
见惯了宫庭内外天底下最美丽,最聪明机巧的女子们,伍怀德也觉得她有些不凡。有些小欣赏她。他为了义子退了一步:“好,你可以走。万事我担着。”
明前微喜,躬身道谢。
旁边的崔悯忽然站起身,朗声道:“我跟她一起走。”
“崔悯!”伍怀德的脸陡然变色了,明前也讶然回头。
崔悯没看她,向前走过她身侧,又跪下来向伍怀德重重磕头:“义父,我做好了决定,我要和范小姐一起走了。是我带她进宫的,我也要把她送回去。”
伍怀德面容愤激,站起来大怒:“慈世,你根本就没有听懂我刚才的话!我现在已放过她”
崔悯扬起了头,对他道:“义父,我爱上她了!我想要跟她在一起。”
一句话出全室皆静。明前也大吃一惊得后退一步,伍怀德也止住声音惊呆了。
崔悯脸面镇定,面色端正,向义父深深地说道:“义父,我听懂了你的话。但是我已经做好了决定。我的决定与你相反。这个决定与她无关也有关。无关的是,是我自己决定要离开皇上放弃洗冤复爵,去转变时局的。与她有关的,是这趟北疆行,她的所做所为深深地影响了我,令我又感动又眷恋。我爱上她了!我要跟她一起走。”
他停顿了下,定定焦虑的心,斩钉截铁地道:“义父,我与你对国家的看法不同。你的心里,家族冤仇少年友谊很重要,在我眼里都不过是人生的一小部分。我的心里只有国家民族天下百姓才重于泰山,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你可以用江山来探试皇上,我却不愿意用江山来探试皇上。”
“那些清流大臣和刘诲大太监竞相地哄骗皇帝,为了争权夺利甚至用北疆和鞑靼人来互相攻击。这不是小事,是要亡国的!唐有朋党之争,宋有新旧党争,我们现在又出现了清流。他们重文轻武,没做过什么利民大事,只知道犯颜敢谏求一个廉名。看不起武职也不在乎边疆敌寇,迟早要惹出大麻烦的。这次皇上北巡可能惹出的麻烦,比义父你说的让他吃点苦头更可怕。恐怕到了最后你也控制不住大局!”
“义父,我们的志向看法都不同,也不必强求对方赞同了吧。我也不能永远躲在你的羽翼庇护下。这次我打算按照自己的想法往前走。我知道这样做会让义父伤心难过的,但是也只好狠心了。我相信一定有办法和解撤藩之事,也有办法保护好北疆和大明国土。解决好目前的危险局面。”他字字血泪地诉说着。
“不单是国事,还有家事。义父,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不愿意早早成家留下后代。我总是推托。那是因为我不愿意将这种洗冤复爵的重担流传下去,使我的后人也为此痛苦。在洗冤复爵上毁了一辈子。我想在自己这一生中解决此事。要么恢复爵位,要么我就放弃幻想不再拖累后代了。二是,我以为这世上不会有我真正想娶的女子。那些想嫁我的女子都很好,却不能与我富贵贫穷两相宜。她们想嫁的是朝廷高官,而我却知道我很可能会放弃洗冤复爵,做个平头百姓。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喜欢她、爱她、并愿意陪她走一生的女子。她能陪我做高官夫人或者是平民之妻。明前就是这样的女子。我喜欢了她,爱上了她!我想保护着她平安地穿过重重险事,共渡一生。虽然这个梦想比‘洗冤复爵’更难,我也想拼尽全力一试!”
“所以,义父。与国与家,我都要和她一起走!看看哪里有希望改变大局。如果我留下来,我的一生便禁锢在朝廷,像那些迂腐固执的文官们一样腐朽下去。我离开还有一线生机。”
“——千古艰难唯一死。而我却不怕死。我想为国家民族做一回事,也为自己做一回事。纵然是以后身败名裂身首异处,崔悯也永远不悔!”
他说完,未等伍太监回应,转身对身旁惊呆的少女道:“走吧,明前。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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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的太监和侍卫一阵骚动,都转脸看向了伍太监,等着大太监发令。两个人并肩走出房门,伍怀德则站在室内原地,陷入了僵持中。半昏半黄的烛火中他的人影显得阴暗孤独极了。他微微一迟疑,崔悯拉着明前已经迈过了门槛。
此时,庭院门外嘈杂声起,大门咣当开了。蜂涌着闯进了一群人。伍怀德陡然惊醒,疾步走向门口,便看到一名高高壮壮的大红锦袍的魁梧太监带领着大批太监侍卫闯进来。侍卫们手里拿着刀剑,还拿着新式火枪。正是内宫掌管兵马的御马大太监刘诲。
皇帝身边共有两位权重如山的太监总领。一掌文,掌管内外章奏。一掌武,掌管御用兵符,正是伍怀德和刘诲。分别掌管了“司礼监”与“御马监”两大宦官衙门。也是元熹帝最倚重的心腹。来人就是与伍怀德齐名的御马大太监刘诲。刘诲狂暴野蛮,与名声清雅慈善的伍怀德正好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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