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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挽歌-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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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他大约是英山县复转安置在文化馆的小干事,读了当年著名军旅诗人叶文福的《将军,请不要这样做》之后,他很快学会了这种阶梯式政治抒情诗,审时度势写出了他得以成名的《举起森林般的手,制止》。这首诗发起了对前垮台县委书记的批判,他成了后县令的东床快婿。此中有无联系,我不得而知。
问题是湖北籍伟大诗人叶文福从此受压,20年前那一刻英勇走上广场,军服前胸挂“将军,请不要这样做”,后背悬“我是叶文福”——这是多么勇敢坚毅的画面啊,这才是诗人的荣耀——以致事变之后被开除军籍,至今在北京陋室过着贫病交加的生活。而熊召政呢?该诗获奖,获得省委书记和老作家徐迟的青睐,上调省作协,最后升官发财到今天。
他说我错了,他没有去角逐省作协领导职位。我确实错了,他现在是省文联副主席,是政协常委。我倒是不解,一个敢在那年六月退党的人,有谁还肯复出去做贰臣?这个党什么时候宽宏大量到不计较当年的叛党者了?比他成就大很多的祖慰先生,因为退党而流亡,几年前回来,一直过着隐姓埋名的寂寞清贫生活。他要是也能被“宽恕”,且愿卑躬折节前来角逐这一爵禄,无论成就和人气,还能有你熊召政的一席之地吗?那么当全国所有的六月“叛逆”都没有获得****和宽待之时,湖北真理部和礼部,怎么又敢破格任用他这个不仅退党,且身负“刑罪”的嫌疑人呢?
我见过无数当年仅仅参加游行和签名的人,现在想重用都要被某部门阻止;唯有大名鼎鼎的熊召政,却能独仰天恩,此中的秘密何在?他难道不能给历史一个合理解释吗?他向来以湖北名士自许,自命古典熏陶深厚。请问,自古文士讲名节,如真心退党,那何必重食周粟,再受周禄?如果是奉旨退党,以便隐秘建功,那么人各有志,各为其主,你只要昭告天下,那也无可厚非——因为那也是饭碗——只是你不能一边装民主义士,一边做党国功狗。两边都想讨好,左右都要逢源,你也确实太聪明了。
当官做僚的朋友同学,我也很多;虽然彼此主张不同,但我向来理解。谁都想吃一碗安稳饭,只要不为恶,谁都不能谴责。只是你别机会主义,别既要上青楼,还要入牌坊。我们共同爱戴的老校长刘道玉,那一年只是签名上书为学子呼吁,尚未主动退党;后来在党员重新登记运动中,拒绝检讨,放弃登记过关,从此赋闲不再出山,至今仍被官方压制排斥【见拙作《大德无言》】。连一代教育家都不能见容于当世,熊召政何德何能,竟能屡邀上宠?
四
我何以判断他的电话没有诚意,因为其一,他先说他进去就招了【如果因此而判我,我绝无怨言,我从来不要求个人在暴力机器面前的坚强】;后来又说他关键的问题没有承认,于是他得以释放。他这不仅是把我这个前警察当傻子,且是对武汉公检法智商的侮辱。连我都已坦白的问题,警员岂能不追索到底?如有追索,我有罪,你岂能脱罪?事关政治惊动刑部的大案,谁敢贪赃枉法私卖人情。
其二,他宣称他和海外民阵确有联系,民阵确实派人来过,以此证明他没有虚构骗我——众所周知,海外民阵不是地下组织,所有人皆真名实姓公开身份,国内也不会因为你认识其中某某而定罪于你,请说出当初与谁联系。民阵中也不乏我故交,我自可质证清楚。
其三,他说很多内情暂时不便公开,人之将死时再写出真相——这是最好的托词,是我唯一难以逼问的说法;但是也可能是又一个谎言。因为如果是一般的真相,现在即使公布出来,也早已过了追诉期,法律本身无从追究。如果是可耻的真相,今天尚不敢忏悔,那终身也未必敢直面曾经的罪过。我想我不会再期待任何解释了,历史注定的方向不会改变,时间终将风化所有的铁幕。
最后,我要纠正他的几个说法,谁去探监我的日记都有记载,监狱也有登记,我所有的管教也都记忆如初。我的电视剧与湖北各电视台毫无关系,也从未与他们任何人联系,且早就拿完稿酬;他带有恩赐似的所谓审稿意见,我既未听说,也无意感谢。
还想补充一句,无论新诗旧诗,他都还在扮演宗师——似乎运作出来的茅盾文学奖,真的给他带来了意淫的快乐。他也不想想,在这个扭曲的时代,他不惜血本拿下的这种官方奖励,正是后日之耻辱。当他沾沾自喜与这个时代额手称庆之时,他的同班同学胡发云以及诸多良心文人的著作却被官方点名封杀——同样是作家,在这个时代的悲欢际遇如此不同;天良也能区别的荣耻,自以为修为很高的他,难道恬不知道?
时至今日,他还认为在这个国家,诗人是以他出版过的诗集来命名。似乎我的过去以及现在,都要他的圈点认可。那么我们就各自拿出自己的新旧诗文,来交付当世或者历史品评吧,让大家看看各自的文格词气究竟如何,看看最终岁月将淘汰的是谁的废纸。
在崇尚诗歌的时代,他成了诗人;在崇尚金钱的时代,他成了款爷;在官人们喜欢研读权术的时代,他写出了一代权相《张居正》交结当朝新贵。他一步不拉地紧跟着这个堕落的时代,在体制内备享尊荣。这样的一个文化怪胎,竟然还要去谈佛论禅——古诗谓“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仿佛正是他的写照。正如海上文坛产出余秋雨,孔孟之乡生下王兆山,三楚文脉之中也配套冒出了熊召政。斯人而生于斯世,六根未尽又八面玲珑,确实是吾土的一道奇观。
只要想想湖北籍前辈文人聂绀弩、胡风、杨刚、曾卓等的遭遇,看看当世乡人胡发云、余世存、杨恒均、鄢烈山等的文章,我不知道熊召政老师是否汗颜。反正我面对这样一些挑战强权而又被迫害的名字时,我自觉惊惕惶恐而卑微。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极权在背后帮他们撑腰、屏蔽和删帖,余王熊诸位是否还能在主席位上,活得这么安全而自得。就像余秋雨说他也是文革的受害者一样,熊召政指责我不应该伤害他这个同样的“受害者”。我倒想请天下士民一起来见证——在这个神奇国度,有活得如你一样名利权色兼收的“受害者”吗?
所幸我们都已看见了黎明,天亮之时,丧钟为我们每个人而鸣!
残忍教育
残忍教育 一
残忍,对人而言,究竟是作为动物的天性,还是家族血统的遗传?是某个特殊社会的迫使,抑或是个人教育的缺欠。我们是不是可以套用托翁的一句名言--所有的善良都基本相似,而残忍却各自不同。
许多年前,我还在禁中时,母亲来信说--我的女儿【当时不到六岁,也不识生父】性格变得有点乖戾。比如,她会用一壶开水慢慢倒进小鱼缸,看那些鱼绝望挣扎又无路可逃,最后被烫死。母亲对此充满忧虑,老人在这一纯粹的孩提游戏事件里,看见了残忍。这使我忽然惊觫,我隐约意识到,几乎人类所有的残忍都具有一种游戏的表象,而多数的游戏中,都埋藏着一种残忍的本质。
当然,我不能不原谅我的女儿。一方面可以推诿她的幼小和父位缺失,尚未获得文明社会某些宗教式的护生教育,她只是在重复早期人类的原始野蛮。另一方面,我想起了我在那个边区小镇所度过的粗野童年,想起了我在这个国家所经受的全部残忍教育。当成人犹在主持或者默许各种变态的残忍游戏时,我实在羞于去谴责一个孩子。
我从四岁开始进入那个著名的十年,于是我天生就是个野孩子--没有幼儿院的正规学前教育,自然也缺乏什么益智的娱乐。乡村大孩子带我学会的第一种游戏,就是去田野抓癞蛤蟆。然后用泥巴糊一个小窑,里面铺一层生石灰,将癞蛤蟆关进去用稀泥封闭,上留小孔再注入冷水。生石灰遇水则发散,产生极高的温度,蒸汽袅袅中,一阵阵“呱呱”的受刑惨号由强变弱。汽散声绝,扒开泥窑,但见癞蛤蟆的丑恶皮肤完全剥离,露出初生婴儿般的晶莹胴体,在死亡中显出一种纯净的美丽。
如此残忍的游戏,最初又是谁来发明的呢?游戏源于摹仿,孩子们到底在摹仿什么?
残忍教育二
若干年来,我几乎不断重复的一个梦境就是,我站在深秋的蓝天下,赤身裸体,抢着收集阳光过冬--那时的冬天太冷了。我看见残阳越过高墙,把我的影子夸张地贴在对面墙上,而电网的投影恰好横过我的颈项,使我的头颅在墙的画面上,像悬挂在枯藤中的一只摇摇欲坠的野果。
我在那一刻开始知道,残酷的现实往往需要残忍的心灵去适应。这一曾经真实的场景,因其起点的令人不寒而栗,在往后的平淡生活中,被复制成了经久轮回的梦影。我在对往事的转顾中,力图去找到我对残忍竟能熟视无睹的源头--我们从何时开始,把恶行和暴力视为情有可原且法无可惩的正常生活?
六岁,对,六岁时我是一年级的学生。1968年的初秋。放学集合,一个血气方刚的教师拆散大扫帚,给每个孩子发一根竹条。然后排队,去打强盗。当小街上走来我们这支武装童子军时,围着那个小偷的镇民们开始喝彩欢笑。小偷被罚站在一个水泥圆管上,衣衫褴褛,裤脚挽在膝盖上,似乎刚刚下田归来,脚下是一双草鞋。我深刻记得这些细节,是因为我们的高度只能够到他的踝骨。大人们不断吆喝“打,打”,于是小镇的狂欢节开始上演。
村小的孩子从六岁到十六岁不等,倚仗大人的鼓励第一次可以打大人,无不心花怒放。那个中年小偷被无数竹枝抽得像陀螺一般跳动,在水泥管上来回穿梭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舞蹈。事实上他无处可逃,所到之处带动的只是更密集的鞭笞和喧嚣。我清晰地记得他的小腿--那粗糙的还带着泥巴的皮肤,慢慢由红变紫,渐渐肿大发白一如半透明的萝卜。他不停的哀号,绝望地手舞足蹈,汗如雨下,双眼现出死亡的寒光。我挥了几下便因恐惧而悄然住手,而成人和孩子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绝妙游戏中。最后,我看见他喉咙嘶哑只剩鱼唇般的无声张合,身体摇晃如失去平衡的风筝,在极限的一击下砰然栽倒……
在围殴时我们已经从大人的咒骂中知道,他只是在试图偷裁缝铺的三尺布时被抓的,他是乡下来赶集的一个农民。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我一直为此深深内疚。我总在想,他和我一样要面对人生的冬天,他的孩子还衣不蔽体,他实在没钱去给那个和我一样大的女儿增添一缕温暖,这时,他看见了那要命的三尺布。我每每想起这一画面时,内心的痛楚就在深化。走笔至此,我忽然泪流满面,我依稀可以确认,这,正是残忍教育的起点。
残忍教育三
残忍,许多时候是难以分清其善恶性质的。我们在一个充满蚊虫的房间,紧闭门窗,点燃毒气,彻底消灭害虫,没有人会质疑这样的行为。那么老鼠呢?它传播疾病,盗窃粮食,当然也应该灭绝。至于灭绝的手段,一般不会被追究。
我十岁左右时被母亲送到了煤矿,那时父亲正经受被打倒后的各种体罚。他的同僚不堪忍受而自杀,母亲担心他的绝望而将我送去作陪,于是我开始生活在真正的工人阶级之间。那时的煤矿老鼠很多,每天经历死亡的井下工人没有娱乐,灭鼠则成了他们的闲情逸致。
他们用各种智能的方式活捉老鼠,然后将生黄豆塞进其直肠,再将其肛门缝住。黄豆在体内发胀,痛不欲生的耗子在放生后开始疯狂乱窜,闯进它们熟悉的家撕咬同类,一场大规模的自相残杀壮观而刺激,比任何毒药更惨绝鼠寰。或者将鼠尾捆上浸透汽油的棉花,点燃后放手,再欣然观看那团狂奔的火球。我每每为此触目惊心的场景油然而生一种彻骨的恐惧,因为厌恶和仇恨,他们如此折磨鼠类--是代表人类的正义吗?
那么人类自身的相互残杀呢?纳粹对于犹太人的厌恶以及导演的屠杀,与此无异自不用举例。我们曾经对所谓剥削阶级的仇恨,似乎也不亚于此。我的故乡有个大地主叫李盖武,在土改时被愤怒的农民装在笼中,架在火上烤死。我们可曾分担那种灼痛,那是怎样一种漫长煎熬的死亡啊。如果再看看我们的刑罚史,了解凌迟和幽闭等等的含义,我怎能相信族类的理性。
残忍教育四
我们从小所受到的教育就是——对敌人的温情就是对人民的残忍——这种政治伦理观一直主导着我们的社会生活。被党人奉为金科玉律的英雄格言要求我们——对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敌人则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我们知道,情,是构成人性的基本元素之一,佛陀谓之有情众生。无情,则意味着我们只需要服从政治立场,摒除人之为人的底线思考和本能恻隐,对一切异己者【敌人】可以采用无所不用其极的惩处方式。
当自然界的益虫和害虫我们都难以真正分清时,那么我们如何又能正确区别同为人类的敌我呢?于是,最终的抉择和解释都只能归属于强权。最高当局宣称麻雀是害虫时,这些无辜的生灵就要被全体人民所驱逐。小鸟的天空骤然缩小,横遭屠杀,成群地累死于逃亡之路。鸟犹如此,人何以堪?平心回顾一下整个20世纪,所有曾经被我们命名为敌人的人,其中究有多少是十恶不赦的坏蛋。这些可怜的师尊、战友、亲人或邻居,随高深难问的天心喜怒而朝生夕死,有谁不曾体会过人世的残忍。
1976年我是小城初中的学生。那一年这个国家充满了各种内涵的哭与笑,史学家后来视此为一个可以断代的年份。那个冬天,我们被组织起来去参加一个公审公判大会——要枪毙一个叫杨文生的反革命。在那些含糊不清的判词中,我们隐约听出,这个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人,其罪行原来是在上面抓了那四个人后,他依据传统演义小说的推理和经验,坚持认为这是一次宫廷政变。他不断到处演讲和张贴大字报,反对华的中央,号召人们要继续捍卫毛,坚决反对走资派的复辟。在此之前,他还是小城著名的造反派,当然,也肯定迫害过一些基层干部。
那时的死囚还基本保留古代的形式,人被五花大绑,读完判词即被插上写有罪名的尖锐木标。我看见那削尖的木片从他后领中猛插进去时,他呲牙咧嘴显得很痛苦,但喊不出声音来。我们一些胆大的孩子骑着自行车狂追囚车,就在城郊的田野上,他被掀了下来,踢跪在冻土上。行刑者熟练地在一米之内对其后背开枪,他猛然仆倒,卷曲的身体挣扎了几下,便永远地安静了,枪声似乎还在山谷里泛出回响。无数男女老少都在围观,杀人实在是像这个无聊社会的一场喜宴,死者的血正好成为大众调味的盐。有个成人去把尸体翻过来,并解开了他的衣服,我们惊奇地看见了左胸上的弹孔还在汩汩淌血,最后的余热袅袅飘散在寒冷的大地上。
一个生命就这样打发了。在此之前,北方还有个叫着张自新的女人,死得更惨。这两个人的罪名完全一样,但罪行的内容恰好又完全相反。我们可以称张是死于她的智慧和清醒,但杨却更像是因其愚蠢和迂执而死。问题是他们都是那个时代,敢于坚持思想和表达的人——不管后世如何评价其思想的正误。他们除了思考和表达之外,并未去组织造反杀人放火。是的,他们是以言获罪的人。而言论自由,是任何一个文明国家都要写进宪法的公民权利。但同样为了这点可怜的权利,张成了悲剧英雄,杨则永远还是小丑。
残忍教育五
人在这个世界偶然地经过,因为五官六欲所能感受的短暂快乐,多数时候难免贪生。为了自己的生存而要去与别的物种争夺生命的机会和空间,这种恶基于本能,我们常常无法去苛责--毕竟舍身饲虎那种宗教精神是圣徒英雄的情怀。但如果轮到人与人、族与族、国与国之间的生存竞争时,必然要遭逢彼此的算计、厮杀和战争,那么此中的人性底线是什么?在个人主义、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这些冠冕堂皇的大旗下,我们是否可以不择手段地放纵暴力而无须去顾虑末日审判。
我拿这样的问题来衡诸个人经历、亲友往事和所谓的民族史诗时,常常深陷困惑,不知其中伦理标高应该设在哪个刻度。草民拜天地,是要学会敬畏。君子远庖厨,是要心怀不忍。敬畏是要有所怕,不忍乃为培养爱。如果凡人皆知怕和爱,也许无须宗教,我们也可能超凡入圣了。问题是身处一个无神论国度,当科学原教旨主义被宣扬成某种普世价值时,当革命造反起义暴动洪秀全李自成都被塑造为英雄传奇后,我们到底还怕什么?一切世间法何能扼制本来潜在又被反复提倡的恶性。
1949年,身为小地主之子的家父,为了乱世逃生而投身于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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