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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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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的门立刻被外面的当值太监进来拉上了。
  刚才那一阵脆响的击磬声已绕梁而去,偌大的玉熙官又归于沉寂。
  司札监值房
  杨金水的上衣又被扒光了,裸着上身坐在椅子上。
  两个太医,一个拿着一只夹银针的布袋,一个拿着一卷点燃的艾香,在他身了两边站住了。
  一个太医:“是否请两位公公按住他。”
  陈洪:“真疯假疯就是要看他动弹。你们动手就是。”
  两个太医对望了一眼,还是担心他发疯乱动,也只好小心翼翼地动起手来。
  扎针的那个太医抽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扎进了杨金水后颈那个穴位,慢慢捋动,那根银针全扎了进去,杨金水竟毫无反应,一动不动。
  另一个太医将艾香吹了一口,一团红火当胸灸了下去,冒出一股烟,那个太医立刻闲到一边。
  所有的目光都盯紧了,杨金水胸口艾出圆圆一团火痕,还是毫无反应,一动不动。
  “真疯了。”坐在最右边椅子上那个一直没说话的秉笔太监这时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
  陈洪立刻向他盯了一珠子:“真疯假疯现在说还早了。接着给他扎给他灸!”
  两个太医只好接着给杨金水扎针烧灸。
  陈洪伸手捧起了身边茶几上那把已经黑得发亮的紫砂壶,将壶嘴伸到嘴里,眼睛兀自望着正在挨扎挨灸的杨金水。
  玉熙宫精舍
  嘉靖打坐的蒲团本是设在一座三层八角的台子上。最上一层取的是乾卦,乾卦数“九”;最下层取的是坤卦,坤卦数“一”;中间那层便是乾坤中间那个数“五”。蒲团便是九五之尊!台子的八角自然应对八卦,也便是他平时看似随意踱步,实则踏问吉凶的卦位。
  徐阶送来了浙江台州第八次大胜的捷报,黄锦又送来了浙江重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他没有立刻准奏徐阶票拟请功的单子,是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这次重审的供词里面写的是什么。
  那封浙江八百里急递报来的供词依然纹丝未动摆在御案上。
  嘉靖盘坐在蒲团上闭目冥思,就是不去拆封那份供词。他的两眼倏地睁开了,禁不住向御案那份供词望去。接着他将横卧在膝上的磬杵拿起敲击了一下台子旁的铜磬。当的一声中他伸开了腿从蒲团上下来了,走下三层台阶,手握磬杵两眼望着上方,脚踏台子八角旁的卦位走了起来。
  铜磬发出的余音消失了,嘉靖的脚也停了,他低头望去——自己的双脚正踏在“三”乾位上。
  嘉靖的眼腈一亮,伸过磬杵又在铜磬上敲了一下,跟着这一声磬响,他又两眼望着上方,绕着台子的八角脚踏卦位走了起来。
  第二声铜磐发出的余音又消失了,嘉靖的脚又停了,低头慢慢望去——双脚又踏在“三”乾位上。
  嘉靖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兴奋,再不犹疑,大步向御案走去。他拿起了朱笔,在一纸御笺上先连划了六横——“蚕”,这便是乾卦!接着他在乾卦下方的御笺上挥笔写下了卦词:“乾元亨利贞”!
  他的嘴角有了笑纹,眼中的光也格外的亮,搁下笔拿起了那份八百里急递的供词,望向了封面。
  封面上是赵贞吉的亲笔字迹:右边第一行写着“急呈司礼监转奏”,中间一行抬头两格写着“皇帝陛下御览”,左边一行降格写着“臣浙江巡抚赵贞吉沐手跪拜”。
  接着他又翻转过来,就着南窗的阳光仔细望向奏封背面封口烤漆上的封印。
  这便看不太清楚了,他信手拿起了搁在捷报上的那只单面花镜凑到左眼前,再向烤漆上的封印看去。
  ——烤漆上只有一方封印,透过花镜,终于看清那方封印上印着“淳安县署海瑞”六字!
  嘉靖刚才的兴奋和笑容又被一层狐疑蒙上了,他略想了想,拿着这份急递,又顺手拿起御案上一把拆封的象牙刀片向神坛走去。
  走到神坛的火烛前,他将急递的漆封伸到火烛的上方开始熔烤。
  就在神案上,嘉靖用象牙刀片小心翼翼地剔开了封口,又走回御案前。
  这时开了封口的烤漆已然又干了,他这才从里面将一摞厚厚的供词掏了出来,慢慢展开。
  裕王府寝宫外殿院内
  高拱和张居正被门房领着到了进大院的门口,两个人都停住了脚步,目光中都闪出了激动还有兴奋。
  他们目光所望处,寝宫大门内裕王激动的目光也正望着他们。
  李妃在寝宫的窗前立刻喊道:“冯大伴,领着世子到前院去玩!”
  世子刚将那只毽抛来,冯保伸脚接住了,用脚钩住了毬踢到手中,疾步走到世子面前递到他手里:“世子爷,师傅们来了,咱们到前院去玩。”说完领着那几个太监,走向院门,不忘向高拱和张居正躬身问礼:“二位师傅安好。”率先走出了院门。
  高拱、张居正见世子骑在一个太监的肩上走来,都闪到了门的两边,将手拱在胸前,微低着头,让一行走了过去。
  站在门口的裕王已经转身走向正中的坐椅。
  高拱、张居正疾步向寝宫外殿走去。
  裕王府寝宫外殿
  高拱、张居正行完礼依然站在两旁的椅子前,裕王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二十几天不见,见面后反倒谁也不说话,一时间一片沉默。
  宫女这个时候照例都回避了,李妃在亲自给二人倒茶,两个人连忙躬身侧在一边。李妃倒了荼:“二位师傅请坐吧。”说着放下茶壶便向寝宫内室走去。
  “你也听听吧。”裕王叫住了她,“《朱子语类》你也在读,好不容易两个师傅都来了,一起听听。”
  李妃心中高兴脸上肃然,在他身边静静坐下了。
  高拱和张居正这才正襟坐到了椅子上,都知道裕王这次急召所为何事,静静地等着他说话。
  裕王心里当然也急着想说那番话,嘴上却仍然从讲书这个话题谈起:“这一向在看朱子说理和气。朱子说理是善的,气是恶的。又说千五百年从尧舜到周公到孔子理都不得行,又说无处不在者都是个气。为什么善理总是不行,气恶却无处不在。请两位师傅讲讲?”
  高拱和张居正对望了一眼,见裕王这般谨慎地人题,立刻憾受到了“君密臣安”的温暖,二人欣慰地点了点头。
  高拱说道:“太岳,理气之学你钻得深,你给王爷讲讲吧。”
  张居正:“王爷这个问提得好。朱子讲的这个理是个亘古存在,你行不行它,它都在那里。就像天风,春有东风秋有西风,春行东风万物生焉,秋行西风万物伏焉,生也是善,伏也是善,春秋代序,四季有常,万物得以休养生息。这便是天时那个理。气却是个无处不在,顺风它也在行,逆风它也在行,无风了它还在行。朱子在这里说气是恶的便是指的无风之气一譬若人之欲望,是自己的要得,不是自己的也要得,人人都生个贪得无厌之心,这便是无风化疏导之气。此气一开,四处弥散,上下交征,做官的便贪,为民的便盗,于是邪恶之气便无处不在,”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提高了声调:“然则天上毕竟有个日头在,日光蒸烁,此无风之气终有散尽的一天。历朝历代到了没有风只有气的时候便是日光蒸烁气数要尽了。”
  裕王深以为然重重地点了下头,想顺着他的这个话切人正题,却依然有些犹豫,不禁望向了李妃。
  李妃立刻明白了裕王的意思,这是想叫自己挑起话题,便会意地迎着裕王的目光:“王爷,我能不能问一句?”
  裕王:“既叫你听,你当然能问。”
  李妃飞快地瞥了张居正一眼,连忙将目光垂下:“请问张师傅,譬若君主用人,什么人是风,什么人是气?”
  如此巧妙地切人正题,而且切进来便是偌大一个难题!张居正目光一闪,望向高拱,高拱也是眼睛一亮,两碰碰了一下目光,心中都不油而然对这个王侧妃的精明既心生赏识,又生了几分敬畏。
  张居正尤其如此,不知为何,平时每当面对这位王妃,心中便怦然似有鹿跳,此时听她向自己发出如此一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将这个回话递给高拱:“肃卿兄,这个理你来给王妃说吧。”
  高拱:“王妃此问让臣等佩服。这个答案诸葛亮在《出师表》里已经说了,‘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衰替也’。这就是说,贤臣是风,小人是气。”说到这里他也激昂起来,“贤臣小人时时都有处处都在,为君者择用而已。适才太岳说历朝历代没有风只有气便是气数要尽了,如果君主能及时选用贤臣罢黜小人,有风化在,这个朝的气数便不会尽,只是小人的气数尽了而已。”
  裕王倏地站起了:“我大明朝也该是小人气数当尽之时了!”
  高拱和张居正眼中都闪着光跟着站了起来。李妃也跟着站了起来。
  裕王小冉讳言大声问道:“你们说,杨金水这次拿了,尚衣监、巾帽局、针工局也拿了好些恶奴,父皇是不是要彻底清除奸党了!”
  “关键是浙江这次送来的供词!”高拱也跟着兴奋起来,“要是这次送来的还是上次海瑞审讯的供词,清除奸党应该就在今日!”
  玉熙宫精舍大门内外
  两个押解杨金水的锦衣卫被叫进来了,这时趴在精舍门外,头紧挨在砖地上,被门槛挡着只能看见他们宽厚的背部和高高撅起的屁股。
  精舍的砖地上到处撒着零乱的笺纸,仔细看去,能隐约看出,那些笺纸有些是郑泌昌、何茂才的供状,有些是蒋千户、徐千户的供状,有些是田有禄、王牢头的证词,有些是密密麻麻签了二百士兵姓名的证词。
  可见嘉靖看了这些供词证言后曾经何等震怒!
  “审案的时候你们都在吗?”嘉靖这时又已坐回蒲团,声音冷得像风。
  精舍门外两个锦衣卫依然石头般趴着。
  年长些那个锦衣卫答道:“回万岁爷的话,前一次审了三堂,奴才们都在。”
  嘉靖:“一个案子,为什么当时赵贞吉、谭纶送来的是一份供词,海瑞、王用汲送来的又是另一份供词?”
  那个锦衣卫:“回万岁爷的话,当时赵贞吉、谭纶审的郑泌昌,海瑞、王用汲审的何茂才。回头两个人的供词一对,口径不一样,赵贞吉和谭纶当时都不愿将海瑞审的供词送上来,那个海瑞说《大明律》载有明文,钦犯的供词一个字也不能改,改了就是欺君。赵贞吉和谭纶说不过他,只好和奴才们商量,将供词不要送通政司也不要送内阁,只能直接送司礼监。司礼监果然将海瑞审的那份供词打回了,命浙江重审。”
  嘉靖的脸色好看些了,眼睛瞟了瞟满地的笺纸,又问道:“重审的时候,为什么赵贞吉不审,谭纶不审,你们也不看着,还是让那个海瑞重审?”
  那个锦衣卫:“回万岁爷的话,这些情形奴才们无法知晓。因重审的时候奴才们已经在押解杨金水进京的路上了。这份重审的供词是赵贞吉派的驿差昨夜追到潞河驿才交给奴才们的,叫奴才们转呈司礼监。”
  嘉靖这才意识自己的脑子也被搅得有些昏了,竟问错了话,亏他错话偏能接着错问:“既叫你们送司礼监,司礼监怎么不拆开来看?”
  那个回话的锦衣卫不知如何回话了,另一个一直没有回话的锦衣卫接过了话茬:“回万岁爷的话,吕公公不在,陈公公本想拆开来看,被黄公公阻住了。”
  错问竟问出了这个细节,嘉靖眼中闪过一道光:“陈公公想看吗?”
  那个锦衣卫:“回万岁爷的话,陈公公说了以往的奏疏司礼监都要先看了再奏呈皇上。只因黄公公说了一句,说是吕公公如果在,这样的奏疏也不敢擅自拆开先看。
  陈公公这才让黄公公直接呈给万岁爷了。“
  嘉靖沉默了,若有所思地想了好一阵子,却问了一句最简单的话:“杨金水呢?”
  那个锦衣卫:“回万岁爷的话,杨金水疯得厉害。陈公公正叫两个太医在试探他,说先要看看他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嘉靖:“杨金水是你们押送来的,你们看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两个锦衣卫趴在地上偷着对望了一眼,这回一齐答道:“不只是奴才们,赵中丞他们都知道,杨金水确实是疯了。”
  嘉靖两眼有些茫然了。
  一个锦衣卫:“启奏万岁爷,来的时候我们也商量过,最好先让宫里的太医给他看看,免得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带了进来惊了圣驾。”
  “立刻把杨金水带来!”嘉靖突然站起,眼中闪着光,“朕倒要看看他带来的是何方的神怪!”
  两个锦衣卫在精舍门外磕了好响一个头:“是。”
  还没站起,嘉靖又说道:“叫黄锦一个人带他来。”
  两个锦衣卫只好又磕了好响一个头:“是。”
  司礼监值房
  “皇上怎么说的?你们再说一遍?”陈洪倏地站起,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两个锦衣卫这时又跪在了这里的门外,还是年长些的那个锦衣卫回话:“回陈公公,皇上旨意,着黄公公一个人将杨金水立刻带到玉熙宫去,皇上要亲自审他。”
  话回得已是再清楚不过了,陈洪一下子怔在那里。
  黄锦,石公公和另一个秉笔太监都静静地站了起来。
  黄锦斜眼向陈洪望去:“陈公公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咱家便带杨金水走了。”
  原想狠狠地从杨金水身上审出些端倪,不料皇上这时突然亲自提审,而且是叫黄锦带去!陈洪实在心有不甘,又狠狠地向坐在椅子上的杨金水看去。
  杨金水坐在那里已经像个刺猬。头上身上都扎满了银针,到处又都是被艾火灸过的香痕,还是没有丝毫反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装吧,装吧!”陈洪烦躁地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告诉你,万岁爷就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你在这里能装,到了万岁爷那里也得现了原形!拔掉针,穿上衣服,带他去见圣上!”
  玉熙宫精舍
  飘零满地的那些供状证词不知何时巳被收拾得于干净净了。
  精舍神坛上都点上了香烛,正上方供着太上道君的神主牌,底下一格供着三块神主牌。正中的那块牌子上写着“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元真君”。
  左边的那块牌子上写着“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
  右边的那块牌子上写着“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元都境万寿帝君”。
  这三块牌子都是邵元节陶仲文那些方士在一起商量后,说是上天给嘉靖封的神号。这时都被请出来供在太上道君的神主牌下。嘉靖早巳坚信自己这个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总掌着阴阳功过有元阳在胸五雷在手天下魔怪妖邪无可不伏!这时便换上了道袍,头戴香草圈成的圆冠,端坐在神坛前的蒲团上。
  杨金水就跪在离他三步开外的地上。
  皇上单独密审这样一个疯子,黄锦自己也不能进来,万一惊了圣驾那便是天大的事情,亏他苦心,在杨金水被抬来时就暗中叫东厂的行刑太监在他身上做了手脚,也不知点了哪几处穴位,人跪着,身子直着,既不至于发疯惊了圣驾,也又能正身挺跪面对嘉靖。还有一绝,他跪的位置恰好能使他那翻上去的眼神正看着神坛上的牌位。
  这就能使嘉靖认定他被降伏在自己的神号之下。
  神坛上的香烛都是特制的,旁边那座铜香炉里氤氲的香也是特制的,门窗又紧闭着,满屋子都是异香缥缈,在嗅觉上就给了人如入仙境之感。
  果然,杨金水的鼻翼慢慢翕动了,在一缕一缕地吸着扑鼻的异香,人便有了一些感觉。
  嘉靖也进入了状态,眼中闪出两道精光,直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的眼神没有那么虚了,那几块牌位上的字在他眼中慢慢清晰起来。
  嘉靖操起了身边的磬杵,在铜磬上敲了一下。
  听到这一记清脆悠长的铜磬声,杨金水身子居然动了一下,一直痴痴的眼珠也居然动了一下。
  “看到牌位了吗?”嘉靖的声音像是从天外极远处传来,传到了杨金水的耳里。
  “天…”杨金水居然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嘉靖:“你看到谁了?”
  “灵霄上清”杨金水不像自己在说话,倒像是另外有个声音在他身子里说出了这四个字。
  嘉靖的目光更亮了:“灵霄上清下坐着谁?”
  杨金水还是痴痴地,在那里想着。
  “坐着谁?”嘉靖的声音从天外传过来时好像近些了。
  杨金水的眼中看到了“飞元真君”四个字,嘴里便机械地说出了这四个字:“飞元真君”
  嘉靖:“飞元真君又是谁?”
  杨金水的目光在迟滞地移动,又说出了四个字:“忠孝帝君…”
  嘉靖:“忠孝帝君又是谁?”
  杨金水的目光移到了右边那块牌位:“万寿帝君”
  “你是谁!”嘉靖突然厉声问道。
  “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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