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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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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泌昌站了起来:“这些下官都不知情,上差们去问沈一石便什么都知道了。”
  锦衣卫头儿冷笑了一声:“沈一石什么东西?也值得我们去管!我们奉诏命是来抓当官的。现在听郑大人这样说,你是一点过错也没有啊。那我们只好抓杨公公回去交差了,”
  “上差!”郑秘昌急了,“杨公公当时不在杭州,他并无过错。”
  锦衣卫头儿:“先是买田,后是赈灾,八百里加急递到宫里,把万岁爷气得不行。
  现在你说自己没有过错,杨公公也没有过错,只是一个商人把我大明朝从上到下都给涮了。你们不要脸,朝廷丢得起这个脸吗!“
  郑泌昌这时明白了,自己不请罪,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这一关,咬咬牙说道:“上差既然这样说,下官现在就写请罪的奏疏。”
  锦衣卫头儿:“你不是没有罪吗?这个奏疏怎么写?”
  郑泌昌:“我是浙江巡抚,杨公公不在,浙江出了这么个事,怎么说我也有失察之罪。不知这样写行不行?”
  锦衣卫头儿这才站了起来,另外三个锦衣卫也都站了起来。
  锦衣卫头儿:“那就按你说的先写出来看吧。记住,这个案子是我们在办,所有的奏疏文案都得先交给我们,要递也得由我们递上去。”
  郑泌昌:“记住了。我今天晚上就写。”
  锦衣卫头儿这才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搁在他肩上,郑泌昌打了个激灵。
  锦衣卫头儿:“我说两句话,你要记住了。”
  郑泌昌:“上差请说。”
  锦衣卫头儿:“第一句,我们来人。”
  郑泌昌:“下官不敢。”
  锦衣卫头儿:“第二句,做官要精,可也不要太精了。太精了,天便要收你。”
  郑泌昌:“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真明白就好。”锦衣卫头儿把手一收,“我们走。”
  显然是有意安排的,从头门到二门再到卧房这个院子的廊檐下,到处都挂满了红纱灯笼,每盏灯笼上都映着“织造局”三个大宇,把个织造局后宅照得红光映天。
  杨金水的那个随从太监在前,领着沈一石从后宅头门一路走了过来。
  一盏盏映着“织造局”的灯笼在他们头上闪过。
  随从太监一改平时侧身引路的姿态,和沈一石平行走着,不时还瞟一眼他的反应。
  沈一石依然穿着那套六品的官服,稳步走着,脸上虽风尘犹在,却平和依旧,看不出任何不安。
  到卧房院门了,那随从太监突然停了下来。沈一石也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随从太监:“沈老板请稍候,我先去通报。”
  沈一石:“应当的。”
  随从太监慢悠悠地走到卧房门口,低声说了几句,卧房门便从里面打开了,屋子里也是一片红光。
  沈一石静静地望着那洞开的门,看见正对着门口一道透明的蝉翼纱帘垂在那里,纱帘后坐着芸娘,面前摆着一把古琴,接着是“叮咚”两声。沈一石知道,《广睦散》在里面等着他了!
  耶随从太监这才又慢悠悠地踅回来了,打量着他:“正等着呢,请吧。”
  沈一石微笑了笑,迎着《广陵散》的乐曲,稳步向卧房门走去。
  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
  走进了卧房门,沈一石有意不去看琴声方向,而是望向坐在那张圆桌边的杨金水。
  杨金水却不看他,侧着耳朵,手指在桌面上点着节拍,一副醉心琴声的样子。
  沈一石静静地站着,目光只是望着杨金水那个方向。
  圆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三副银制的杯筷,还有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瓶,红红的像是装着西域运来的葡萄酒。
  第一段乐曲弹完了,杨金水还是没看沈一石,却将手招了一下。沈一石慢慢走了过去。杨金水依然不看他,将手向旁边的凳子一指,洗一石便坐了下去。
  等沈一石一坐下,杨金水拿起面前的一支银筷,在银杯上敲了一下。
  琴声戛然而止。
  杨金水目光还是不看沈一石,却提起了那把水晶瓶,拔开了上面的水晶瓶塞,向沈一石面前的杯子倒酒。
  沈一石站了起来。
  杨金水一边慢慢倒酒,边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倒完了酒他才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也望着杨金水:“公公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不回来都容易。”杨金水望着他,“你这次能回来倒是真不容易。押着上百船粮,从杭州到淳安再到建德,杀了个三进三出,竟然没有醉卧沙场,好本事!来,先喝了这杯。”
  沈一石双手端起了杯子,却没有立刻就喝,而是望着杨金水。
  “放心,没有毒。”杨金水也端起了杯子,“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前年西域商人就送给我四只。用银杯是让你放心,这酒里没毒。”说完自己先一口饮了,将杯底一照,望着沈一石。
  沈一石还是没喝,满眼的真诚:“公公,容我先把话说完再喝可不可以?”
  “可以呀。”杨金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什么都可以。美人计,拖刀计,釜底抽薪,瞒天过海,三十六计哪一计都可以。”
  沈一石:“公公,是不是请芸娘先回避一下。”
  杨金水慢慢又望向了他,接着摇了摇头:“用不着玩这些虚的了。我呢,本是个太监,你送个芸娘给我,从一开始就是虚的。什么人头上都可以长绿毛,只有我们这些人头上长不了绿毛。背着我你们做的事当着她都可以说。”
  沈一石低下了头,想了想又抬起了头:“我对不起公公,也对得起公公。”
  杨金水:“你看,又来了不是。刚说的不要玩虚的,真金白银打了半辈子交道,来点硬的行不行?”
  沈一石:“那我就从头说起。”
  “这就对了。”杨金水不再看他,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沈一石:“公公,这件事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们?”杨金水把“我们”这两个字说得很重,接着又望向了沈一石,“你说的这个‘我们’里有我吗?”
  沈一石:“都有。改稻为桑从一开始就是一步死棋。公公没有看出,我也没有看出。”
  “有点意思了。说下去。”杨金水专注地望着他。
  沈一石:“其实,在当初胡部堂不愿意按内阁的意思去改稻为桑我就看出了一点端倪。但一想,这是有旨意的,总不成皇上说的话还要收回去。因此便实心实意筹粮等着买田。可等到这一次公公去了北京,突然来了个杭州知府高翰文,又来了个淳安知县海瑞和建德知县王用汲,我才发现我们已经卷到漩涡里去了。”
  杨金水:“不是我们,是你们。你们卷了个漩涡,把我也想卷进去。”
  每一句都顶了回来,这个时候分辩就是对抗。沈一石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了头:“公公知道,按市价,丰年应该是四十石稻谷到五十石稻谷买一亩田,就是灾县也不能少于三十石稻谷买一亩田。可我们出不了那么多。因为买了田产了丝织成绸一多半要用来补国库的亏空,剩下的利润郑大人、何大人他们还要分成。因此我们最多只能按十石一亩买田,这样也才能不赚不赔。这样的事要我们去干,对外还不能说。真要能按十石一亩买田改桑,我们辛苦一场,能每年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也就认了。可那个高翰文,还有那个海瑞和王用汲来到浙江以后,不知道这些内情,咬定要按市价买田。公公,先不说我们赔不赔得起,一下子叫我拿出那么多现钱多买几百船粮也做不到。”
  这一番话杨金水显然接受了,态度也就缓和了些:“这倒是实情。坐下说。”
  “谢公公。”沈一石这才坐了下去,又望了一眼纱帘后的芸娘,再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略想了想,转望向纱帘后的芸娘:“弹你的琴,一曲接一曲地弹。”
  芸娘在纱帘后却慢慢站起来:“我出去。”
  “别价。”杨金水拉长了声调,“你弹你的,就当没有我们这两个人。”
  芸娘只好又坐下,弹了起来。
  琴声一起,说话声便只有杨金水和沈一石二人能听到了。杨金水这时才又转望向沈一石,目光中透着沉痛:“几年了,我怎么待你的你心里比谁都明白。朝廷的事,官场的事,都没有跟你少说。这一回你怎么就会伙同郏泌昌、何茂才瞒着我,拿芸娘去施美人计,还敢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假装买田把粮都赈了灾?这两件事,哪一件都不该是你沈一石做的。做哪件,你都是在找死。怎么回事呢?我想不明白,几个晚上没睡着觉,一直等着你今天扛着脑袋回来说清楚。你说,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
  沈一石:“为了公公,也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们能全身而退。”
  杨金水紧紧地盯着他。
  沈一石:“公公当时不在杭州,情形起了变化。来了个高翰文,是小阁老派的人,又来了个海瑞,还有个王用汲,是裕王向吏部举荐的人。这就很明显,是裕王和阁老小阁老在改稻为桑这件事上较上劲了。如果那个高翰文来了后压着海瑞和王用汲按原来的方略办,那也就是他们上边自己跟自己争,我们织造局买田产丝绸就是。没想到在巡抚衙门议事的时候,高翰文也不同意用十石的田价去买田。这就摆明了,裕王他们不愿失去民意,想用这件事来倒严。严阁老和小阁老也都看到了这一点,不愿担这个恶名,这才派来个搞理学的高翰文,又要补国库的亏空,还不愿让裕王那边的人抓到辫子。便算计着把恶名栽给我们织造局来担。打量着牵涉到宫里,牵涉到皇上,朝野也就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杨金水点了点头:“是这个理。郑泌昌、何茂才呢?他们可是从一开始就卷进来了,他们就不担一点担子?”
  沈一石:“这两个人更不用提了,就是两个官场的婊子!开始想讨朝廷的好,自己又能在中间捞好处,便踏青苗、毁堤淹田什么事都敢做。等到发现情形复杂了,又慌了神。便一门心思既把小阁老派来的人和裕王派来的人推到前面,更是想把咱们织造局推在前面,他们躲在后面。打量着哪一日天塌下来了也砸不着他们。”
  杨金水:“于是就叫你把芸娘找了去使美人计,逼高翰文到前面去干?”
  沈一石:“是。”
  杨金水:“高翰文既然被你们摆平了,改稻为桑为什么还搞不下去?”
  沈石:“因为裕王他们更厉害。”
  杨金水:“怎么说?”
  沈一石:“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找来了这个海瑞,一来就是玩命的架势,在大堂上突然帮高翰文抱不平,还翻出了淹田的事,刀刀见血,把郑泌昌、何茂才都逼得没了办法。”
  杨金水:“他们就又弄个通倭的事逼着那个海瑞到前面去干?”
  沈一石:“是。”
  杨金水:“然后叫你打着织造局的灯笼去买田,把织造局推到前面去干?”
  沈一石:“是。”
  杨金水:“你也就都依了他们,瞒着我去于?”
  沈一石想了想,还是答道:“是。”
  杨金水一怔,直勾勾地审视着沈一石。
  沈一石:“在下做的就是要让朝廷将来知道,他们所有的事都是瞒着公公干的。”
  杨金水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说下去。”
  沈一石:“公公仔细想想。为了改稻为桑,先是毁堤淹田,后来又搞了个通倭大案,闹到这种地步,严阁老小阁老和裕王滁、高涨他们,迟早在朝廷要决一死战。那个时候,谁明白的越多谁越脱不了干系。谁越是被瞒着,谁越没有干系。”
  杨金水两只眼翻了上去,在那里急剧地思索着。少顷,倏地又望向了沈一石:“你是说一开始你打着织造局的灯笼假装去买田,有意不让我知道。让我向朝廷奏一本,然后把粮借了,朝廷更会相信这个事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
  沈一石:“这样做是会给公公惹点麻烦,但大不了挨几句训斥。可最后,老祖宗和皇上心里都明白,这一切都与公公无关。”
  杨金水这一下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望着沈一石的目光便有些百感交集起来。接着,他望向了还在弹琴的芸娘:“甭弹了。你先出去。”
  琴声停了,芸娘慢慢站了起来,也不看二人,缓缓走了出去。
  杨金水双手捧起了沈一石面前那杯酒,递了过去:“我们这些人从小就没了家。
  做了这号人,讲的就是两个字,对上面要忠,交朋友要义。老沈,我没有交错你这个朋友。喝了它再说。“
  沈一石双手接过酒杯,慢慢饮完,放下酒杯时,眼睛有些湿了。
  杨金水神色也有些伤感了,叹了口气:“这几年跟着我,你也不容易。宫里的生意是大,也不要缴税,外面都打量着你赚了多少钱。可你赔进去的比赚的不少。为了给我装面子,把芸娘也送了我。你赔了多少小心,担了多少干系,我今天全领会了。赏你点什么东西吧你也不缺。这样吧,今天你就把芸娘领回去。”
  “公公。”沈一石的声调突然高了起来,“芸娘我是绝不会再领回去了。公公在杭州一天她就伺候公公一天,公公回了宫,愿意带她走就带她走。不愿意带她走,我就准备一份嫁妆,让她挑个人嫁了。”
  杨金水盯着他:“怎么?嫌她跟了我几年掉价了?”
  沈一石立刻站了起来:“公公这样说,我沈一石更是无地自容了。”
  杨金水:“你和我什么缘分?说高一点,你认我做干爹,说低一点,我认你做兄弟。
  告诉你吧,我这次一回来就让芸娘搬到外面屋子去住了。名分也给她定了,做我的干女儿。借这杯酒我们也把名分定了,你就做我的干女婿吧。“
  沈一石原就湿了的眼睛这时盈出了泪水:“公公真不嫌弃,我这就拜了干爹吧。”
  说着撩起长衫跪了下去,磕了个头。
  杨金水望着他:“你嫌弃她了?”
  沈一石抹了把眼泪站了起来:“干爹领会错了,是她嫌弃我。”
  杨金水:“不会吧?”
  沈一石:“她怎么想我心里比公公明白。她是看上那个高翰文了。”
  “怎么会?”杨金水一怔,“你们几年的交情,你还养着她一家子,就这回她见了那个什么高翰文一面,就看上他了?
  沈一石:“芸娘本是个心高的人,跟着我,她心里憋屈。”
  杨金水:“什么心高?秦淮河尽出这样的婊子!她要敢住着南京又想着北京,我第一个饶不了她。”
  沈一石:“公公!这几年她肯为了我伺候公公也不容易。念在这一点,您就真把她当女儿看吧。”
  杨金水望着他,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哪,吃亏。面带权谋,心肝肠子都是软的。”
  沈一石拿起水晶瓶给杨金水倒上了酒,双手递给杨金水,又给自己杯里倒上了酒,端了起来:“这么多年过来我也看空了。说句让干爹见怪的话,哪一天要是可以,我也愿意断了自己这条子孙根,随公公到宫里当差去。”
  杨金水一愕:“怎么可以这样想!江南织造局这摊子事朝廷还得靠你。听干爹的,咱们过了这一坎,我向老祖宗说,给你请个正经的功名,管个盐厂铜矿,好好干下去,光宗耀祖。”
  沈一石:“但愿能有那一天。”
  杨金水:“怎么没有那一天?我今天就给老祖宗上个本,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说清楚。谁有功,谁有过,老祖宗心里明白,皇上心里也明白。咱们把粮赈了灾,全为给万岁爷挽回面子。可改稻为桑还得搞,怎么搞,这团乱麻就让他们扯去。我给你露个风,锦衣卫的人已经来了,事情会一件一件去查。改稻为桑要是被他们搅黄了,郑泌昌、何茂才这两个畜生,还有那个什么高翰文、海瑞和王用汲,一个也跑不了!”
  明朝的水陆两驿都十分通达,但水有水驿,陆有陆驿。车马走的都是陆驿,舟船才走水驿。可锦衣卫那四骑马,却是沿着新安江岸边的河堤向这里驰来。六月中旬的下晌,往年正是骄阳晒穗的时候,马在流汗,人也在流汗。
  恰好是一处江流的拐弯处,又有几株大树遮掩,从这里已经能望到远处的码头。
  锦衣卫的头儿勒住了马,另外三个锦衣卫也勒住了马。四顶尖顶斗笠下,四双鹰一样的眼立刻望向了码头的江面。
  沈一石那几十船粮食留在这里已有几天了,这时依然一字排开在江面上,桅杆上“织造局”的灯笼和“赈灾”的招帖也还挂在那里。更奇怪的是一袋袋粮仍然满满地装
  在船上。护船的兵却没了,只有一些衙役和船工懒懒地守在那里。
  四个人有些诧异,对望了一眼,又往岸上望去。
  原来站在沿岸一线省里派来护粮的兵也不见了,却摆了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前像是都竖着一块牌子,每张桌子后都坐着一个人,每人都是一手举着伞,一手挥着扇,蔫蔫的,忒没精神。
  四个人又向岸边的田野望去。
  荒废的田野里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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