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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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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石:“大明律法,商人不许穿着罗绸缎,我却穿了。为什么,你给海老爷说说。”
“是。”那管事轻接一句转而大声说道,“嘉靖三十七年江南织造局报司礼监,织商沈一石当差勤勉,卓有劳绩,司礼监呈奏皇上特赏沈一石六品功名顶戴。”
海瑞微微一怔,接着望向那四个难掩风尘的女子,望向她们托盘中的纱帽袍服玉带和官靴,眼中闪过一道愤怒的光,很快又收敛了,转向沈一石:“原来朝廷还有赏商人功名顶戴的特例,难怪这套官服要托于妇人之手。”
沈一石:“海老爷说得极是。虽说这个功名是皇上天恩特赐,沈某平时也是从来不敢穿戴,毕竟不合大明朝的祖制。”说到这里他的声调清朗了,“可既然皇上赏了我功名,我就不只是一个商人了。这也就是沈某敢穿罗绸缎的缘由。这样回话,不知海老爷认不认可?”
祖宗成法,国家名器,竟能通过太监直达皇上擅自改了,滥赐商人,还逼着自己认可,可见大明朝太监官员商人勾结营私已到何种地步!面前这个人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也就是打着宫里的牌子来贱买灾民田地,还敢如此招摇轻狂,海瑞胸中那把怒火熊熊燃起,可外表上越是这个时候越是冷静,直望着沈一石的两眼:“你刚才自己说了,皇上这样赏你功名顶戴并不合大明朝的祖制。现在是不是要我认可你这句话?”
和大明朝多少厉害的官员都打过交道,如此机锋逼人的官员沈一石也还真是第一次遇到,遇强愈强,一直是沈一石的过人处,何况这回来本就是背水一战,遇到这般高人,一路上的惆怅失落立刻被对方无形的机锋激化成一决高下的斗志。他又笑了,答道:“三年了,每次见到这套官服沈某都忐忑不安,终于遇到了一个能够替我将官服品级还给朝廷的人了。海老爷,饥民待哺,粮米在船,这才是大事。沈某是该穿官服还是该穿罗绸缎可否过后再说?”
“不可。”海瑞断然答道,“你要是正经的官员就立刻换上官服,你要只是个商人就立刻换上布衣。”
沈一石:“穿官服换布衣与今天灾民粮米的事有关吗?”
“当然有关!”海瑞的声调又严厉起来,“你打着织造局的牌子,打着宫里的牌子来贱买灾民的田地。你要穿上官服,我便上疏参织造局。你要换上布衣,我便立刻将你拿下!我再问你一句,你是立刻穿上官服,还是换上布衣?”
沈一石轻摇了摇头:“我已经说了穿官服还是换布衣与灾民和粮米并无干系。”
海瑞:“那就是说贱买灾民田地的事并非织造局所为,也不是宫里的本意了。来人!”
海瑞身后的几个亲兵同声吼应。
海瑞:“先将每条船上织造局的灯笼都取下来,再把这个人拿了!”
“慢着。”沈一石也立刻大声说道,“但不知海大人为什么要取船上的灯笼?”
海瑞的眼光刀子般射向沈一石:“打着宫里的牌子来贱买灾民的田地,诽谤朝廷,以图激起民变,你还敢问我?”
沈一石又轻轻摇了摇头:“原来为了这个。”说到这里他大声向那些船嚷道:“把灯笼下的帖子放下来!”
立刻,每条船的灯笼下原来还卷吊在那里的丝绸帖子同时放了下来。
无数双目光都望向了那些帖子——每张帖子上都写着大大的四个字:“奉旨赈灾”!
海瑞的目光也慢慢望向了大船的桅杆,立刻他的眼中也泛出了疑惑。
——桅杆上,上面灯笼“织造局”三个红字和下面帖子“奉旨赈灾”四个大字醒目地连成了“织造局奉旨赈灾”七个大字!
紧接着,岸上发出了喧闹声,灾民们都欢腾了。海瑞的两眼却一下子茫然了。
严嵩府严嵩书房
这里还有两只更加茫然的眼。严嵩躺在那把躺椅上失神地望着屋梁上方。纱帽依然整整齐齐地戴在头上,上面还是湿的。袍服也依然穿在身上,上面也是湿的。
老父没换衣服,严世蕃此时也只好穿着那一身湿透了的衣帽,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门外,大雨还在下着。两个管事一边一个,手里都整整齐齐地捧着一叠干净衣服,屏住气低着头站在门的两边。
罗龙文和鄢懋卿一边一个,默默地站在严世蕃下方的两侧。
“那么多藩王,中宫还那么多人,每年开支占去一半。去年修宫殿,又占去三分之一。国库空了……国库空了倒说是我们落下的。”严世蕃闷着头说话了,“还说改稻为桑是替我们补亏空……”说到这里,严世蕃在玉熙宫都没有滴下的眼泪,这时流了出来。
严嵩还是两眼虚望着上方。
罗龙文和鄢懋卿只是怔怔地望着严世蕃。
“你们说!”严世蕃站了起来,“这国库到底是朱家的还是我们严家的?”
“来人……”严嵩突然喊了起来,接着是一阵猛咳。
罗龙文和鄢懋卿立刻奔了过去,一人抓住他一只手,罗龙文用另一只手穿过他的后颈把他扶坐起来,鄢懋卿用另一只手掌抚着他的胸。
严嵩喘咳定了,虚弱地说道:“来、来人……”
门口的管事这才走了进来:“相爷,您老有何吩咐……”
严嵩:“拿、拿把刀来,交给严世蕃,让他杀了我……”
听他这样一说,那管事吓得一哆嗦,扑通就跪下了,罗龙文和鄢懋卿也是一惊,跟着在他身旁跪下了。
严世蕃也闭上了眼,提起袍子跪下了。
“你们先出去吧。”罗龙文这时不得不说话了,望了一眼跪在那里发抖的管事。那管事哆嗦着站了起来,退了出去,门口那管事也跟着他走了出去。
罗龙文:“阁老、小阁老都不要急,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到底是谁干的?”
鄢懋卿也接言了:“这一点十分要紧。按理说郑泌昌、何茂才再糊涂也不会糊涂到这个份上。那就剩下了两种可能,一是胡宗宪在背后使坏,用意也是为了阻挠改稻为桑;二就是织造局的人自己干的。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呢……”
严世蕃性情暴烈,但勇于任事头脑机敏却远胜于他人,这时跪在那里听二人漫无边际地猜测又忍不住厌怒了:“你们的脑子是不是被太多的钱给塞实了!”
二人一怔,望向严世蕃。
严世蕃:“胡宗宪阻挠改稻为桑都为了他自己那点臭名声,左一道疏右一道本就是要告诉天下人坏事都是我们做的,不是他做的。这时候使这个坏对他有什么好?居然还猜到是织造局自己干的,织造局要敢这样往皇上脸上泼脏水,何不拿把刀把自己的脖子抹了!这么明白的事在这个关口你们还看不清楚,这件事就是裕王手下那拨人逼出来的!老爹不明白,还找徐阶去谈心,还相信徐阶会叫赵贞吉给浙江拨粮,还指望着将首辅的位子传给徐阶,指望徐阶给您老遮风挡雨……”说到这里他喉头一下哽住了。
罗龙文、鄢懋卿一下子明白了,也更震惊了,望着小阁老,又慢慢望向阁老。
严嵩也被儿子的话触动了衷肠,一直望着上方的眼慢慢转望向跪在面前的严世蕃。
严世蕃抹了把泪:“您老骂得是,儿子们是在专给您老招风惹雨。可儿子们招来的风雨淋不着徐阶,淋不着裕王那些人,还是淋在儿子自己的身上。”说到这里他伏了下去,再也说不出话来。
严嵩湿着身子撑着椅子的扶手慢慢坐起了,望向鄢懋卿:“给南京那边去信,问清楚胡宗宪去没去找赵贞吉,赵贞吉借没借粮给胡宗宪。”
鄢懋卿跪在那里微微抬起了头,先望了一眼身边的严世蕃,然后才没有中气地答了一声:“是。”
严嵩又好一声长叹:“严世蕃觉得委屈,你们也觉得委屈。就只那么多钱不断买房子置地养女人不觉得委屈。郑泌昌、何茂才在浙江到底干了些什么,你们都知道吗?他们是在给我们挖坟。给我换一身干衣服吧,我死了,严世蕃连自己都保不了,更保不了你们。”
“是!”鄢懋卿这一声答得很响亮,接着立刻站起走到门边,“立刻准备热水,伺候阁老小阁老洗澡更衣!”
裕王府寝宫外二门
暴雨总不见小,风又大了起来。冯保擎着一把油纸雨伞,从二门顶着风刚走入寝宫内院,一阵穿堂风将他那把伞刮翻了过去。他干脆顺手一松,那把伞便在风中飘飞了开去。雨大雨小都是淋,冯保干脆在大雨里慢慢走着,走到了寝宫外的廊檐下,一身已然湿透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唤道:“主子,奴才回来了。”
没有回答,冯保便停在那里,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突然他听到了裕王的声音:“小户人家,眼皮子就这么浅?”
冯保一怔,慢慢向廊檐侧边的小门退去,也不敢走远了,便在那里站着,两眼望着寝宫的门。
裕王府寝宫
寝宫内只有裕王和李妃。裕王还坐在那把椅子上,手里握着一卷书,有心没心地看着。李妃坐在他侧面的椅子上,膝上摊着一件玄色的淞江棉布袍子,正在上面绣着《道德经》上的文字。
“臣妾家是小户人家,可这跟眼皮子浅没关系。”李妃正在绣“曲者直”中间那个“曲”字,“皇上一赏就是十万匹绢,穿不了,也不敢卖,家里屋子小,还在为没有地方搁着犯愁呢。真要能退还给江南织造局,明日就可退了。”
裕王眼睛盯着书:“那就退了。”
李妃:“尊者赐,不敢辞。王爷几时见有人把皇上恩赏的东西退回去过?王爷想想,臣妾的娘家真要上个疏把皇上恩赏的东西退了,万岁爷会怎么想?外面会怎么想?皇上做恶人,我们来卖好?”
裕王:“哪儿就扯到做恶人卖好上去了?浙江改稻为桑闹成这样子,今年五十万匹绢要卖给西洋,再闹下去不准还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李妃:“死多少人这绢也不能退。”
裕王把手里的书往茶几上一搁:“那天你不是说要给世子留个得民心的天下吗?怎么扯到你娘家,民心就不要了?”
李妃却站了起来,轻轻提起那件袍子,欣赏着上面自己绣的字:“王爷,这是两回事。也就二十几天便是皇上的万寿了,臣妾赶着把这件袍子绣完,给他老人家敬寿。到时皇上肯定还要恩赏东西,我们不要就是了。”
裕王以眼斜望向她,不再接言,走到门边,打开了门,望着外面的大雨:“冯保回来没有!”那么大的雨,哪儿有人应声,他便提高了声调:“人呢?都死了!”
两个宫女连忙从里屋走了出来:“奴婢这就去找。”
这时,冯保鬼魅般一下子趋了过来,浑身湿淋淋地行了个礼:“主子,奴才回来一阵子了。”
裕王盯着他:“回来还躲着?打量有多大的功劳,一身弄得湿淋淋的给谁看?”
冯保先是一怔,立刻赔着笑,一边拧着衣襟上的雨水:“回主子,奴才原本打着伞,一阵风给刮跑了。”
裕王不再问他,又折回椅子边坐了下来。
李妃在门口出现了:“快进来吧。”
冯保见了李妃又屈下身子行了个礼:“王妃,世子睡了?”
李妃也低声地:“半上午没见你,又闹了好一阵子。刚睡着。”说到这里,她望向两个宫女。
也许都成了习惯,但凡冯保是这个样子回来,宫女只要看见眼色便会立刻回避。这时两个宫女低了头,很快退了出去。
冯保又在门口跳了跳,将身上的雨水尽量抖落了,这才走进门去。
裕王望着冯保,李妃也望着冯保:“快说宫里的事吧。”
冯保低声地:“禀王爷王妃,奴才都打听清楚了。一个早上,万岁爷把严家父子好一顿臭骂,老严嵩都淌了眼泪。”
李妃立刻望了裕王一眼,又望向冯保:“都怎么骂的?”
冯保:“回主子,吕公公现在还陪着皇上,详情奴才还没法问。只问了问当时在殿外当值的奴才,他们隔得远也听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为了浙江有人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灾民田的事。皇上好像说了,干脆把位子让给严家父子坐算了。”
这可是骇人听闻的消息,裕王一震,李妃眼中也闪出光来。
裕王正准备开口接着问下去,李妃又把话头抢过去了:“还听到什么?”
裕王的眉头已然皱了起来,李妃浑然不觉,依然盯着冯保。
冯保:“那就得等到傍晚奴才再进一趟宫,见到吕公公才知道。”
“要么现在把徐阶、高拱和张居正叫来……”裕王沉吟道。
“不能叫他们来。”李妃又打断了裕王,“一是情形还不明了,再则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装作不知道好。”
这件事在裕王看来何等重大,可听来的消息又如此没有下文,心里已然十分烦乱,思绪还没理清楚,想问话总被李妃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断了。现在自己刚在琢磨是不是把徐、高、张叫来商量,李妃竟然连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又驳了。裕王那张脸便十分难看起来,兀自强忍着,望向冯保:“你说呢?”
冯保何等机敏,立刻跪了下去:“回主子,这可不是奴才能说的、当说的。”
裕王冷笑了一下:“明白便好。回屋去,把这身湿皮换了吧。”
冯保磕了个头:“谢主子。”接着半站了起来,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望着冯保的身影消失,裕王一个人坐了下来,出神地想着,一边端起茶几上的茶碗,揭开碗盖,一喝却没了,心里便焦躁,将茶碗往茶几上一搁。
屋子里只剩下了李妃,连忙从案桌上用象牙编的一个镂空茶篮里提出一把汝窑的茶壶,给裕王续上水。
李妃:“王爷,不是臣妾说您,这个时候急不得。严嵩和严世蕃把持内阁都二十年了,两京一十三省他们的人不在少数。皇上要动他们也没有那么容易。咱们只是观望着,等到真有了旨意再把徐阶他们叫来商量不迟。”
裕王突然站起来大声喊道:“来人!”李妃一怔。
隔了一会儿,两个宫女又连忙从门外跑进来了。
裕王大声地:“到前面告诉王詹事,叫他立刻把徐阶、高拱、张居正叫来!”
一个宫女应了一声,连忙走了出去。李妃懵在那里。
裕王端起茶碗来喝,手兀自有些微微颤抖,喝了一口便将那茶碗往地上一摔:“连口热水也没有吗!”
剩下那宫女吓得慌忙说道:“奴婢们该死。奴婢这就去拿。”也慌忙走了出去。
李妃的脸色白了,怔怔地望着裕王。
裕王走到门边,望着屋外的大雨,近乎吼道:“给了鼻子就上脸!不要忘了,你们家可是挑脚上架盖房子的出身!”
一连串的无明火,李妃已经感觉到裕王是在生自己的气了。可说出这样绝情轻蔑人的话,还是第一回。李妃开始懵在那里,接着泪水便禁不住在眼眶中打起转来,可也许是受宠久了,也许本身性格就要强,这时她紧紧地咬着下唇站在那里,不肯哭出来。
世子被吵醒了,在里屋发出了哭声,李妃转身便向里屋走去。
“站住!”裕王喝了一声,“我叫你走了吗?”
李妃又站住了:“王爷,世子醒了……”
裕王又把目光望向了屋外:“不要打量着生了个世子就有天大的功劳。再这样子不讲规矩,我明天就将世子过继到陈妃名下。你要是忘了,本王现在就提醒你,在裕王府里还有个正室,你只不过是个侧室。”
李妃的泪眼中闪出了惊惶,还有委屈。
裕王却不看她,一只手指向门外:“看见冯保了吗?连一个奴才都比你讲规矩!”
竟把自己和奴才连在一起了,李妃当时就像一桶冰水从头上浇了下来!可皇家的规矩这时也提醒了她,咬紧了嘴唇跪了下去,却依然是那种不服的声调:“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王爷不要气坏了身子。”
裕王更气了:“我气坏身子?笑话。”撂下这句话,袖子一甩,径直走了出去。
李妃怔怔地跪在那里,一任世子在里屋哭着,那眼泪终于从眼眶中流了下来。
淳安码头
这里跪着更多的人,好些人眼中也都流下了泪。
灾民是如此善良,尽管许多人已经好些天粒米未进,这时心感皇恩,全都强撑着跪在那里,远远近近十分安静。
原来远离岸边停在江面的粮船这时早都紧靠着岸,各条船上一袋袋粮米都由省里的兵士扛着走过跳板,往岸上搬运。
船上的粮米越来越少了,岸上的粮袋越堆越高了。担心灾民抢粮时刻准备弹压的官兵们这时都放了心,个个站在那里,也没有了原来那股如临大敌的气势。
淳安码头大船上
这条船确实很大,船舱正中摆着两张好大的书案,身着七品官服的海瑞坐在左边书案前仔细看着账册,已换上六品官服的沈一石坐在右边书案前望着看账册的海瑞。
靠船舱的舱边摆着两排圈椅,舱内还显得十分空阔,一个管事将面前箱内最后一卷账册拿出来轻轻故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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