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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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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大柱的口中这时横着一根口勒,两端有绳绕向脑后紧紧绑着,只有目光中似有无数的话要说。
  海瑞不再看他,把目光又移向了和齐大柱绑在一起的那个倭寇。
  井上十四郎这时面若冷铁,两眼望天。
  海瑞徐步往前走去,站笼里一双双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望着他。
  又是两张见过的面孔,是在漕运码头和齐大柱一起拜见过他的两个桑民,口中也横着勒条,目光中闪出求救的欲望。
  海瑞的目光却出奇的冷漠,走过一只只站笼,走向衙门。
  “哎!抓住!”身后响起了喊声。
  海瑞停住了,慢慢转过身去。
  一个老汉,就是马宁远马踏青苗时趴在田里的那个老汉,刚挤出人群便被人群前围着的兵士扭住了,在那里挣扎着喊道:“冤枉!青天大老爷,我们没有人通倭,全是冤枉!”
  海瑞远远地望着他。
  这时人群中也有人喊了:“冤枉!都是冤枉!”
  紧跟着喊的人越来越多。
  镇守的队官急了,大声下令:“放铳!”
  拿着火铳的兵便斜对向人群的头上放铳。
  铳声轰鸣,火光四射,人群才慢慢安静下来。
  镇守的队官疾步走到那老汉面前:“这也是个通倭的,关到笼子里去!”
  几个兵立刻将那老汉拖到一个空笼前,打开了笼门,关了进去。
  那老汉在笼子里望向海瑞依然喊着:“青天大老爷,冤枉!”
  海瑞只是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个队官吩咐抓了人,又踅回来向海瑞一拱手:“在下姓徐,臬司衙门的千户长。”
  海瑞只乜了他一眼,便转过了身,徐步向衙门走去。
  徐千户一怔,那张脸立刻涨红了。
  一个穿着八品服色的小官从衙门台阶步过高与阶平的监斩台快步走过来了,下了台阶,迎着海瑞深深一揖:“属下淳安县丞田有禄恭迎堂尊!”
  海瑞只看着他,并不吭声。
  田有禄:“现在才巳时,请堂尊先去换官服,午时三刻监斩。”
  海瑞不再看他,徐步登上监斩台,向县衙大门走去。
  田有禄怔了一下,只好紧跟着走去。
  徐千户气了好一阵子,大步向跟海瑞同来的那个队官走去。
  徐千户:“老蒋,这个知县什么鸟人,老子跟他打招呼他理也不理,牛皮哄哄的!”
  同来的队官原来姓蒋,也是个千户,刚才海瑞冷落徐千户他都看在眼里,这时给他打招呼了:“正要跟你说,这个人有些来历,在巡抚衙门大堂把中丞和何大人都顶得够戗。上面打了招呼,午时三刻怎么着也得挟着他把这些人处决了。”
  徐千户:“知道了。一个鸟知县嘛,连中丞和何大人都敢顶,这口气我们替上面出了。”
  蒋千户:“不只是出气的事。杀了人,还得让他赶快买田,改稻为桑。我们办差就是,犯不着和他置气。”
  徐千户:“我来的时候上头只叫我抓人杀人,买田的事我可不在这里多搀和。”
  蒋千户:“上面说了,午时三刻杀了人就没有你我的事了。买田另外有兵护着沈老板来干。”
  徐千户:“那还差不多。”
  这时后面的人群中又起了骚乱,那徐千户恶狠狠地回过头去:“谁又在闹事?打!用鞭子打!”
  那些衙役又站到了凳子上,拿鞭子向后面一些人抽去。
  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内院
  篾片打在屁股上十分的脆响,被打的人却没有发出呼叫声——两条宽宽的春凳,一左一右摆在院内,左边的凳上趴着胖太监,右边的凳上趴着高太监,两个人嘴里都咬着一根棍子,裤子都褪到了脚踝边,露出了两张白白的屁股。
  小太监拿着篾片在左边一下一下拍打着胖太监的屁股。
  矮太监拿着篾片在右边一下一下拍打着高太监的屁股。
  由于是互相轮着打,胖太监和高太监已经先打了小太监和矮太监,因此小太监和矮太监这时已然是忍着疼强撑着,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腰,一只手再打别人,手劲自然也就不强了。
  明朝的太监遍布天下,规矩却都是宫里定下的,责打有九款八式七十二法,最重的是廷杖杖脊,手毒的,几杖下去便取了性命。最轻的是篾片拍臀,犹如父母责打孩童,让你知痛便了。所谓拍,是相对抽而言。一片下去往后一拖曰抽,一片下去及时抬起曰拍。如果是抽,不到半个时辰屁股便淤肿起来,呈乌黑色,半个月都得趴着,还下不了床。如果是拍,半个时辰后屁股虽肿却不淤,最多有些青红,三天便行走正常了。七十二法最留情的责打又数“鸳鸯板”。由于是你打了我,我再打你,鸳打鸯,鸯打鸳,互相留情,便会悉心拿捏手法,雷声大,雨点却小,因此宫中太监便起了这么一个雅名。这也便是四个太监这次受了责还谢恩的缘由。
  打得慢,中间空歇时间长,便更不疼了。篾片还在一上一下地拍着,芸娘从外院门中慢慢走过来了。在织造局四年,芸娘也经惯了杨金水打人,但有意让她亲眼看着太监打屁股还是头一回。芸娘知道雷雨终究要来,因此反而十分平静,也不看两边,只慢慢向卧房门走去。
  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
  杨金水还坐在椅子上,两脚却已泡在脚盆里,见芸娘进来便笑。
  芸娘站在那里竟报以平静的一笑。杨金水反而有些意外,笑容便也休了,直望着她。芸娘这才慢慢蹲了下去,给他洗脚。
  “别价。”杨金水的脚像柱子般踏在脚盆里,“弹琴的手,金贵,千万别弄粗了。”
  芸娘便站了起来,在他身边怔怔地坐下。
  杨金水望着她,两只脚轮换地互搓着:“沈一石,高翰文,有钱,又有才,风流雅士。跟他们,没丢我的脸。”
  芸娘两眼望着地面,怔怔地坐着。
  杨金水提起了湿淋淋的脚踏在脚盆的边沿上:“像我这两只脚,踏在脚盆上稳稳的,没事。可要是踏在两条船上就不稳了,就要掉下去。跟我说实话,这两个人,你愿意跟谁?”
  芸娘慢慢抬起了眼睛,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的目光中竟泛出慈蔼:“你和我,假的。再说我在杭州也最多一年了,也不能把你带到宫里去。伺候我这些年,也该给你个名分了,就做我的女儿吧。”
  芸娘微微一震。
  杨金水:“来,给干爹把脚擦了。”
  芸娘又站起,走了过去,拿过脚帕,给杨金水擦脚。
  杨金水:“我问的话你还没回呢。沈一石和高翰文哪个好?”
  芸娘的手又停在那里,人也停在那里。
  杨金水低头望去,只见脚盆的水面溅起一滴水珠,又溅起一滴水珠。
  泪珠从芸娘的腮边滴了下来。
  “是不是两个都舍不得?”杨金水的脸色阴沉了。
  芸娘还是愣在那里没动。
  “那我就给你挑吧。”杨金水把擦干了的脚又踏进水里,站了起来,“跟沈一石是没有下场的!”脚一用劲,盆里的水漾了出来。
  新安江
  荡漾的水纹里,“织造局”三个大红字慢慢映了出来。因三个字是印在白纱面灯笼上,又衬着桅杆上整幅的白帆,满江满帆便十分醒目。
  山似碧螺,水如玉带。浩浩荡荡的白帆吃满了风,行在江心,船在动,水在动,山也像在动。
  每条船的船舱里都堆满了粮,每条船的船头船尾都站着兵。只有领头的那只大船,船头上只站着沈一石一个人。风是从背后吹来的,衣袂和下摆都从两侧猎猎吹向身前,衬着身后上方吃饱了风的大帆,此时的沈一石身上便有了苏子“我欲乘风归去”之慨。
  船尾,一条乌篷快船因两舷各有两个壮汉在拼命划桨,很快靠近了。
  作坊那个管事立刻走了过去:“把缆绳抛上来!”
  乌篷快船上一个船工从船头立刻抛上来一条缆绳,大船船尾的船工接住了缆绳,在船碇上一绕,然后脚蹬着船碇将缆绳一拉,那条快船便靠紧了大船。
  快船上的人将几只装着活鱼的桶递了上来。
  管事对大船船工:“跟着我,提到船头去。”
  几桶活鱼摆在了船头两边,管事在沈一石身后轻声禀道:“老爷,放生的锦鲤买来了。”
  沈一石的目光望向了水桶,红色的锦鲤在水桶中挤游着,一条拍尾,数条齐拍,不堪挤迫。
  沈一石弯下了腰,便去捞鱼。
  “衣袖,老爷。”那管事叫道。
  沈一石浑若未闻,捞出了一条红鲤,两袖已然濡湿,蹲到船边,双手尽量伸向水面,将那条鱼放了。
  日照江面,波光粼粼。那鱼在水里一个打挺,跃出水面,又落入水里,这才得水游去。
  沈一石蹲在船边看着,脸上露出了怔怔的笑容。
  随着那条鱼消失在深水中,沈一石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慢慢站了起来,不再看几只水桶中仍在挤跳着的那些锦鲤,而是又望向了上游远方的群山。
  那管事在他身后怯怯地问道:“老爷,这些鱼还放不放生?”
  沈一石仍望着远方的群山:“叫那几个婊子出来,让她们放。”
  “明白了。”那管事走到船舱门边向里面叫道,“姑娘们,老爷叫你们出来放生。”
  艳红翠绿,四个粉的是胭脂,青的是眉黛,浓妆艳抹的艺妓一窝蜂提着裙裾飘出了船舱,尽管知道沈老爷冷落她们,但笑是她们的行规,一阵咯咯声,四人都碎步拥到了船板的水桶边。
  “大官人!”
  “沈老爷!”
  “阿拉放生了,侬过来看哉!”
  “放你们的吧。”沈一石衣袂飘飘依然伫立船头,“多做些功德,下辈子托生做个良人。”
  四个艺妓对望了一眼。
  为首的那个艺妓还想讨好:“这是大官人的功德,阿拉姐妹跟着大官人比做良人还好。”
  “贱!”沈一石嘴里迸出来一个字,“抬起桶立刻给我放了!”
  四个艺妓不敢再接言,各自撇了下嘴,两人一桶,费了好大的劲将水桶抬到船舷边,已是娇喘吁吁,已无力将水桶提到船舷上,一个个只好又把桶放下了,望向站在一旁的管事。
  为首的那个艺妓向管事求援了:“管事老哥,帮阿拉姐妹个忙吧。”
  “不许帮。”沈一石的背影,“不想做良人,就叫她们四个跳到水里去。钱塘院我拿钱去赔。”
  四个艺妓脸都吓白了,全愣在那里。
  那管事:“还不快倒!”
  “倒!阿拉倒!”
  沈一石一句话四个人都有了力气,两人一桶,立刻将盛满了水和鱼的水桶提到了船舷上沿。
  有两个把住了劲将桶一倾,桶里的鱼和水都倒进了江中。
  另两个力气小些,胆子也小些,一失手竟将桶连着鱼和水都掉进了江中。
  扑通一声,江面被砸下的桶溅起好大一片浪花。
  四个艺妓都吓了好一跳,慌忙望向仍然背立在船头的沈一石。
  沈一石:“叫她们都过来。”这句话是对管事说的。
  “是。老爷叫你们都过去。”那管事连忙招呼四个还愣在那里的艺妓。
  四个艺妓怯怯地走到沈一石身后,屏住呼吸站住了。
  沈一石仍然没有回头:“我用白话念一位古人的几句诗,谁要答得出这是哪个古人的哪首诗里的句子,我就给她赎身。”
  四个艺妓又是一怔,对望了一眼,眼睛都亮了一下,接着紧张起来,全望着沈一石的背影。
  沈一石船头而立,音调翻作清朗,大声吟诵起来:浮过夏水之头而西行兮,
  回首不见故都之门墙。
  怀伊人难诉我心之哀伤兮,
  路漫漫不知归于何方。
  借风波送我于江水之间兮,
  水茫茫天地一流殇!吟诵声很快被江风吹散,剩下的只有风声和船头底部的浪流声。
  四个艺妓面面相觑,有两个满眼茫然,有两个竟真在想着。
  “有知道的赶快回答老爷。”那管事急了,催道。
  “我知道。这是屈原的诗!”为首的那个艺妓兴奋地叫道。
  “屈原的哪首诗?”沈一石倏地转过身来,两眼闪着光望着那艺妓。
  那艺妓犹豫了一下答道:“是《离骚》?”
  沈一石的眼又暗了,摇了摇头:“可惜,你今生从不了良了。难为你能猜出是屈原的诗,赏她一百两银子吧。”说完又转过身去,一任衣袂飘飘,望着远方。
  淳安县衙外大坪
  午时三刻杀人的时辰是天定的。
  接近午时,天青如洗,白日高悬。无数双等待观刑的眼这时都冒着刺眼的光仰望着慢慢移动的太阳。
  行刑的人从衙门里列着队走出来了。
  四个法号手,四个放碗口铳的兵分别走到监斩台前的两侧站好了。吹法号的摆好了法号,放碗口铳的点燃了火把。
  由于省里定下的是火刑和囚笼绞刑,十几个穿着红衣的刽子手便都没有扛刀。两个执行火刑的刽子手举着火把提着油桶走到了柴堆前。十个执行绞刑的刽子手各自走到一只囚笼前。
  囚笼的底部,人犯踮着的囚笼底板是活的,在后部还设有一个环形拉手,只要刽子手将拉手一扯,底板便被抽了出来,囚笼里的人脖颈便会卡在囚笼圆形的套里,被活活卡死。
  人头攒攒的观刑百姓开始骚动起来,刑场四周的士兵更紧张了,鞭抽杆戳,不断大声呵斥,火铳手也都将铳口对准前排的百姓,弹压喧闹的人群。
  徐千户这时更耐不住了,抬起头看了看太阳,又望向衙门前的监斩台。监斩台案前的椅子还空着,洞开的衙门里也静静地没有动静。海瑞从进去后就一直没有出来。
  “都镇住了!”徐千户一边向弹压人群的兵士嚷道,“午时三刻准时行刑!”说着便向监斩台走去,跳上了木台。
  徐千户:“都午时了,还不出来,怎么回事?”
  蒋千户:“叫他出来。”
  二人一同向衙门里走去。
  淳安县衙大堂
  方才还气势汹汹,可一踏进大堂徐、蒋二人便同时一怔。
  海瑞已换上了官服官帽,端坐在大堂正中的案前,两眼目光内敛,一动不动,静静地却使得偌大的堂庑生出一股无形的威气。
  县丞田有禄坐在他侧旁的案前,显然早已萎了,见两个千户进来,这才立刻站起。
  海瑞仍然坐着,也不跟他们打招呼,两个千户便只好站在那里。
  大堂上立刻又沉寂了,只有衙门外的骚乱声在一阵阵传来。
  明朝取士,沿袭前朝故例,考的不只是文章,还有相貌,所谓牧民者必有官相,无官相则无官威。因此在取士时,有一个附加条件,其实也是必然条件,就是要相貌端正,六宫齐全。譬若面形,第一等的是“国”字脸、“甲”字脸,“申”字脸;次等的也要“田”字脸、“由”字脸。官帽一戴,便有官相。倘若父母不仁,生下一张“乃”字脸,文章再锦绣,必然落榜。
  海瑞是举人,考过进士,因是大才,便不讲究“破题承题”那些规矩,直言国事,考官自然不喜,在墨卷上便落了榜,因此根本就没能去过那“面相”一关。有无官相,只有穿上官服才能显现出来。在杭州与了两次会,他穿的都是便服,现在到了淳安,第一次穿上了知县的帽服,眉棱高耸,挺鼻凹目,在大堂上一坐,竟凛然生威。
  那三人心中忐忑,但也不能就这样站下去,两个千户同时望向了田有禄。
  田有禄的眼则望向了摆在大堂正中的滴漏。滴漏壶中的时辰牌露出一大截了。田有禄走了过去,仔细看了看,有了说辞,转身向海瑞一揖:“堂尊,午时一刻了,应该去监斩台了。”
  两个千户也摆出了“请”的姿态。
  海瑞依然坐在那里没动,却突然开口了:“拿案卷我看。”这是海瑞进淳安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又带着重重的粤东口音。
  “什么?”田有禄也许是没听清,更多是没想到,追问了一句。
  海瑞:“我要看案卷。”
  田有禄:“没、没有案卷……”
  “没有案卷就叫我勾朱杀人!”海瑞突然加重了语气。
  田有禄一怔,望向那两个千户,那两个千户也面面相觑。
  蒋千户不得不说话了:“海知县,杀人是省里定下的,并没有说还要审阅案卷。”
  海瑞乜向了他:“在巡抚大堂我就说过,倘若真有通倭情节我会按《大明律》处决人犯,但绝不滥杀无辜。”说到这里,他又转望向田有禄:“既然申报杀人,为什么没有案卷?”
  田有禄:“回堂尊的话,人犯是昨天才抓到的,据《大明律》,凡有通倭情事,就地处决,因此来不及立案卷。”
  海瑞的目光犀利起来:“问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田有禄怔了一下:“堂尊请问。”
  海瑞:“你刚才说人犯是昨天才抓到的。昨天什么时候抓到的?”
  田有禄望向了徐千户。
  徐千户:“昨天天亮前。怎么了?”
  海瑞:“在什么地方?”
  徐千户:“在淳安县城外三十里何家铺码头上。这些海知县也要管吗?”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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