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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自传-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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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告诉过我,那只鸡一定可以投生去做人,因为杀鸡的时候,袁嫂在厨房里念过了“往生咒”。
我并不相信这个女佣的话,因为那是离现实太远了,我看不见。
“为什么做了鸡,就该被人杀死来做菜吃?”
我这样问母亲,得不着回答。
我这样问先生,也得不着回答。
问别的人,也得不着回答。
别人认为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却始终不懂得。
对于别人,鸡不过是一只家禽。对于我,它却是我的伴侣,我的军队。我认识它们,就像认识别的人。
然而我的一个最好的兵士就这样地消灭了。
从此我对于鸡的事情,对于这为了给人类做食物而生活着的鸡的事情,就失掉了兴味。
不过我还在照料那些剩余的鸡,让它们次第做了菜碗里的牺牲品。
凤头鸡也不能够是例外的一个。
在女佣里面,除了香儿常常陪着我们玩耍外,还有一个杨嫂也负着照应我们的责任。
高个儿身材,长的脸,大的眼睛,年纪三十几岁,一双小脚。
我们很喜欢她。
她记得许多神仙和妖精的故事。晚上我和三哥常常找个机会躲在她的房间里,逼着她给我们讲故事。
香儿也来参加,她对这事情也是很欢喜的。
杨嫂是很有口才的。她的故事比什么都好听。
听完了故事,我们说害怕,就要她把我们送回到母亲房里去。
夜间,桑树叶一簇一簇的遮住了天。周围很阴暗。草地上常常有声音。
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在石阶上走得很响。
杨嫂手里捏着油纸捻子,火光在晃动。
回到母亲房里。玩了一会儿,杨嫂就服侍我在母亲的床上睡下了。
三哥跟着大哥去睡。
杨嫂喜欢喝酒,她年年都要泡桑葚酒。
桑葚熟透了的时候,草地上布满了那紫色的果实。
我和三哥,还有香儿,我们常常去拾桑葚。
熟透了的桑葚,那甜香真正叫人喉咙痒。
我们一面拾,一面吃,每次拾了满衣兜的桑葚。
“这样多,这样好。”
我们每次把杨嫂叫到她的房里去,把一堆堆的深紫色的桑葚指给她看时,她总要做出惊喜的样子说话。
她拣几颗放在鼻子上闻,然后就放进了嘴里。
我们四个人围着桌子吃桑葚。
我们的手上都染了桑葚汁,染得红红的,嘴也是。
“够了,不准再吃了。”
她撩起衣襟揩拭了嘴唇,便去把立柜门开了,拿出一个酒瓶来。
她把桑葚塞进一个瓶里,一个瓶容不下,她又去取了第二个,第三个。
每个瓶里盛着大半瓶白色的酒。
《忆江南》(怀旧)南唐李后主
多少恨
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
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从母亲那里我学到了这歌儿似的叫做“词”的东西。
母亲剪了些白纸头订成好几本小册子。
我的两个姐姐各有一本。后来我和三哥每个人也有了这样的一本小册子。
母亲差不多每天要在那小册子上面写下一首词。是依着顺序从《白香词谱》里抄录来的。
是母亲亲手写的娟秀的小字,很整齐的排列着。
晚上在方桌前面,清油灯光下,我和三哥靠了母亲站着,手里捧了小册。
母亲用温柔的声音给我们读着小册上面写的字。
这是我们的幼年时代的唯一的音乐。
我们跟了母亲读着每一个字,直到我们可以把一些字连接起来读成一句为止。
于是母亲给我们拿出那根牛骨制的印圈点的东西和一合印泥来。
我们弟兄两个就跪在方凳上面,专心地给读过的那首词加上了圈点。
第二个晚上我们又在母亲的面前温习那首词,直到我们能够把它背诵出来。
我们从没有一个时候觉得读书是件苦的事情。
但不到几个月母亲就生了我的第二个妹妹。
我们的小册子里有两个多月不曾添上了新的词。
而且从那时候起我就和三哥同睡在一张床上,在另一个房间里面。
杨嫂把她的床铺搬到我们的房间里来。她陪伴我们,她照料我们。
这第二个妹妹,我们叫她做十妹。她出世的时候,我在梦里,我完全不知道。
早晨我睁起眼睛,阳光已经照在床上了。
母亲头上束了一根帕子,她望着我微笑。
旁边突然起了初生儿的啼声。
杨嫂也望着我微笑。
我心里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这是我睡在母亲的床上的最后一天了。
秋天,天气渐渐凉起来。
我们恢复了读词的事。
每晚上,二更锣一声,我们就合了那小册。
“叫杨嫂领你们去睡罢。”
母亲温和地抚摩我们的头发。
我们和母亲道了晚安,带着疲倦的眼睛,走出去。
“杨嫂,我们要睡了。”
常常是三哥先叫唤。
“来了。”
这温和的应声过后,杨嫂的高个儿身材就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她拿手牵起我们,一只手牵一个。
她的手比起妈妈来,要粗糙得多。
我们走过了堂屋,穿过大哥的房间。
有时候我们也从母亲的后房后面走。
进了我们的房间,房里有两张床,一张是我和三哥睡的,一张是杨嫂一个人睡的。
杨嫂爱清洁。所以她把房间和床铺都收拾得很干净。
她不许我们在地板上乱吐痰,她不许我们在床上翻筋斗。
她还不许我们做别的一些事情。但我们并不恨她,我们喜欢她。
临睡时,她叫我们站在旁边,等她把我们被褥铺好。
她给我们脱了衣服,把我们送进了被窝里。
“你不要就走开。给我们讲一个故事。”
她正要放下帐子,我们就齐声叫起来。
她果然就在床沿上坐下来,开始给我们讲故事。
有时候我们要听完了一个满意的故事才睡觉。
有时候我们就在她叙述的当儿闭了那疲倦的眼睛,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什么神仙,剑侠,妖精,公子,小姐……我们都不去管它了。
生活是这样和平的。
没有眼泪,没有悲哀,没有愤怒。有的只是平静的喜悦。
刚刚翻过了冬天。情形又改变了。
晚上我们照例把那本小册合起来交给母亲。
外面响着二更的锣。
“叫你二姐领你们去睡罢。杨嫂病了。”
母亲亲自把我们送到房间里。二姐牵着三哥的手,我的手是母亲牵着的。
母亲照料着二姐把我们安置在被窝里,又嘱咐我们好好地睡觉。
母亲走了以后,我们二个睁起眼睛望着帐顶,过后又把脸掉过来望着。
二姐在另一张床上咳了几声嗽。
她代替杨嫂来陪伴我们。她就睡在杨嫂的床上,不过被褥帐子已经通统换过了。
我们不能够闭眼睛,因为我们想起了杨嫂。
三堂后边,右边石阶上的一排平房里面,第四个房间没有地板,低低的瓦清油灯放在一张破方桌上面……那是杨嫂从前住过的房间。
她如今病着,回到那里去了,就躺在她那床上。
外面石阶下是秃了的桑树。
从我们这房屋,推开靠里的一扇窗户望,可以看见杨嫂的房间。
那里是冷静的,很寂寞的。
除了她这个病人外,就只有袁嫂睡在那房间里,可是袁嫂事情多,睡得比较迟。
这晚上虽然有二姐在那里陪伴我们,我却突然地觉得寂寞起来了。
以后也就没有再看见杨嫂。
我们只知道杨嫂依旧病着,虽然常常有医生来给她看病,她的病状还是没有起色。
二姐把我们照料得好。她晚上也会给我们讲故事。并且还有香儿给她帮忙。
我们就渐渐地把杨嫂忘记了。
“我们去看看杨嫂去。”
一天下午刚刚从书房里出来,三哥忽然把我的衣襟拉一下,低声和我说话。
“好。”我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们跑进三堂,很快地就到了右边石阶上的第四个房间。
没有别人看见我们。
我们推开那掩着的门,进去了。
阴暗的房间,没有一点声音。只有触鼻的臭气。在那一张矮床上,蓝布帐子放下了半幅。一幅旧棉被盖着杨嫂的下半身,她睡着。
床面前一个竹凳上面放着一碗浓黑的药汁,已经没有热气。
我们畏怯地走到了床前。
纸一样白的脸。一头飘蓬的乱发,眼睛闭着,嘴微微张开在出气,嘴边留着一圈黄色的痕迹。一只手从被里垂下来,一只又黄又瘦的手。
我开始疑惑起来。我有点不相信这个妇人就是杨嫂。
我想起那一张笑脸,我想起那一张讲故事的嘴,我想起大堆的桑葚和一瓶一瓶的桑葚酒。
我仿佛在做梦。我又感到了哭泣的心情。
“杨嫂,杨嫂。”兄弟两个齐声叫喊。
她的鼻里发出一个细微的声音。她的那只垂下来的手慢慢儿动了。
身子也微微动着。嘴里发出了一个含糊的声音。
眼睛睁开了,闭了,又睁开得更大一点。她的眼光落在我们两个的脸上。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好像要笑。
“杨嫂,我们来看你。”
三哥先说,我便接着说。
她勉强微笑了,慢慢儿举起手去抚摩三哥的头。
“你们来了,你们还记挂着我吗?……你们好吧?……现在有什么人在照应你们?……”声音是多么微弱无力,就像叹息声。
“二姐在照应我们。妈妈也时常来照应我们。”
三哥的声音似乎淌出了眼泪。
“好。我放心了。……我真正记挂你们,我天天,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们。……我怕你们离了我就会觉得不方便……”她说话有些吃力,那两只失神的眼珠不住地在我们弟兄的脸上转。
眼光还是像从前那样地和善,可是又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她这样看人,真要把我的眼泪也勾引出来了。
我爱怜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这只手是冷冰冰的。
她把眼光完全定在我的脸上。
“你,你近来不顽皮吗?……你还记得我。我这病不要紧,过几天就会好。”
我想不出一句话来说,却把眼泪滴在她的手上。
“你哭了。你的心肠真好。不要哭,我这病就会好的。”
她抚摩着我的头。
“你不要哭,我又不是一只鸡呀。”
她还记着那大花鸡的事情,拿来和我开玩笑。
我微微笑了一下,心里却只想哭。
“你们看,我的记性真坏。这碗药恐怕又冷了。我却忘记了喝它。”
她把眼光向外面一转,瞥见了那竹凳上的药碗,便把眉头一皱,说着话就要撑起身子来拿那药碗。
“你不要起来,不要动,等我来端给你。”
三哥抢着先把药碗捧在手里。
“冷了喝不得。我拿去叫人给你弄热。”
三哥说着就往外面走。
“你不要去,三少爷,你给我端回来。冷了喝下去是一样的。常常去惊动别人,人家会怪我花样多。”
她费力撑起身子,挣红了脸,着急地阻止着三哥。
三哥把药碗捧了回来,泼出了一些药汁在地上。
她一把夺过了药碗,把脸俯在药碗上面,大口地喝着。
听见那大的声响,我就仿佛看见药汁怎样通过她的喉管,流进了她的肚里。
她抬起头来,把空碗递给了三哥。
她的脸上还带着红色。
她用手在嘴上一抹,抹去了嘴边的药渣,就颓然地倒下去,长叹一声,好像已经用尽了气力。
她闭上眼睛,不再睁开看我们一眼。鼻里发出了低微的吼声。
我们默默地站了半晌。
房间里一秒钟一秒钟地变得阴暗起来。
我的脸对着三哥的脸,那眼光好像带了恐怖地在问:“怎么办?”
没有回答。
“三少爷,四少爷,四少爷,三少爷。”
在外面远远地香儿用了那带点调皮的声音叫起来。
“走吧。”
我连忙去拉三哥的衣襟。
在石阶上我们被香儿看见了。
“你们偷偷跑到杨大娘的房间里去过了。我要去告诉太太。”
香儿走过来,见面就说出这种话。她的脸上现了得意的笑。
“太太吩咐过我不要带你们去看杨大娘。”
“你真坏。不准你向太太多嘴。我们不怕。”
香儿果然把这事情告诉了母亲。
母亲并没有责骂我们,她只说我们以后不可以再到杨嫂的房间里去。不过她却没有说出理由来。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像水流一般地快。
然而杨嫂的病不但不曾好,反而一天天地加重了。
我们经过三堂后面那条宽的过道,往四堂里去的时候,常常听见杨嫂的奇怪的呻吟声。
听说她不肯喝药。
听说她有时候还会发出撕裂人心的怪叫。
我不敢再走三堂后面经过。我怕听她那种怪叫声。
人一提起杨嫂,就马上做出恐怖的,严肃的表情。
“天真正没有眼睛,像杨嫂这样的好人怎么生这样的玻”母亲好几次一面叹气,一面对众人说着这样的话。
但我却不知道杨嫂究竟生的是什么玻
我只知道广元县没有一个好医生,因为大家都是这样说。
又过了好几天。
“四少爷,你快去看,杨大娘在吃虱子。”
一个下午,我比三哥先放学出来,在拐门里遇着香儿,她拉着我的膀子,对我做了一个惊奇的歪脸。
“我躲在门外看。她解开衣服捉虱子,捉到一个就丢进嘴里,咬一口。她接连丢了好几个进去。她一面吃,一面笑,一面骂。她后来又脱了裹脚布放在嘴里嚼,真脏。”
香儿极力在模仿杨嫂的那些样子,她自己不觉得有一些儿残酷。
“我不要看。”
我生气地挣脱了香儿的手,就往母亲的房里跑。
虱子,裹脚布,在我的头脑里和杨嫂连接起来。我想起杨嫂从前是很爱干净的。
我不说一句话,就把头放在母亲的怀里哭了。
母亲费了好些工夫来安慰我。她一面含了眼泪对父亲说:“杨嫂的病不会好了。我们给她买一副好点的棺材罢。她服侍我们这几年,很忠心。待三儿四儿又是那样好,就和自己亲生的差不多。”
母亲的话又把眼泪给我引了出来了。
我第一次懂得死字的意思了。
可是杨嫂并不死,虽然医生已经说那病是无法医治的了。
她依旧活着,吃虱子,嚼裹脚布说胡话,怪叫。
于是每个人对这事情都失了兴趣,没有谁再到她的房门外去窃听了。
一提起杨嫂吃虱子……,大家都不高兴地皱着眉头。
“天呀。有什么法子可以使她早些死掉,免得她受这活罪。”
大家都希望她马上死,却找不到使她早死的方法。
一个堂勇提议拿毒药给她吃,母亲第一个就反对这提议。
但是杨嫂的存在却使得全个衙门都被一种忧郁的空气笼罩了。
每个人听见说杨嫂还没有死,就马上把脸阴沉下来,好像听见一个不祥的消息。
许多人的好心都在希望着一个人死,这个人却是他们所爱的人。
然而他们的希望终于实现了。
一个傍晚,我们一家人在吃晚饭。
“杨大娘死了。”
香儿气咻咻地跑进房来,开口就报告这一个好消息。
袁嫂跟着走进来证实了香儿的话。
杨嫂的死是毫无疑惑的了。
“谢天谢地。”
母亲马上把筷子放下。
全桌子的人都嘘了一口长气。就像长时期的忧虑被一阵风吹散了。
仿佛没有一个人觉得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然而谁也无心吃饭了。
我最先注意到母亲眼里的泪珠。
健康的杨嫂的面影在我的眼前活泼地现出来。
我终于把饭碗推开,俯在桌子上面哭了。
我哭得很伤心,就像前次哭大花鸡那样。同时我想起了杨嫂的最后的话。
一个多月以后母亲和我们谈起了杨嫂的事情:她是一个寡妇。她在我们家里一共做了四年的女佣。临死时她还不满三十岁。
我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就只是这一点儿。
她跟着我们从成都来,却不能够跟着我们回成都去。
她没有家。也没有亲人。
所以我们就把她葬在广元县。她的坟墓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坟前有没有石碑,或者碑上刻着什么字。
“在阴间(鬼的世界)大概无所谓家乡罢,不然杨嫂倒做了异乡的鬼了。”
母亲偶尔感叹地对人这样说。
在清明节和中元节,母亲叫人带了些纸钱到杨嫂的坟上去烧。
就这样地,死在我的眼前第一次走过了。
我也喜欢读书,因为喜欢我们的教读先生。
这个矮矮身材白面孔的中年人有种种的方法来获取我们的敬爱。
“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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