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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第2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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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康安只向李侍尧略一点头会意,却对何逢全道:“我的人共用三十二匹马,再挑六头走骡备用,五天要赶一千五百里,路上不能拉人。委屈你忙一会儿,给我选精的挑好的。误了我的事别怪我翻脸!”何逢全唯唯称是间,福康安已在问侯满仓:“你方才说要派谁去补古北口大营左营管带来着?”
  侯满仓忙道:“回四爷,叫柴大纪。”福康安皱了皱眉,说道“这个名字好熟。”李侍尧正想说“是我衙门的。”福康安身后的长随王吉保道:“爷忘了,就是那年在扬州驿站吃醉了酒,扣押小胡克敬的那个把总吧!”
  “这个人不能重用!”福康安连想也不想说道:“我知道这个人——不是好相识。”侯满仓不由看了李侍尧一眼,为难地说道:“可是四爷,这是……丰台大营报上来的优叙考成,已经缴吏部票批了——”“什么优叙?”福康安怪眼棱着说道:“文官只要肯使银子,谁都能弄个优叙。如今武官也这样了?你给吏部说话,我说的这人不成!”说罢和纪昀带着一群豪奴扬长而去。
  李侍尧兀自站着发怔。候满仓苦笑着向他摊摊手,说道:“您瞧,说得好好的事,福四爷一句话打塌了!”李侍尧问道:“柴大纪几时得罪了福四爷了?这人不像惹是生非的人哪!”他看侯满仓和何逢全都摇头,又道:“先办我的正经事吧。柴大纪的事不急,你职方司先把他的批文留着,总归有法子的。”侯满仓笑道:“最窝囊的就是我这个职方司,官小的我管不到,官大的我管不了,还都得从我这里押章盖印——职方职方,又穷又忙,真真的实话!”何逢全笑道:“咱两个换换!‘武库武库,又闲又富’,也要看各人做派不是?你职方司权不大,也是兵部房背儿上的姜太公!差使,在人自己调理待候……”说着,众人一路往回走。
  兵部那边议论,纪昀和福康安也在说柴大纪。纪昀同着他坐了一乘轿,许久二人都没说话,见福康安脸上悲中带怒,纪昀沉思一会儿,问道:“世兄,还在生职方司的气?”
  “他不配!”福康安粗重地透了一口气,眼睛盯着前方说道:“老刘统勋有句话,一个朝代,什么时候到了买卖人命成风的光景,天下大势就去了。所以刘统勋、刘墉是熬命抵死替皇上把守这道关口。我说还要加一条,武官什么时候都学文官,钻刺升官不靠厮杀,怕死爱钱不要命,天下也玩儿完!”他叹息一声,又道:“十年前柴大纪还是个未入流武官,没听他打过什么仗立的又是什么功,这就升参将!古北口大营是个干净地儿,把兵交给这样的人带,成么?”
  纪昀边听边打量这位少年公爷,英俊里透着煞气,微翘的下巴稍稍偏着上仰,一副傲睥雄视目无下尘的神气,仿佛随时都在显示对别人的轻蔑……,不禁暗暗摇头,试探地问道:“世兄过去见过这个人?”“见过。”福康安点头道:“在扬州瓜州渡驿站。”因将当年怎样救落难姑娘董鹂儿,派铁头鲛和胡克敬去驿站联络住处,被柴大纪一干人强行扣在驿站,约略说了过节,又道:“胡克敬要是衣帽周正,明说奉我的命来的,这般样受欺,我还能原谅他。胡克敬是扮的叫花子,他们就捆翻在雪地里!这还是个东西么?”纪昀这才知道原委。思量福康安据此就认定柴大纪是“钻营”,怎么都觉得勉强,因叹道:“这是冤家路窄啊!”他转了话题,说道:“一会儿见了夫人,奉旨的话要说得婉转些才好,她就你这么一个亲生儿子,傅公还在床笫,乍说远离出去打仗,会心里难过的。”
  “我料母亲已经知道了。只要在北京,我走到哪里她都有人盯着。”福康安听他说到母亲,僵极的面孔立时变得柔和了,皱着眉无可奈何地拍拍膝说道:“她总怕我上树掏鸟儿摔死了……我一箭射落过两只雁给她瞧,她又可怜那死雁!”纪昀听得一个莞尔,说道:“天下当娘的都一般心思,我娘也是这样。小时候我口里咬着笔磨墨,她也要把笔夺下了,说‘摔倒了比刀子都怕人’——我站在那里磨墨,无缘无故就能摔个嘴啃地?”福康安没有循这个话题再说下去,随大轿悠悠闪动,他的眼略带怅惘看着前方,许久才道:“父亲一去,朝里人事又是一变局。纪公你要留神着点,如今小人太多,不小心,站着磨墨也会出事的。”
  纪昀目光倏地一跳,身子仰一仰没言声。
  “明摆着的,皇上去了一个傅恒,还要另外再物色一个傅恒。”福康安诚挚地看着纪昀,缓缓说道:“在家侍奉父亲,足不出户,反倒看得更明白。人们去探望父亲,病势越重,中小官来的越少,大官来的越勤,后来和我兄弟们说话也越来越小心,小官们递个请安手本道乏就走人——这也没什么,本来就是嘛,平原君门庭若市。市场兴,都来赶集,日头落了,各回各家。”
  纪昀听得心里一阵阵发寒,不禁问道:“傅公呢?他怎么说?”翔去。福康安横眉扫视一周,问道:“老夫人呢?”
  “回爷的话,公爷夫人丧服在身,不能出迎,在西花厅专候少主子、纪大人!”
  “起来站着。”
  “扎!”
  “在这候着。”
  “扎!”
  雷轰一样的应声中,众人齐刷刷又站起身来。福康安不再说话,用手一让,带了纪昀穿过“兵胡同”径向西月洞门,直趋西花厅而来。纪昀忐忑不安跟着,越过这霜雪刀枪阵势,转过一带花篱,便见棠儿、福隆安、福灵安并两位和硕公主媳妇,还有福康安新封夫人黄氏,都站在花厅东侧书房门口等着了。连两位公主,带福隆安兄弟,见他二人进来,都跪了下去。
  “额娘!”福康安见母亲满脸泪痕站在花厅灵堂前,一手拄杖,一手扶着庭柱,木怔怔地看自己,心中一阵悲酸,扑身上前趋跪到阶下,伏地就是三个响头,闷声说道:“儿子——不孝——”一下子便哽住了嗓子,只是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纪昀隔三差五的常来傅府,平日只是隔帘隔窗说话,像这样一大家子重孝披身,齐集厅下觌面相对还是头一回。棠儿看去脸色苍白,比想象中略胖一点。家人里已经有人称她“老夫人”,但其实才四十岁出头,依旧面目姣好,体态丰盈,婷婷楚楚的年轻妇人模样……暗地觑视着搜寻“黄夫人”——两位公主是认识的,那站在棠儿身后的少小妇人必是的了,穿一身厚大孝服,似乎把她缩得很小,孝布缠头裹得几乎只剩下了眉眼,自然是没有施粉黛,八字颦眉中间簇起,淡唇微晕——唯其都没有妆饰,两位公主便都黯然失色了。纪昀心想,这么个人物,当年差点进了佃户人家给老光棍当媳妇,一个机缘出来,左碰右撞,当丫头又开脸丫头,进姨娘又钦赐婚姻,如今又……“
  “父亲当然知道。从缅甸回来他就说……”福康安喉头哽了一下,“‘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我不中用了,你们能见到平日见不到的事,只要肯动心思去想,胜得历练十年世事。要读读你纪叔叔的《阅微草堂笔记》,要顺适自然。有本领就出去自己挣,没有本领安生守在家里,还不至于有什么意外之变……”他说着,仿佛不胜其寒,双手抚膺靠在了棉垫上。
  纪昀越想越觉得傅恒思虑世事深邃不可测度,透彻洞若观火,想起这些日子自己钻在大雾胡同里似的瞎摸乱撞,思量事情愈来愈无章法,连对面这个贵公子也不如,心里一阵惭愧,还带着几分惊惶——他已报信给卢见曾预备查勘“盐茶亏空”——真是自不量力!“唉”地一声叹息,说道:“世兄别读我的书,都是皮毛之见,只可一火焚之!”说着,已经落轿。
  两个人一进公府大门都惊怔了,站住了脚看时,从大门到议事厅长长一条卵石甬道两边灵幡白幔挽杖全部撤到了二门口,白汪汪雪海似的纸花,飘零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四百多男丁都是麻衣孝帽分在甬道两边。老的靠墙站着,年轻的夹道挺立,腰悬大刀,钉子似站着目不斜视。议事厅前,两排人手里都桁着水火棍,也都立得笔直。纪昀正不知所以,身后王吉保跨前一步,小声对福康安道:“老太太都知道了,这是让爷挑选随从的。”福康安略一点头,王吉保大喝一声:“饮差大臣——我们福四爷回府!”纪昀被他这一声震得身上激灵一抖,没有回过神来,迎门一个家人“叭叭”跨了两步,一个拜儿打下去,朗声道:“奴才胡克敬给爷叩安!”满院长随听这一声,忽越忽落齐刷刷单膝跪地,大声道:“给四爷请安!”
  声音震得树上寒鸦呱呱叫着冲飞而起要进位公爵夫人了……想着,在旁向棠儿一揖说道:“夫人请节哀,万千珍重!福四公爷当殿请缨,上赐天恩,下昭祖德,墨绖从戎,为国讨贼,那是忠孝两全的人中之杰!傅公地下有知,断然不至于有所责怪的。”
  “我也不责怪。”棠儿说道。她身子看着虚弱,话语听着却异常硬气,“这也是他父亲的遗愿。我虽疼他,像鹰,该飞的时候得舍他去飞!儿子,你起来听我说:朝廷封你这封你那,你有点小功劳小才气是真的。可还算不得自己铮的;就算你打下了山东的贼,我看也是点小意思,我还要请旨,要你去乌里雅苏台当将军,请旨你去兆惠海兰察那儿打大仗,一刀一枪拼出来报效皇上,才对得起你阿玛。”
  “额娘!”
  “所有家丁都在前院了。”棠儿还是一动不动看着儿子,口气却斩钉截铁:“任你挑任你选,银子任你取。总之你要给我争口气出来!”她放缓了口气,对纪昀道:“晓岚公,你是傅恒老朋友了,一向我们当你自家人,都不大回避的,往后还是不要见外。请你到先夫灵前坐一会儿,康儿到前院去去就来,回来让隆儿、灵儿陪着,三杯水酒代我给康儿送行,成不?”
  “成,遵夫人的命!”
  “这里除了四奶奶,所有女人无分尊卑,都到后庭。”棠儿又道:“福康安不走,女人一律不准到前院去。康儿先去,办完事回来再见你父亲一面,连夜就走吧!”
  “是,额娘,儿子去了!”
  福康安看了母亲一眼,转身大步出了花厅内院。王吉保和胡克敬都钉子似地站在月洞门口,见他们过来,齐齐单臂抬起,行了一个军礼。王吉保道:“回公爷,兵部已经把鸟铳、火枪还有火药送到了。”
  “赏过银子没有?”
  “照老公爷的例,每人赏了八两银子。”
  福康安点点头不再说话,带着纪昀径往议事厅前的月台上站定。胡克敬便指挥家人,行伍走队般齐集过来,顷刻之间已列出一个二百多人的方队,都直立在院中树下听命。纪昀看时,后边持水火棍的那群人没动,所有剩余的约一百六七十人都站在东厢前阶上,大的年纪有六七十岁,小的也有四十岁之下,有的架着双拐,有的由人扶着,都是肃然正容,盯着月台。脚步声止,院里顿时静了下来。纪昀见福康安向台前迈了一步,便半侧身站在一边,听他发话。
  “独生子站出来——到左边!”福康安喊道。
  队列动了一下,二十多个青年默不言声出列,站到了东边。
  “跟我阿玛到缅甸去的——站右边!”福康安又喊:“或有在缅甸战死、受伤兄弟的,也过去,到右边!”他扬了扬右臂。
  队伍又是一动,这次站出来不到四十个人。
  “有内疾、隐疾,身子骨软弱无力的,出列——到后边!”
  人们一阵左顾石盼,却没有人出列。
  “没有多余的话。”福康安气宇轩昂,半仰着脸,右手劈空一划,朗声说道:“有个叫林清爽的,带两千乱民上龟蒙顶扯旗放炮造反。我面君请旨,去剿灭这群土匪。那里的官军自然要听我调度。但我带的人要组敢死队,由我亲率攻打,给绿营兵瞧瞧怎么打仗!所以,稍稍胆小的不能跟我,身子骨稍稍不结实的不能跟我。”他突的一扬声:“有这样的站出来,不以怕死论处!”
  没有人动。静了片刻,有人在队后攘臂大叫:“四爷,没有孬种!您挑吧!”
  “是……哦,是葛逢阳。”福康安隔着人向后看,向纪昀不无显示地一点头,说道:“老葛头的老生子儿,是我的家生子儿奴才——你哥子现在在哪里?”
  “回四爷,在贵州当按察使!”
  “你也想保出个道台来?”
  “是,四爷。”
  “好小子!”福康安下阶,几步走到那个毛头小伙子跟前,相了相他身量,突地猝不及防,挥掌“啪啪”就是两记清脆的耳光,接着又是一拳,重重打在葛逢阳肩胛上!葛逢阳挺身受了两掌,身子被他揉得一个趔趄,众人愕然间已又站定了身子,亮嗓子大叫:“四爷,够份子不够?”
  纪昀没见过福康安还有这手做派,目瞪口呆瞧着。福康安已选定了葛逢阳,用手拍拍他肩头说道:“遇变不惊!身子骨也还结实,你算头一个——到府外头招呼喂马——鸡蛋、黄豆拌料,听明白了?”
  “扎!”
  葛逢阳愣头愣脑行礼跑了去。福康安这才开始在队里选人,却没有再打人,只是审量身材气色,偶尔也推一把试试力量。选中的都到前阶下站定,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神气,顾盼自雄地看着余下的。勘勘地选了二十多个,连胡克敬都挑了进去。王吉保还在一旁傻站,见福康安转过来,诧异地向前一步,问道:“四爷怎么……没我?”
  “你呀……留在家里吧。”福康安目光柔和地看着有点惊怔的王吉保,说道:“你爷爷跟太老爷出兵放马,你爹跟了老爷,在金川挡炮,打得身上七十多个铅丸子,已经残废了。你不出征我也照料你。你原就是千总,已经和兵部吏部说好,票拟参将衔实授游击。家里老人要照看,你也让些功劳给别人……”王吉保似乎没听见福康安这些话,依旧懵懵着喃喃自语:“怎么会没有我?这可真是奇怪……爷会挑不中我王吉保?”福康安正为难,东边队列出来两个人,一个老年人白发苍苍,是个瘸腿,却搀着一个中年人过来。中年人伤残得厉害,一只眼瞎了,两条拐杖支着一条腿,一只胳膊没了,空袖子斜吊着,瞎眼的左半边脸几乎就是一个疤,暗红闪亮,煞是吓人——纪昀都认识,一个是傅府老管家老王头,和王吉保的父亲王小七。
  爷儿两个相扶将着,拐杖敲地,笃笃作响,过来到福康安面前站定了,老人颤巍巍的,凝视着福康安,许久才道:“少主子,太老爷、老公爷待我一家恩重如山,吉保怎么可以不去呢?老爷要在,能不让他去么?……吉保过来扶你爹,我给少主子下跪……”说着,吭吭地咳。
  “别……别!”福康安泪水夺眶而出,声音也颤得厉害,见吉保过来,爹撒着手远远虚扶着,说道:“搀你爷你爹回去……放心,我带吉保去就是了!”看着祖孙三人缓缓退下,福康安倏地转身上月台,说道:“奴才像奴才,我这主子更要像主子!仗有的打的,这是皇上给我的话,你们卖命升官就有的是机缘!”他挥手大喝:“还是老规矩:跟我去的,家属月例加双倍!伤残的阵亡的脱出奴籍、按军功抚恤之外,赏银子赏地赏房宅!一一我们傅家奴才,要打出总督、巡抚,打出一斗三升芝麻官!”
  人群中发出一阵轻微的鼓噪欢呼声,人人眼中熠熠放光,兴奋得捋胳膊挽袖子,磨拳擦掌,连没有挑中的人也都一身躁涨,跺脚抡臂,跃跃欲试。接着福康安命众人脱孝服,头上一色蒙黑纱。葛逢阳带人抬了两个大木箱,三十一支鸟铳都是刚刚启封,乌黑锃亮的烤蓝放着幽明的光,连黄油也不擦就装备下去……福康安自己也换了装,头上一顶金龙二层国公朝冠,嵌着四颗东珠,四爪团龙蟒袍裹着英武的身躯,外罩石青马褂,腰间束一条四块玉板镶猫睛石玄色带子,悬着明黄流苏御赐倭刀——是乾隆早就赏过他的。最出眼的是腰间还斜挎了一支带轮子的镶金鸟铳,长只有二尺左右,还有一串钢子弹,黄蛇一样随腰带盘着。这物件别说长随们,连纪昀也是头一回开眼。噼哩啪啦一阵刀剑碰撞声响过,重新列队,满院里已变得杀气腾腾。福康安马刺踩地叽叮作响,向纪昀略一点头,脸色板得铁青,大声道:“请纪大人训示!”
  “我只说几句。”纪昀向前站了一步,不知怎的,在这群“虎狼兵”面前他有点心怵,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哀兵必祥!傅公英灵在天,看见小公爷如此神武忠义,看见家人如此争气,必定佑护你们!自古将相无种,功名自个挣。傅公一世英名,靠你们承绪发扬,小公爷文武双全战无不胜,一定会带着你们打出威风!”他话音一落,福康安带头,满院响起哗哗掌声。
  乾隆皇帝此刻在养心殿召见黄天霸。他没有坐东暖阁,端肃衣冠在正殿须弥座上批奏折,见黄天霸战兢兢进来,伸出一个指头点了点下面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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