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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不做鬼-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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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先是将怀里的东西放落,双手打开木匣子,取出一只发簪,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帕巾擦拭著。随即,便又抱起青菜步入后头简陋的厨房。
            孙望欢明了了。这种情况,表示男孩就是他们要找的目标吧。那个孩子,是一个人独自生活吗……
            “我还是不明白。”宗政明突兀道。“死人的东西,为何重要?”
            低冷的吟语回荡在鬓边,后背靠著的男人胸腔因而震动了。他说什么,她没专心,只是轻轻地屏住气息,就怕自己的紧张太过明显。
            迟疑半晌,她好小声地问:
            “宗政,你当真……要拿回那孩子亲娘的遗物?那只簪子……如果这只是一桩算计,那孩子就太无辜、太可怜了。”
            他末答,只是垂下眼,看著她腕上翠绿的玉镯。良久都没动作。
            颈间有些麻痒,是他的一络发。察觉彼此相距太近,她心慌意乱,轻轻地想挣开,他却反而按住她的腰侧,不让她走。
            她脸一红,不明白地想要抗议:“宗——”
            “哇啊!”
            突如其来的喊叫让她吓了跳,忙朝声源看过去。
            只见应该在马车上等著的宗政晓,整个人由栅栏后被推出,姿势难看地跌趴在地上。
            “哈……嘿、嘿,公子。”抚住自己背部,他苦著脸。
            栅栏后又走出一人。刚才尚在屋内的男孩,不知何时已站在外头,并且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你们、你们在偷看什么?”男孩约莫九、十岁的年纪,嗓音仍嫌幼嫩,气势却不可小觑。
            他手里紧紧握著一短木棍,一双浓眉大眼相当强硬,准备豁出去的模样,想来宗政晓大概挨了打。
            “公子,我不是故意坏事的。我只是……只是……”宗政晓哀戚解释。不管怎么说,停马车的地方颇远,他不可能平白移动到这里。“只是、只是想瞧瞧你们在赏什么景,这样,你信不信?”
            “闭嘴!”男孩踢他一脚,力道不大,宗政晓却立刻抱住肚子,反而令他吃一惊。
            他逞强怒骂道:“你……你少装死!我不会再被骗了……我认得了,你们是那天在湖边的人,是要来拿走我娘遗物的!”
            孙望欢不意睇见宗政晓的衣领里露出一小截布条,再看他抚著腹部,有什么不确定的念头一闪而逝,忙开口道:
            “等一下……”
            “你住口!住口!我才不要听你们的话,你们只会骗人,娘的簪子赎不回来,所以爹才郁闷地病倒了!要把我抓去关,尽管来,我不会怕的!但是娘的东西,我死也不给!”他强势吼叫著,真的一脸无畏。
            孙望欢有些楞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股凉凉的气息靠近,她不觉稍微瑟缩。
            就在敏感的耳边,宗政明启唇道:
            “你把夫人生前的镯子给我,是因为牵挂,还是代替你陪伴我?”
            “——咦?”
            孙望欢闻言僵住,心头滚烫,喉咙却紧哽地说不出半句话。
            宗政晓还捧著肚子躺在地上,男孩的大眼睛怒火中烧地瞪著他们,真不知他怎么会选在此时问出这样的事。
            “对你而言,有多重要?”他重复。
            她忍不住回首,他冷冷的眼睛看著她。
            有多重要?明知他指的应该是镯子,在她听来,却觉得根本像是在问……他。
            慌张别开视线,她微低首匀息,却只是更焦虑。
            “跟……跟这孩子一样,若是谁想拿走它,我会拼了命地抢回来。拼了命。”所以,她如此重视的东西,给了他,就也代表,他对她来说是那么样地……
            心口像是被风刮过,颤了。她不敢再想下去。
            “你想帮他?”他直接问。
            “我……我没有能力。”倘若典当物不讨回,宗政无法交代,男孩或许也会被韩府送官,届时她可能只是害了人。这一定也不是用银两就可以解决的事,不管怎么做,总之目的只是要他们为难而已。“为什么要这么过份……”想著想著,她也气了。
            宗政到底是哪里招惹到那位年轻表弟了?是他白白的脸太吓人,是他说话缺少情绪起伏,还是因为他没有表现过兄长疼爱弟弟的模样?
            “你并非没有能力。”他忽说。移动步伐,带著她往马车的方向走。
            “等、等等!”太突然了!
            被拉住手,她著急跟上,转眸看向被彻底忽略的宗政晓和男孩。后者眼睛始终瞪得大大的。
            “啊!公子,不要忘记我啊……”少年可怜兮兮地抬起手臂呼救。
            “宗政,他没有听话待在马车上是不乖,但你不睬他,那、那回程就没人驾马车了。”孙望欢勉强挤出一个理由。
            宗政明只是对她道:
            “你可以写字。”
            “什么?”
            ※ ※ ※
            “吓!”
            一跨入自己书房的门,不预期望见里头坐著个人,韩念惜倒抽一口凉气,后退半步,还意外踩到范师傅的鞋。
            “主子,小心。”
            范师傅伸出手扶住他,却马上被甩开。
            韩念惜面色铁青,直瞪著那不请自来的宗政明。
            可恨!到底是谁没经他允许让尸脸人进来的?不管再看到这家伙几次,他都会以为自己活见鬼。
            “拜托你快躺回棺材里去,不要随便出来扰人安宁。”咬牙切齿。
            他绝不承认这个尸脸人是自己亲戚!忆起前两天夜里想去上个茅房,谁料竟意外擦肩遇见,不小心被吓到,他花好大力气才忍住没在尸脸人面前出丑大叫。
            那么可怕的长相,还半夜在他的府里到处乱走,想到就恨。就算用尽方法,他也要断绝他们之间的义亲关系。
            宗政明端正坐在椅上,没有理会他的讽言嗤语,只是伸手入袖,拿出一纸笺。
            “做什么?”韩念惜哼一声,绕过他的位置,走近自己桌旁坐下。
            “这是当契。”宗政明站起身,将纸笺置于他的桌面上。
            “当契?”韩念惜一时没有联想,仅不悦地皱眉。“怎么?你还真不会做生意,所以来请教我啊?告诉你,我真的很忙啊,就连府里前阵子给地震震坏的屋顶都尚未找人修缮,这边还有很多帐等著看,你笨拙不懂看帐的话,不如拿把梯子去修房顶吧?我也不是那么——”他一长串贬视罗嗦不停,摊开纸笺一瞧,先是愣住,随即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对方拥有当契,表明要将典当物赎回。”宗政明冷淡道。
            “什——”韩念惜瞠住双目。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那只发簪——那个典当物的当契,早已让他叫人撕毁,是他亲眼目睹,就在他面前发生的事!
            这当契,肯定是假!
            他勾起嘴角冷静露出笑,仔仔细细地审阅手里东西。当初爹将三间舅爷的当铺给范师傅掌管,他心里就有所盘算,在爹过世后,他便将伙计全都换为自己的人,如今范师傅名义上是朝奉,实际上那三个伙计都是听他话、替他办事的,他不会不认得字迹!
            细察一遍又一遍,他的表情却愈来愈难看。
            那字,与其说无法确定是真,倒不如讲看不出哪里为假。
            怎么会?怎么会!他捏紧拳头。
            就算笔迹可以仿造得让人混淆,他经手的印信总不会随便让人刻去——在看到纸上方正的朱砂章印,他用力拍桌站起!
            不知怎地突然有些晕眩,脚下忽地虚脱乏力,眼见要坐倒,又是给后头的范师傅扶住。这回,他倒是没有甩开了。
            较平常微冷的体温让人无法释怀,范师傅担心道:
            “主子,您最近身子似是微恙,要不要……”
            “啊啊,原来如此……”韩念惜打断道。抚额笑了笑,掌心一片汗湿,他没在意,仅回头阴狠地瞪住范师傅。“不就是有个内鬼嘛……我那么惊讶做什么呢?”不仅进入书房不会引人疑窦,还知道印信摆放的位置,除去他自己,还有谁呢?
            比起当契的事,更教他感觉火冒三丈无法接受的,是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人竟然胳臂往外弯!
            尤其,这个人,还是他以为永远也不会背叛自己的人。
            范师傅闻言,浑身一震,没有开口。
            “当契在此,银货皆已成交。这件事情就到此结束。”宗政明冷漠说完,转身就要走。
            “你是被抢,不是吗?”韩念惜扶住桌面,自己站直。要把事情闹大,要告官,他可是有很多办法。
            “不是。我只是东西掉了,刚好被捡去。”宗政明平声道。
            这就表示,从现在开始,他都会这么说。
            看著高瘦的身影推开门,韩念惜心里一股忿怒彻底爆发!
            “可恶!”将桌面书本挥臂扫到地下,望见范师傅屈膝捡拾,他更是抓起案头砚台发狠朝他砸落!
            坚硬的黑石正中范师傅肩膀,他闷哼一声,却不曾举首。
            “去死!全都去死好了!”韩念惜勃然大怒,双脚又是一阵虚软,踉呛坐倒回椅上。
            宗政明缓步走出书房,背后传来那诅咒般的咆哮,他的眼底诡奇地闪了闪。
            回到客房之处,有人已经在那边等著。
            “宗政。”孙望欢轻喊,迎上前。“怎么样?已经……没事了吗?”她有点不确定地问。
            宗政明望著她的脸庞。
            “是。”
            “啊,太好了!”她这才松口气,露出微笑道。“这是我第一次摹仿不熟悉的笔迹呢,重复写了两个晚上,总算有收获。”她眨眨眸。又道:“这都要感谢那位范师傅……如果他没有帮忙拿当誧伙计写的其它册子给我看,就不能那么顺利了。”
            他看著她略微喜悦地双颊泛红,并未开口。
            她笑得眯起眼,继续说:
            “不过,宗政,我真没料到你会这么做,因为你感觉总是一板一眼的,真难得你想出这种取巧的行径。我把爹给我的笔拿来这么运用,他泉下有知,应该不会生气吧……”她抬起头,笑睇他:“我觉得你做了好事,你会有好福报的。”
            宗政明瞅住她,让她莫名心跳加快。半晌,他道:
            “我不是为了福报,才这么做。是为了你。”
            “……啊?”她的神情有些迷惘。
            他注视著她皓腕上戴的翠绿镯子,那样晶莹剔透,他墨黑的双瞳里,却黯淡不具光辉。
            “我以为这么做,就能够明白那为何重要。”结果,他还是无法感受。“玉镯,还有我,到底是什么存在?”
            她先是讶异,在他直接的目光下,回避垂首,凝睇著他优雅修长的指尖。
            那双迷人又美丽的手,曾经那样地……碰触她啊。
            仿佛非常眷恋,她眼神泛柔,道:
            “宗政……以前,我一直觉得你是个痴人,因为你老是会问些奇怪的问题。家里的其他人也曾说你一定患有心病,情绪的表达才会异于常人……不管那是为什么,我不在乎。”她扬起嘴角,轻轻地笑说:“就算是现在,无论你是天生痴也好,是真的病也好……怎样都好。即便你长得吓人,对我来说,你就是宗政,永永远远也不会变。”
            异于常人……他,本来就非人。
            “你陪我。教我。”他低沉道。
            他自己没察觉有何不对。但听来宛如要求的说法,却教她极是讶异。
            “我没有办法教你什么,有些事情,你要自己慢慢地了解才行。”她也不能……一直陪著他。想到此,她暗暗地咬唇。
            慢慢?
            “我没有机会了。”
            “你……”终于发现细微的不对劲,孙望欢一愣,抬起眼睫。他常会对她讲些怪异的话,那没什么,只是……她不禁蹙眉问:“你身子是不是不舒服?”语调虽然依旧冷冰冰,但好像没什么力气的样子,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
            “小姐,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我离开你?”他彷若未闻,仅冷声如此问道。
            “你怎么……”
            “你为什么要哭?”他又问。
            她默默收起笑容,只是看著他。
            “为什么?”
            面对他毫不婉转的问题,她无言好一会儿。随即踮起脚,举高双臂,捧住他冰凉的脸。
            “宗政,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不好?”她虔诚又真挚,认真说道:“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你而已。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了。”
            他的眼睛里映出她真心的容颜,又感觉到胸口有东西跳动。
            喀搭喀搭,像是车轮滚动一般,掌控命运的轮回一直悄悄地往前行进著,没有停止的时刻。
            ※ ※ ※
            将自己腕节上的玉镯摘下,和写好的信一起放在桌面。
            孙望欢拿起自己没什么东西的包袱,打开房门。脚步踌躇跨不出去,她知是自己心里有所留恋,便轻轻地吸了口气。
            “要走,就不能回头。”提醒自己,断然反手关上房门,跟著往后门而去。
            守门的认得她的长相,知道她是和宗政一道的,每次瞧她的那种暧昧眼神不三不四,她清楚那是代表什么。不过,那也无所谓,她一点都不介怀。
            她在韩府,只能算是个外人,就算下落不明,也不会有人关心,她就是看准这点,只要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顺利离开了。
            出府之后,她要继续向南走。一定……会有尽头的吧。
            今儿晚,只见黑云,依然没有月。
            长长走廊空荡昏暗,西边的客房本来就离主屋有段距离,又以空房居多,夜深,这么安静也是应该的。只要小心点,不会有人发现。
            韩府占地广阔,白天的时候还好,一层晚,就像容易走错迷路似的。
            好像有一道黑影从眼角余光处晃过,她刚好拐弯,微愣,下意识转首一看,什么也没有。
            就在她发怔的当口,背后又袭来一股冷凉的气息。她犹豫回身,入目的只有一丛丛静谧的树草。
            “啊……”轻呼一声,抱紧怀中包袱,她加快足下速度,心跳得狂,怕的不是什么暗夜出没的恶鬼,而是、而是——
            黑暗长廊的一头,修长的身影截住她的去路,她喘息著停下步势。
            “你要去哪里?”
            冰冷而低沉的嗓音,乘著夜风进入她耳里,有那么一点飘摆不定的虚浮。
            “我……你不是睡了吗?”孙望欢讶异地瞅著宗政明被夜色遮去一块的苍白面容。
            他几乎每晚都会在她门前守著,一直要到夜半才会离开。现在已经丑时,她是确定他回房了,才行动的啊。
            “我没有睡深。”他的半身隐没在柱影之中,平冷说:“睡深了,起来你就会不见。”
            她整个人呆住。猛然间心一酸,说下出半个字来。
            那年,她赶他走,在他被宗政老爷带走的早晨,她没有送行,要别府里的大婶告诉他,她已搬离那里,而且再也不回去。事实却是她躲在桌子底下,紧紧抱著膝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就怕他来找。
            忽然想到宗政晓曾提过的鬼影……她低“啊”了声,突兀地睁大眼。
            “你……自从和我重逢,你就一直没睡深过,在府里这样走来走去?”
            “是。”
            她凝视著他,好气好气。气他,更气自己!
            “为……为什么?”深深地低下头,她咬住嘴,语音虚弱。
            为什么要让她如此牵挂?为什么要教她放也放不下?心里对他好恼,压在胸前的包袱令她就要不能喘息,双手使劲握成拳,无法克制地抖了。
            身体可以离开他,眼睛可以不看他,但是她的心却绑了绳子,系在他所在的地方。
            不见他七年,她忘不了他。这次,她还是选择逃跑,但是,其实她早就在躲藏桌下的那一天,就完完全全地深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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