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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诃德-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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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游侠骑士了。这并非幻觉,他亲身体验到了过去只有在书里才能看到的游侠骑士所享受的待遇。
  桑乔没有去照顾他的驴,紧随着公爵夫人进了城堡。可是,他又不忍心把驴孤零零地留在外面,就走到一群出来迎接公爵夫人的女仆面前,对其中一位老妇低声说:
  “冈萨雷斯夫人,或者您的芳名是……”
  “我叫唐娜罗德里格斯·德格里哈尔瓦。”老妇说道,“你有什么吩咐,兄弟?”
  桑乔回答道:
  “我想请您出城堡门一趟,我的灰驴还在外面。劳驾您找人或者您本人把它带到马厩里去。那可怜的驴胆小,从来没这样单独待过。”
  “主人聪明,侍从也机灵,”老妇说,“真让我们长见识。去你的吧,兄弟,算你和带你来的那个人倒霉,你还是自己去照顾你的驴吧,这儿的女仆可没干过这种活儿!”
  “可是,我确实听我的主人说过兰萨罗特的故事。我的主人满肚子都是故事。他说过:
    他来自布列塔尼,
    夫人们为他治伤,
    女仆们为他看驴。
  我这头驴,要是兰萨罗特大人拿他的坐骑来换,我还不干呢。”
  “兄弟,你真有意思。”老妇说,“把你的滑稽留到有人掏钱听你说的地方去说吧,我这儿最多只能给你一下子。”
  “那可好,”桑乔说,“您这一下子准轻不了。冲您这把年纪,您准亏不了!”
  “婊子养的!”老妇发起怒来,说道,“我年纪老不老,我自己会告诉上帝,用不着告诉你,你这个混蛋,没教养的东西!”
  老妇这句话的声音很高,公爵夫人也听见了。她回过头来,看见老妇怒不可遏,眼睛都红了,就问她在同谁说话。
  “我刚才同这位好人说话,”老妇说,“他非叫我把城堡门口他的驴送到马厩去,还举例说,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有几位夫人为一个兰萨罗特治伤,有女仆照看他的驴。最不像话的就是他竟说我老了。”
  “如果是说我,”公爵夫人说,“我也会觉得这话比什么都厉害。”
  她又对桑乔说:
  “你应该知道,桑乔朋友,唐娜罗德里格斯还很年轻。她戴头巾主要是保持尊严和出于习惯,并不是因为年纪大了。”
  “我要是有那个意思,就让我余生不得安宁!”桑乔说,“我只是想说,我太心疼我的驴了,要交给像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这样慈祥的人照管才行。”
  这些话唐吉诃德全听到了。他对桑乔说:
  “这些话是在这种地方讲的吗?”
  “大人,”桑乔说,“一个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讲话。我在这儿想起了驴,就在这儿说驴;如果我在马厩里想起来,就在马厩里说。”
  公爵说道:
  “桑乔说得很对,他完全没有责任。桑乔你尽管放心,你的驴会得到应有的照顾,他们会像对待你一样对待你的驴。”
  公爵这么一说,大家都很高兴,只有唐吉诃德除外。大家登上城堡高处,把唐吉诃德让进一座装饰着极其贵重的金色锦缎的客厅。六名少女帮助唐吉诃德脱下盔甲。这些少女事先已被公爵和公爵夫人教过,应当如何招待唐吉诃德,以便让他觉得自己是被当作游侠骑士款待的。唐吉诃德脱去盔甲后,身上只剩瘦腿裤和羊皮紧身坎肩,显得又细又高又瘦又干瘪,两颊瘦得几乎贴在一起了。看他那个样子,若不是主人事先嘱咐的几点注意事项里有一项是必须忍住笑,这几位少女早就笑出声来了。
  她们请求唐吉诃德把衣服都脱下来,她们要给他换件衬衣。唐吉诃德坚决不同意,说游侠骑士的尊严同勇气一样重要。不过,他让人把衬衣交给了桑乔,自己则同桑乔一起躲进了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有个豪华床,唐吉诃德脱光衣服,换上了衬衣。他见只有自己和桑乔在场,就对桑乔说道:
  “告诉我,你这个新小丑、老笨蛋,你觉得让那样一位令人尊敬的老妇人难堪对吗?那是你说你的驴的时候吗?或者说,像他们这样的大人既然能对客人百般照顾,还能让客人的驴受委屈吗?上帝保佑,桑乔,你得注意点儿,别露了馅,让人看出你是个乡巴佬。你呀,真糟糕!你记住,佣人表现得越好,越有教养,主人就越受到尊重;王公贵人居于其他人之上的一大高贵之处就是:他们拥有像自己一样高贵的佣人。算你苦命。算我倒霉!你难道没发现,如果人们看出你是个粗俗的乡巴佬或滑稽的傻瓜,就会把我也当成江湖骗子、冒牌骑士?别这样了,桑乔朋友,千万别再做这些失礼的事情了。爱多嘴又爱出洋相的人稍有闪失,就会被人看成是令人讨厌的骗子。管好你的舌头吧,说话之前再三考虑一下,别忘了,承蒙上帝的恩赐,靠我臂膀的力量,咱们的名声以及财产前景可观呢。”
  桑乔十分恳切地答应唐吉诃德,他一定会按照主人的吩咐,管好自己的嘴巴,藏好自己的舌头,不经过仔细考虑不说话。他让唐吉诃德放心,自己不会给主人丢脸。
  唐吉诃德穿好衣服,把皮肩带连同剑披挂在身上,再披上红色的披巾,戴上少女们为他准备的绿缎帽子。穿戴停当,他走出小房间,来到一个大厅里。少女们分排站立,手里都端着洗手水,毕恭毕敬地请他洗手。十二个侍者连同管家又来请他去吃饭,说主人已经在恭候了。这些人前呼后拥地围着唐吉诃德来到了另一个大厅,厅里已经摆好一桌丰盛的酒席,桌子上只有四套餐具。公爵和公爵夫人在大厅门口迎接,他们身旁还有一位庄重的教士,这种教士是专为贵族管家的。这种教士并非出身于贵族,所以并不知道该如何教育贵族,而是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所以,他们只希望他们管理的贵族家庭心胸狭隘,成为可怜人。我说的这位陪同公爵和公爵夫人出来迎接唐吉诃德的教士,大概就是这种人。他们极其客气地寒暄一番,又左右相伴地陪同唐吉诃德来到桌前。公爵请唐吉诃德坐在首席上。尽管唐吉诃德再三推辞,公爵还是坚持,唐吉诃德只好从命。教士坐在唐吉诃德的对面,公爵和公爵夫人分坐在唐吉诃德两侧。
  桑乔也一直在场。他看到公爵夫妇对唐吉诃德如此礼遇,不胜惊奇。他见公爵和唐吉诃德你推我让,互相请对方坐在首席,就说:
  “如果你们二位允许的话,我给你们讲一个我们村里关于坐席的故事吧。”
  桑乔此话一出口,唐吉诃德不禁一哆嗦,他知道桑乔肯定又要说什么傻话了。桑乔看见了,懂得唐吉诃德的心思,就说道:
  “我的大人,您不必害怕我会胡来,或者说一些不该说的东西。您嘱咐我的说多说少、说好说坏那一套,我都没忘。”
  “我倒什么也不记得了,桑乔。”唐吉诃德说,“你随便说吧,反正你来得快。”
  “我说的都是实话,”桑乔说,“有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在场,他不让我说谎。”
  “你随便说谎,桑乔,”唐吉诃德说,“我不管,不过你说话要先想想。”
  “我已经再三想过了,谁想找茬儿都没门儿,您回头就知道了。”
  “诸位最好还是让这个笨蛋出去吧,”唐吉诃德说,“否则他不知道要说多少胡话呢。”
  “我以公爵的名义发誓,”公爵夫人说,“千万别让桑乔走开。我很喜欢他,他很机灵。”
  “承蒙您对我信任,”桑乔说,“可是我并不机灵。但愿夫人您永远机灵。我要讲的故事是这样的:我们村的一个贵族要请客。这个贵族很富有,而且有势力,是阿拉莫斯·德梅迪纳·德尔坎波家族的人。他同圣地亚哥骑士团骑士唐阿隆索·马拉尼翁的女儿唐娜门西亚·基尼奥内斯结了婚。唐阿隆索·马拉尼翁在埃拉杜拉淹死了,为此几年前在我们村还发生过一场争斗。我记得我的主人唐吉诃德也参加了,结果铁匠巴尔巴斯特罗的儿子,那个淘气鬼托马西略受了伤……这难道不是真事吗,我的主人?您倒是说句话呀,别让他们以为我是个多嘴多舌的骗子。”
  “在此之前,”教士说,“我认为你倒不像说谎的人,只像个多嘴的人,不过从现在开始,我就不知道该怎么看你了。”
  唐吉诃德说:“你举了这么多例证,桑乔,又介绍了这么多情况,我不能不说,你说的大概都是实话。你接着说吧,把故事讲简短些。照你这么讲,两天也讲不完。”
  “你不必讲得简短,”公爵夫人说,“我喜欢听。相反,你知道什么就讲什么,即使六天都讲不完也没关系。如果真能讲那么多天,那也是我平生最愉快的日子。”
  “那么,诸位大人,”桑乔接着说下去,“我对这个贵族了如指掌,他家离我家只有一箭之地。他请的客人是个穷农夫。
  农夫虽然穷,却是个正派人。”
  “接着说吧,兄弟,”教士说,“像你这么讲,恐怕这辈子也讲不完了。”
  “只要上帝保佑,用半辈子就能讲完。”桑乔说,“后来,农夫到了那个请客的贵族家。那个贵族现在已经死了,愿他的灵魂安息。据说他死得很安详。我当时不在场,到腾布莱克收割去了……”
  “我的天啊,那你就赶紧从腾布莱克回来吧。如果你不想为那个贵族举行葬礼,就把他埋了拉倒,赶紧把故事讲完吧。”
  “问题是,”桑乔说,“当两个人正要入席的时候……此刻他们好像就在我眼前,很清楚。”
  教士见桑乔讲得罗罗嗦嗦,断断续续,很不耐烦,唐吉诃德也是强压着怒火,公爵和公爵夫人却听得津津有味。
  “我刚才说,他们正要入席。”桑乔说,“农夫一定要贵族坐在首席,贵族则坚持让农夫坐在首席,说在他家里就得听他的。可农夫自以为懂规矩,有教养,就是不肯坐在首席。后来那贵族火了,双手按着农夫的肩膀,硬逼他坐了下来,并且对他说:‘坐下吧,你这个笨蛋,我无论坐在什么地方,总是在你上首。’这就是我的故事。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唐吉诃德那本来是褐色的脸上,此时又仿佛涂上了无数种颜色。桑乔话里有话,他已经听明白了,有些羞愧难当。公爵和公爵夫人只好强忍着笑。为了转移一下话题,以免桑乔再继续说下去,公爵夫人就问唐吉诃德,有没有关于杜尔西内亚的消息;此外,他一定又打败了不少巨人和坏蛋,是不是又派他们去拜见杜尔西内亚了。唐吉诃德答道:
  “夫人,我的不幸从来都是有始有终的。我打败过巨人,我派遣过坏蛋和恶棍去拜见杜尔西为亚夫人,可是她已经被魔法变成一个难以想象的丑农妇了,我派去的那些坏蛋又怎么能找到她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桑乔说,“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另外,若论轻盈和灵巧,她不亚于一个翻筋斗的演员。
  她能像猫一样从地面一下子蹿到驴背上。”
  “你看见过那个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吗?”公爵问。
  “什么看见呀!”桑乔说,“是哪个家伙第一个发现她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不就是我吗?此事千真万确!”
  教士听他们讲什么巨人呀、恶棍呀、魔法呀,意识到旁边这个客人大概就是曼查的唐吉诃德。关于唐吉诃德的那本小说公爵经常阅读。教士曾多次责怪公爵,说阅读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本身就是一种无聊。可现在,他怀疑的事竟变成了现实。于是他十分恼火,对公爵说道:
  “大人,您必须向上帝交代这个人做的好事!这个唐吉诃德,或者唐笨蛋,或者随便怎么称呼他吧,并不像您希望的那样糊涂,他只是趁机在您面前装疯卖傻。”
  教士又转身对唐吉诃德说:
  “还有你,蠢货,谁告诉你,说你是游侠骑士,还战胜了巨人,抓住了坏蛋?你趁早走人吧!我还告诉你,你回你的家里去,如果有孩子,养好你的孩子,管好你的财产,别再到处乱跑,装傻充愣,让认识你或不认识你的人笑话你啦。你这个倒霉鬼,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什么时候见过游侠骑士?西班牙有巨人吗?曼查有坏蛋吗?有你说的那个遭受魔法迫害的杜尔西内亚吗?有你说的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唐吉诃德认真倾听着那位令人尊敬的教士慷慨直言。见教士不说话了,唐吉诃德才不顾公爵和公爵夫人在座,满面怒容地站起来说道……
  至于唐吉诃德怎样说,需专门记录一章。


              第三十二章
          唐吉诃德怒斥污蔑者
      以及其他严肃而又滑稽的事情
  唐吉诃德站了起来,颤抖着全身,声音急促而又含糊地说道:
  “此地此时以及我对您所处地位的一贯尊重,压抑了我的正义怒火。还有,就是我说过的,所有穿长袍的人都使用同女人一样的武器,那就是舌头。所以,我也只想同您开始一场舌战。我本来以为您会好言相劝,却没想到您竟然出口伤人。进行善意有效的指责应该选择其他场合,需要一定的条件。您刚才当众尖刻地指责我,显然已经完全超出了善意指责的范围。善意的指责最好是和颜悦色,而不是疾言厉色,而且,更不应该在还没搞清自己指责的对象究竟有没有错的时候,就无缘无故地指责人家是笨蛋、蠢货。请您告诉我,我究竟做了什么蠢事,值得您如此指责我?您让我回家去管好家,您可知道我有没有老婆孩子,就让我去管好老婆孩子?有的人自己在小家小户长大,所见识的只不过是他们村周围方圆二三十里地方的事,却钻到别人家去教训人,还规定骑士道应该如何如何,对游侠骑士评头品足,这难道不是胡闹吗?如果一个人东奔西走,不谋私利,历尽千辛万苦,最后得以留芳千古,你能说他虚度光阴、枉费年华吗?如果是各类骑士和各类出类拔萃、慷慨大方、出身名门的人把我看成傻瓜,我无可非议;可如果是那些从未涉足骑士道的学究把我说成是蠢货,我不以为然。我就是骑士,如果上帝愿意,我这个骑士可以去死。有的人有追求广阔天地的雄心大志,有的人有阿谀奉承的奴颜媚骨,有的人贪图虚伪的自我欺骗,还有的人追求一种真正的信仰。而我呢,只按照我的命运的指引,走游侠骑士的狭窄之路。为此,我鄙夷钱财,却不放弃荣誉。我曾经为人雪耻,拨乱反正,惩处暴孽,战胜巨人,打败妖怪。我也多情,而游侠骑士必然如此。可我不是那种低级情人,我只追求高尚的精神向往。我一直保持着我的良好追求,即善待大家,不恶对一人。请尊贵的公爵和公爵夫人评评,一个如此情趣、如此行事、如此追求的人是否应当被人称为傻瓜?”
  “天啊,说得真好!”桑乔说,“您不必再说下去了,我的大人,我的主人,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可再说、再想、再主张的了。这位大人一再坚持说,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世界上都没有游侠骑士。这是因为他对此一无所知,才这样说,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大概你就是那个桑乔吧,兄弟?”教士问,“据说你的主人曾许诺过给你一个岛屿?”
  “我就是桑乔,”桑乔说,“而且我也同别人一样,当得了总督。我是‘近朱者赤’,属于那种‘不求同日生,但要同日过’,‘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人。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好主人,并且陪伴他很多个月了。假如上帝愿意,我也会变得同他一样。他长寿我也长寿;他不乏统帅的威严,我也会成为岛屿总督。”
  “确实如此,桑乔。”公爵此时说道,“我这儿正好有一个不错的岛屿,没人管理,现在我就代表唐吉诃德大人,把它分配给你。”
  “赶紧跪下,桑乔!”唐吉诃德说,“快吻公爵大人的脚,感谢他对你的恩赐。”
  桑乔照办了。教士见状极其愤怒地从桌子旁站起身来,说道:
  “我以我的教袍发誓,您像这两个罪人一样愚蠢。连明白人都变疯了,疯子岂不更疯!您接着陪他们吧。只要他们还在这儿,我就回我家去。既然说了也无济于事,我省得白费口舌。”
  教士不再多说,什么也没吃便离去了。公爵夫妇请求他留下也无济于事,公爵就不再说了。他觉得教士如此生气大可不必,他已经笑得说不出话来了。
  公爵最后终于止住了笑,对唐吉诃德说道:
  “狮子骑士大人,您回答得太高明了,使得他无言以对。虽然他觉得这是对他的冒犯,可事实绝非如此。您很清楚,这就如同妇女不冒犯别人一样,教士也从不冒犯别人。”
  “是这样。”唐吉诃德说,“道理就在于:不应该受到冒犯的人也不应该去冒犯别人。妇女、儿童和教士即使受到攻击也不能自卫,所以他们不应该受到凌辱。冒犯与凌辱之间有这种区别,这点您很清楚。凌辱来自于能够做到、已经做到而且仍坚持做的一方;而冒犯可能来自于任何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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