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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风云-第1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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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真的是老了!若在以前,他老人家岂会如此瞻前顾后?”见永乐如此放心不下,杨荣和金幼孜不禁暗中感叹。不过为君分忧是臣子本份,金幼孜沉吟片刻,拱手道:“依臣之见,仙人此意,或是请陛下先礼后兵!”

“哦?此话怎讲?”

“正如勉仁所言,王师北征,实为吊民伐罪之义举!但仙人既言上天有好生之德,当是指鞑虏虽则残暴,但毕竟为天地间之生灵。若能皈依正道,亦可大度宥之。既如此,陛下不妨先遣使去见阿鲁台,晓以利害,命其率部来降。倘其听从,自是最好;倘若不从,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陛下再用兵时,仙人亦无话可说!”

金幼孜巧舌如簧,说得永乐龙颜大悦,当即点头道:“爱卿言之有理!朕便遵仙人之意,先派内官赴鞑靼招降!”

当天下午,神宫监少监伯力哥便携着永乐的招降敕旨出城向北,搜寻鞑靼汗廷踪影。而明军亦在休整数日后,出开平城,按照原定计划一路北上。走了十来日,伯力哥返回,言鞑靼现正往答兰纳木儿河一带逃窜,但拒绝投降。永乐闻言,冷哼一声道:“阿鲁台不战不降,一味逃遁。如此这般,怕是离众叛亲离也不远了!”

自从前年开始,英国公张辅连续三次随驾出征,对漠北的形势已经十分了解,听了伯力哥之言,当即出班道:“陛下,当下正宜再接再厉,将鞑子再驱远一些。只要再搅了他们今秋游牧,鞑靼的气数也就差不多了!”

张辅之言颇合情理,但杨荣和金幼孜听后却皱了皱眉头。这几天征途劳顿,永乐的身体又出现不支之状。为了稳定军心,这位老皇帝一直强撑着,并严禁将病情泄露出去,是以众将均不知情。但杨荣和金幼孜都是天子近臣,他们对内情是一清二楚。出于对永乐病情的担忧,杨荣小心奏道:“陛下,以眼下之势,就算不再追击,鞑靼也是日薄西山,不如索性到此为止!”

“尔这是什么话?”永乐大摇其头道,“现在退兵,就给鞑子留下了苟延残喘之机。既已下定决心要剪除此患,自当奋追到底,岂能最后关头半途而废?”见杨荣他们面带忧色,永乐知其心意,遂笑道:“尔等勿忧!此乃朕最后一战。此战过后,漠北大靖,朕便可优游山林,高枕无忧了!”

杨荣熟知永乐脾气,见他如此,知再劝亦无用,只得闭上了嘴巴。追击鞑靼之事便这么定了下来。明军遂向答兰纳木儿河进发,到六月十七日时,宁阳侯陈懋率领前锋骑兵抵达答兰纳木儿河畔。抵达目的地后,陈懋迅速四遣哨骑,搜寻鞑靼汗廷,但所到之处,惟见荒尘野草,车辙马迹,亦多漫灭。未久,张辅和成山侯王通亦赶到,几拨人日夜不停,将答兰纳木儿河流域搜了个遍,但就是未见到鞑子踪影。待永乐率五军主力赶到后,陈懋等人将情况禀报。永乐闻言沉思半晌,方轻蔑地笑道:“阿鲁台亦是枭雄,如今却连与朕一战的勇气都无!答兰纳木儿河已是其最后栖身之所,他这一逃,今秋游牧算是泡了汤,冬天还不知要死多少牛马!今冬过后,阿鲁台再无实力号令蒙古,漠北又将重回群雄逐鹿,我大明可以高枕无忧了!”

“陛下,既如此,王师也可以奏凯回朝了!”趁着这个机会,杨荣赶紧进言。这几日永乐食量不断缩减,身体也虚弱了许多,随行的太医院院使韩公达已几次找到杨荣,言永乐体气渐衰,恐是不祥之兆,请他找机会劝永乐班师,回京调养。杨荣了解永乐性格,知道他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故其虽有心,但也无可奈何。今天大军总算抵达答兰纳木儿河,但鞑子却仍无踪影,杨荣生怕永乐还要追击,赶紧先请班师。

“是可以班师了!”永乐点了点头,但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焉知阿鲁台是不是暂避一时,待王师一走,他又会返回来?这样吧!大军且在此驻扎,另命张辅他们率游骑四出,以三百里为界,仔细搜索。若仍无鞑子踪迹,便可确信阿鲁台已仓皇远遁,到时候再班师不迟!”

杨荣掐指一算,要把方圆三百里搜尽,差不多需四五日时间。不过这期间大营不需再动,正好可以让永乐静养一阵。当然,如果真搜到鞑靼踪迹,依照永乐的性子,他肯定又会披挂上阵,这是杨荣最为担心的。但圣命既出,他也反驳不得,只得一边点头答应,一边祈祷鞑靼千万不要出现。

明军便在答兰纳木儿河驻扎下来。期间,张辅他们各率轻骑四方搜寻,永乐则在帐中歇息,偶尔出账,到河边漫步一番,倒也悠然自在。到第三日傍晚,张辅等人回营,禀报未发现鞑靼踪影,永乐终于决定明日班师。

不过就算是班师回朝,永乐没不打算消停。在前年被明军痛击后,朵颜三卫一度老实许多,但不久又故态复萌。此次明军北征,阿鲁台自知不敌,便以宝货重贿三卫头人,请他们从旁相助。三卫利令智昏,竟答应下来。明军进入漠北后,他们不断偷袭明军沿途设置的储粮堡垒,令永乐大光其火。现在既然大军班师,永乐遂决定亲自出马,再教训一下这帮忘恩负义的兀良哈人,让他们知道大明的厉害!

听闻永乐此计,杨荣和金幼孜大吃一惊,当即坚决反对。无奈永乐不听,反道:“兀良哈不过跳梁小丑,竟敢屡犯王师,若不讨之,岂能使漠北各部慑服?”

“不是不讨,而是不能由您亲自去讨!”杨荣心里直喊,口中却另有一番说辞,“杀鸡焉用牛刀?兀良哈阖族不过三五万,控弦之士不过万余,远不能与鞑靼、瓦剌相比。欲诛此贼,遣一上将即可,何劳陛下亲讨?”说完,他立即向张辅打眼色。

张辅此时也已知道永乐身体不佳,见杨荣瞄来,顿会其意,立即上前拱手道:“臣愿率兵前往,还请陛下按原道班师!臣保证,待陛下抵达开平日,臣必凯旋而归。”

“尔是要去,不过是随朕一起,而非为帅!”永乐笑着回道。

“可是……”

“文弼不用再说!”永乐摆摆手,阻止了张辅,方有些伤感地道,“朕年事以高,此番回朝,恐再无披甲上阵之日!故此次北征,实乃朕之最后一战!”说到这里,永乐的声调又提高了几拍,有些激动地道:“早在车驾发北京前,朕便已想好,此次出塞,无论如何也要真刀真枪的打上一仗!唯有如此,方对得起朕这一生戎马!本来,朕是想与阿鲁台一决雌雄,但其却畏缩远遁。王师粮草有限,朕不能为一己之欲,置三十万将士安危于不顾,故只能找朵颜三卫练手了!这一次,朕定要将这帮兀良哈崽子杀个片甲不留,如此,朕便再无遗憾!”

“可是陛下的身体……”

“朕身体好得很!”永乐立刻打断了杨荣的话,不容置喙地道,“征讨朵颜三卫,朕必亲自出马,此节不必在议!”

杨荣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终于闭上了嘴巴。永乐生怕有人再跳出来反对,遂拿出乾纲独断的架势,对回师事宜作出了部署:其亲率六万骑兵,以张辅和柳升为副,杨荣、金幼孜为参军,由东路直奔屈裂河;其余各部皆由武安侯郑亨统领,由西路南归,两路大军约在开平会和,再一道入塞。



部署既定,众人遂各自回去准备。第二日,三十万明军一分为二,各自南返。永乐对这最后一战极为重视。他拿出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劲头,带着骑兵一路疾行,于七月十二日午后直抵屈裂河畔的通津戌。盘踞于此的兀良哈人万未料到明军会突然前来,更没想到竟是大明天子亲自领军,惊慌之下纷纷夺马亡命,永乐也不追击,只命将士纵火将其营地焚为灰烬。随着冲天大火熊熊燃起,永乐高兴地对杨荣道:“经此一战,看他朵颜三卫还敢不敢再两面三刀!”

“陛下威武,纵汉武唐宗不及!”杨荣嘴上连声恭维,眼睛却饱含焦虑地直盯着永乐的脸。一番征战下来,永乐本就缺少血色的脸愈发苍白,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滴滴下落,让杨荣揪心不已。待永乐兴奋得差不多了,杨荣方上前牵着永乐的马缰,道:“皇爷,下马歇一阵吧!”

“也好!”永乐这才觉得有些累了,遂从马上翻身跃下,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了。这时天色将黑,张辅张罗着将士们扎好营盘,遂来请永乐入账歇息。永乐走进天子大帐,兴致勃勃地跟张辅道:“传令三军,将缴获的牛羊宰了,晚上升起篝火,朕要与将士们一起烤肉喝酒……”永乐正说得起劲,忽然眼前一片漆黑,紧接着双腿一软,竟一咕隆栽倒在地!

“皇上!”张辅、柳升、杨荣、金幼孜均大惊失色,一窝蜂地扑了上来。待再看时,永乐已经面色发青,一双眸子瞪得老大,但就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

“快宣太医……”杨荣急得放声大喊,站在帐门后的马云早已吓得木在当场,此刻方反应过来,旋惊慌失措地冲出帐外。不一会儿,太医院院使韩公达领着几个医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韩公达跑到永乐跟前,连气都来不及喘,便将手指搭到永乐的右臂上,片刻之后,他面色一变,立即道:“马公公在帐内侍候,其他人都出去!”

杨荣他们闻言,不敢多说,只得退到帐外等候。一个时辰过去了,帐内没有任何动静。杨荣他们急得团团转,却又一筹莫展。就在四人快忍不住时,帐帘被挑开,韩公达一年疲惫地走了出来。

“陛下怎么样了?”杨荣他们赶紧迎上前。韩公达擦了擦汗,道:“眼下应无大碍。”

“天佑大明!”听得此言,张辅和杨荣长出了口气。唯有金幼孜心细,从“眼下”二字中听出了玄机,赶紧追问道:“陛下的病情不要紧吧?”

这次韩公达没有吱声。半晌,他方面色沉重地道:“怕是不妙!”

“什么!”四位大臣脸色均是一变。张辅结结巴巴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公达你说清楚些!”

“陛下年事已高,这两年又连番患病,元气已近枯竭。按理说,此时便当细心调养,可是……”韩公达叹了口气,道,“可是陛下偏又连续三年出征漠北。塞外本就气候恶劣,他老人家连番奔波劳累,身子岂能支撑得住?今日厮杀,陛下亲又自披挂上阵,力用得过猛,这仅存的最后一丝元气,如今也耗得差不多了……”

杨荣浑身一震,颤声道:“你是说……陛下快不行了?”

韩公达先是点点头,后又摇头道:“不过这事也说不准。若是回到京城,细心调养,或有转机亦未可知!”

杨荣闻言,急地一跺脚道:“既然如此,咱们加快行程,争取早日回京!”

“不可!”韩公达摇头道,“加速行军,车驾急剧颠簸,陛下身体怕是坚持不住!唯今之计,只能一如平常,大军每日清晨出发,正午便扎营歇息。”

“可万一还未入塞,陛下病情便就加重奈何?”

“若果真如此!”韩公达苦笑一声,道,“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四位大臣倒吸了口凉气,良久,方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叹息:“唉……”

第二日一大早,明军便再度出发。永乐虽已被抢救过来,但精气已近枯竭,再也不能骑马,只能躺在革辂里歇着。但即便如此,他的病情还是无可逆转地一天天恶化;再加上车马颠簸,这位征战一生的大明天子,已逐渐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大军又走几日,到七月十七日,明军抵达榆木川。这时,连日精神萎靡的永乐突然好转了些,待吃过晚饭。他叫上杨荣和金幼孜,一起登上营外的小山岗,兴致盎然地欣赏草原景色。

展现在永乐眼前的,是一副美轮美奂的画卷。夕阳西照下,苍茫的大草原一望无垠,尺余高的青草随风摇摆,让人心醉神怡。永乐远眺一阵,忽然叹口气道:“江山如画,可惜朕再也看不到了!”

“陛下怎么这么说?”金幼孜赶紧道,“待陛下调养好身体,自可随时再来!”

“朕这身体还能好吗?幼孜不要哄朕了!”永乐摇了摇头,神色黯然地道,“就算朕真能挺过这一关,也不会再来漠北了!劳师糜饷,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可引为常制。今漠北已靖,朕还来做什么?”

永乐语气中带着落寞,杨荣听后觉得气氛有些沉重,遂笑道:“不来也没什么。我大明国势之强,远超历代。假以时日,将漠北化归王土亦未可知。真到大功告成时,后人追忆往昔,今日陛下五征漠北之壮举,便为中华收化漠北之始。万里草原,每一寸土都与陛下紧紧相连!”

听了杨荣的话,永乐哈哈大笑:“要真要有那一天,朕死亦瞑目!”不过笑完后,他又摇摇头,认真地道:“但这是不可能的。拓土开疆,最要紧的是使当地土民承沐王化;否则即便以力强占,但民心不服,久了终会脱离中国而去。而礼乐文教之生,又源于国本,即生计之道。我华夏以农耕立国,文化源自农耕,但观漠北,其地贫瘠少雨,不宜耕作,仅能游牧,国本与中原迥异,故文化亦不可能与中原相融。正因此理,莫说化夷入夏不可推行于漠北,就算尽迁中原汉民至彼处,只要他们生计之道为游牧,日子久了,也会尽弃夏风而从胡俗,此便是圣人所言之‘中华入夷狄则夷狄之’!华夏之扩张,向东可及沧海;至西可抵陇上,往南可至交趾,甚至朕还欲拓土西洋,之所以都可成功,最关键之处便在于其地适宜耕作,进而化夷入夏可以推行!而阴山以北,我华夏纵再昌盛,亦无能力化夷入夏,故收土纳民便不可行!”

“陛下见识高远,臣等佩服之至!”听过永乐之言,杨荣、金幼孜听后心悦诚服。

永乐这番文明繁衍之道的解释的确鞭辟入里。根据后人总结出的经验,物质与意识、存在与认知、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是相互影响的。而生产方式作为经济基础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之差别,必然导致社会意识形态乃至政治法律制度这类上层建筑的迥异。在生产力较为落后的古代,农林渔牧这些直接体力劳动是人类社会创造物质财富的主要生产方式。而不同的自然环境,使得不同地区在选择生产方式方面有着不可避免的差异。中国气候适宜,所以选择了生产效率更高的农业;而漠北气候苦寒,故不管是汉族还是匈奴、鲜卑、突厥、契丹、蒙古,要想在当地生存,就只能从事生产效率相对低下的牧业。两种不同的生产方式,直接导致了中国和漠北在文化以及政治体制上的迥然不同,而这种不同,又直接阻碍了漠北与中国融为一体。正基于此理,故整个农耕时代,华夏农耕文明虽远胜漠北游牧文明,但始终无法将其收入版图。永乐所阐释的,正是这样一个道理。

但永乐终究是古代帝王,他不可能预知后世。在他死后数百年,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工业成为人类创造物质财富的主要生产方式。与传统农业和牧业相比,近现代工业受自然条件制约的程度要小得多,理论上,这种新的生产方式可以在全球绝大部分地方推广。自从工业时代到来以后,原先基于农牧业生产方式差异带来的民族、国家间的文化鸿沟已经逐渐消失,传统农耕地区与游牧地区的文化融合也就成为了可能。同时,由于工业创造财富的能力远胜过以直接体力劳动为特征的传统农牧业,所以原先的农牧业国家和民族在见识了工业的魔力后,也会主动促使自己的主流生产方式向工业转型。而要完成这种转型,不可避免地要向先进入工业时代的文明学习。尽管这种学习的出发点是基于经济基础层面,但由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互相影响关系,最终导致传统农牧业国家和民族在转型过程中,自然而然的也会受先进国家和民族的文化影响,这在一定程度上又对文化融合形成推动。正基于上述两方面道理,所以在长达数千年的农耕时代里,中国始终无法实现漠北的化夷入夏;而到近代后,俄罗斯却能在短短百十年内,使自己的文化在西伯利亚甚至蒙古扎下根。当然,这个道理,是仍处于农耕时代的永乐所不可能明白的。

永乐对自己洞鉴世事的能力也十分得意。但既然漠北不能化夷入夏,困扰华夏的胡患便永无止境,永乐虽成功地肃靖了漠北,但过个几十年,北虏仍会卷土重来。想到这里,他又不免有些怅然。不过这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只能寄望于子孙争气了。最后望了一眼苍茫天地,永乐轻声道:“走吧,回营!”

进入营门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夏日的漠北昼夜温差极大,此时已经入夜,气温也较刚才在山顶时降了好些。永乐正与杨荣边走边聊,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他不由浑身一颤,一股寒意飞快地从脚尖直冲到心头。永乐暗道一声不妙,但此时他身在营中,无数军士瞧着自己,他万不能在进入寝帐前倒下,只能咬牙硬撑。待再走几步,眼见自己的寝帐遥遥在望,永乐觉得手脚已接近麻木,几乎都迈不开步伐。“一定要挺住!”永乐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向前行进,总算走进了帐内。待帐帘一放下,永乐心念一松,浑身力气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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