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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殇-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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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伟良知道他心爱的姑娘此时出于各种因素正急于逃跑,他充满歉意。真希望肖玉莲能抬起头看他一眼。那样,尽管在一号眼皮底下,他也要给她一个微笑,一个示意。
肖玉莲的头垂得更低了。
一号也不催促。他把自己的姿势调正了一下,躺得更为舒适。
为了不使即将开始的话题把心上人吓坏了,他顽强地等待着。
肖玉莲离去的脚步消失了。
“一号,您是否取消穿越无人区的决定,迅速率队向公路靠拢,在最短的时间内撤回驻地?”郑伟良把萦绕心头许久的想法和盘端出。他立刻觉得轻松了不少,已经没有了迟路,剩下的只是说服对方而已。
果真是这个来意!一个如此机警的小伙子。怎么这样不知高低!一号直起身,略带嘲弄地说:“还有什么想法,都一块说出来吧。”他鹰隼似的目光射在郑伟良脸上。
在强大的威慑力下,郑伟良习惯地低下了头。但这仅仅是一瞬间。他闪电般地意识到自己的怯懦,勇敢地抬起头来,回敬着一号的目光:“我绝非心血来潮,也不是异想天开,而是考虑了许久才下决心找您开诚布公地谈谈。您可以骂我胆小鬼、可怜虫,但请您听我把话讲完。”
一号觉得有点儿出乎意料。他心里想的,恰被这个年轻人言中,他有些窃喜地高看了一点儿对手。谁人不知,一号喜欢坦率,喜欢料事如神?他迅速收敛了一些目光中的威严。
这微小的变化,被郑伟良捕捉到了。他增强了信心,侃侃而谈道:“这次拉练的模式,是我军自创建以来所有最严酷训练的总和。不错,我们曾凭借这些战斗,打败过凶恶的敌人。它们在战史上大放光辉。但是,它们是否在今天还值得我们连一个细节都不更改地去重复它?作为一种精神它们不会过时,但具体实施却必须随着时间、地点、条件而变化。世界上没有僵死不变的事物,战争更是错综复杂瞬息万变的组合。硬要将战争纳入一种早已过时的模式中去,这本身就违背了战争的规律……”
开口闭口“战争”,你到底打过几仗?一号忍不住打断郑伟良的话:“解放那年,你几岁?”
郑伟良语塞了。但他并不示弱,迅速调整了自己思辩的锋芒,他要用铁的事实,论证自己的观点:“红军爬雪山的时候,光着脚穿草鞋;朝鲜战场,志愿军穿着单鞋追击敌人;六二年自卫反击战,冲锋时也的确穿的是解放鞋,但是否就应从中得出结论:打仗时鞋穿得越少越好,穿毛皮鞋,就得打败仗?!为了追求形似过去,在拉练中,有的战士牺牲了,有的战士残废了。拼命驱赶战士们投入人为的苦难之中,绝非治军的上策。军人不惧怕牺牲,但不能据此漠视军人的生命!一号,部队里伤员众多,疲惫不堪,在强大的政治鼓动之下,没有一个人愿意加入老弱病残的行列。潜伏巨大危机的部队一旦进入无人区,势必出现更为危难的局面。一号,我请求你收回成命!”郑伟良悲愤异常。他很想把意思表达得委婉一些,但牺牲者的影子在眼前晃动,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平心静气地说,这个参谋的讲法不无可取之处,但作为拉练部队最高指挥员,绝不能容忍这种蛊惑人心的语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拉练必须按计划干到底。不要去思索为什么这样做,只要去考虑怎样做得更好。
一号思索着。新输进去的药物,发挥作用了,他觉得头脑清醒而灵活:“穿越无人区,难道也是模式吗?如果是,还叫什么无人区,人来人往,叫大马路好了!”他为自己的幽默感到得意,“正因为驾驭战争,没有规律可循,我们才需要练兵啊。在各种情况、各种地形练兵。你怎么知道,将来战争不会在无人区里爆发?记住!我们不是敌人的参谋长!”
郑伟良冷笑了一声。这也许很不该,但他忍不住。“不是敌人的参谋长!”多时髦的一句活:为什么要当敌人的参谋长?同样,敌人也不是我们的参谋长!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参谋长,用自己的智慧与胆略击败敌人……郑伟良的思绪在一时间滑得很远,他赶紧收束住,尽量平和地说:“未来的战争可能在地球上的任何角落爆发,我们没有必要、同时也不可能在所有的地方进行事先演练。”
一号的脸色阴沉起来。穿越无人区,是他的创举。郑伟良竟将矛头直指这里。如果说部队有伤亡,还可以引起他的踌躇;指责他决策上的失误,则是不能容忍的。
郑伟良已经闸不住了,思路如江河直下:“况且,象这种肩冰衔草式的原始行军方式,自身的供给尚无法保障,又能有多少战斗力呢?它只能模糊人们对现代化战争的认识,以为有了精神就能打胜仗。其实,战争的物质性是异常直接的。吃苦不是目的,只是一种达到胜利的手段。我敢说,如果红军有毛皮鞋,他们绝不会穿草鞋去翻越夹金山。抛却了这个实质,反而津津乐道于复制苦难本身,不正违背了先辈们的意愿吗?红军正是为了让子孙后代不再受苦,自身才去忍受非人的磨而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单纯追求苦难而忽略军人生命的价值,正是对传统的背叛。”
“你住嘴!”一号终于怒喝出声了,“照你这么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是用战士的血,在染自己的红顶子了?郑伟良同志,我可以告诉你,别看我是一号,需要的时候,我照样脱下毛皮鞋,换上解放鞋,解放鞋总要比毛皮鞋轻快,战场上时间就是胜利!我们的战士,正是这样想这样做的,你说的,只是你个人的心理失态。整个部队,到处在嗷嗷叫!”
郑伟良曾想到一号可能命令他退出帐篷,却没有想到一号会这样据实驳斥他。他一时有些无言以对。部队确实被一种近似狂热的献身感笼罩着。但正因如此,事情才愈加可悲。郑伟良的目光重新闪出勃勃英气:“您说得很对,一号。我们的战士太可爱了。他们忠诚地去执行每一道命令,从未怀疑过命令本身。军人的忠诚无可指责,作为有权发布命令的指挥员,面对这种无与伦比的信任,难道不该三恩而后行吗?至于您个人的品质,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我相信,并已经看到您完全能够身先上卒,可我还是恳求您,一个士兵手里只有他一条生命,而您手里却执掌着千百条生命,为了已经牺牲和将要牺牲的战士们,再考虑一下吧!”
一号并不为之所动,语调中饱含着压抑不住的恼怒:“决定不是我个人做出的,集体讨论,上级批准,任何人不得更改!不错,你知道得不少,会夸夸其谈,引经据典,一套又一套的。你以为你是个合格的军人了,告诉你,我早看透了,你骨子里怕苦!怕死!说这么一大篇冠冕堂皇的话,无非是叫我撤兵,好掩饰你心里的恐惧。其实,想逃避这些容易得很,你不必当共产党的兵、尽可以去喝外国人的洋奶!”
火山终于爆发了。一号到底不适应一个共产党员和一个共产党员说话的方式。司令就是司令,参谋就是参谋。他痛快淋漓地吼叫,不惜使用些恶毒的言词。
一九六二年边境自卫反击战,在缴获的军需物品中,有一种罐头,包装相当考究,战士们一看,“呸呸”吐着口水,整箱整箱罐头抛入了界河。罐头上印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裸着乳房正在飞吻。这便是极富刺激性的犒军物品——人奶罐头。多少年过去了,沉入界河的罐头早已被冲刷得不知去向,昆仑山上却留下了一句最恶毒的咒骂。
郑伟良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迟出一号的帐篷的。大滴大滴男子汉的泪水,溅落在石头上。
昆仑山默默地承受着。
传说每个人在天上都有一颗星。在高原上每个人也一定都有自己的一座峰。伟大的人高耸入云,平庸的人低矮匍匐。哪一座山属于父亲?郑伟良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隆起的大地上。这也许就是父亲的化身,平坦到几乎没有起伏,但就在它的上面,承担着昆仑主峰的一部分。哪一座山属于他自己?也许在雪山深处,有一座小小的火山。它喷发了,冒出滚烫的熔岩,可顷刻之间就被冰雪封死了。为了这次喷发,又积蓄了多少力量和时间!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群山静籁,它们甚至不知道曾有过这样一次猛烈的喷发。
不,一切并没有过去。郑伟良快步走回自己的帐篷,拧亮袖珍手电,呵呵手,写下一行行字迹。
十四
进入无人区了。一眼看去,它并不象想象中那样恐怖,只是极为荒凉。什么都没有,连高原上无处不在的石头都没有。也许几亿年前曾经有过,风用巨掌揉碎了它们。无人区简直就是由土黄色沙砾组成的一片死海。
甩掉老弱病残的队伍,还是极快地衰竭下去。马匹抽去运送伤员,所剩无几,剩下的因为过度负载,比人还疲乏。只有一号的马,还算强健。一号蹒跚着,喝令警卫员离开自己,去救护更困难的人。
白牡马垂头站在路边,如果把人的脚印称作路的话。
“拉住。”警卫员把马尾巴递给肖玉莲。
肖玉莲甚至不知道递过来的是什么东西,就拉住了它。马的力量使她向前。节省下来的体力使她的神智刚刚略为清明了一点儿,她立刻象握着蛇一样,把马尾巴松开了。
“咋?怕踢?这会儿它连自个儿的命都顾不上,哪有力气尬蹶子。”。
“不……我能……走。”
警卫员又牵着马立在路边。他一次次向人们走去,一次次退回原地。路过的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仿佛他是个不祥之物。
冰砖潮润了。时值正午,传令做饭。不过,需统一检查合格后才许下肚。
甘蜜蜜先在地上扒了个浅槽,安顿肖玉莲半卧着休息,然后开始做两个人的饭。
先得支灶。甘蜜蜜好不容易捣出两个浅坑,四周垫一圈粗砂,灶坑勉强塞得进一片干牛粪。
该破冰了。要恰到好处地凿下一块也不容易。甘蜜蜜索性将两块冰砖对砸。乒乓一阵后,冰裂成数块,填满两罐头盒后,开始点火。
牦牛粪燃起雪白笔直的烟缕,古烽火台上报警的狼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其它的人,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粗大的防风火柴扔了满地,阴沉的伪毛刺,滚着浓黑辛辣的烟,就是不肯燎起火苗把自己含辛茹苦积聚的热量奉献出来。
亘古荒原上第一次升起了炊烟。无数道烟尘,使人想起钻木取火或减灶增兵之类的故事。
歇了一会儿,肖玉莲有了点力气,她要爬起来帮忙,被甘蜜蜜死死按住。她焦渴异常,真想把罐里刚开始融化的冰水一口气喝光。想起不经检查不能吃饭的禁令,她只好舔舔手指,把散在沙地上的冰晶蘸捡起来吃。裹在沙粒里的小冰块噙在嘴里,象冰糖一样。
水,发出极轻微的嘶嘶声。甘蜜蜜把干粮袋里的米倒进去,顿时没了声响。她只好跃在地上吹起火来。
旁边有位医生,正端着盒子往肚里吸溜面糊糊,见状走过来,帮着吹火。“下面糊糊要快得多。”他说。
甘蜜蜜没答话,盛面的干粮袋已随金喜蹦坠下了山崖。
“你不等着检查了。”她问那个医生。
“若等检查的来,我的浆糊早冻成冰块倒不出来了。谁要愿意查,”他指了指胃的部位,“到这儿来查吧。”
人们都半生不熟地吃上了。甘蜜蜜一人顾两摊,哪摊也没熟,她一急,抓起一大块干粪就往灶坑里塞,小小的灶坑先是落沙,紧跟着四周一松,哐啷一声,一盒稀饭倒扣过来,白生生的大米粒正好捂在粪火上,火,熄灭了。
甘蜜蜜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嘴巴肆无忌惮地哭起米。哭声惊动了四周的人们。部队快要出发了,补做肯定来不及,一个又一个罐头盒凑过来,里面盛着或多或少的面糊和米汤。
“别哭别哭,你要是早点儿扣就好了,大家剩得还多些……”医生开着玩笑。
甘蜜蜜不理会,眼泪顺颊涌流。
“蜜蜜,眼泪也是水啊,”肖玉莲说,“我不吃了。你快把那盒喝了吧!”
甘蜜蜜不听她的,将另一盘夹生的稀饭分作两份,把多一点儿的捧给肖玉莲。
肖玉莲不再推辞,一口气将上面的稀汤喝完,把盒放在沙地上,淡淡地说道:“我实在是吃不了。你倒了算了。”然后,合拢了眼皮睡觉,任凭甘蜜蜜说什么,她都再不开腔。直到集合号响,甘蜜蜜才将剩余部分喝了。
无人区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开始了疯狂的报复。飓风挟着漫天黄沙滚滚而来。砂石填平了人的耳轮、眼窝、头发的每一根缝隙、皮肤上的每一条纹路。肺腑里都塞满了沙尘。行进中的军人,象一排排沙柱。倒下的人象一座座沙丘。风沙极大地迟滞了部队的速度,原定两天走出无人区的计划彻底破灭。
已经是第四天了,最快也得到傍晚才能走出这片死亡地带。
这是一支逐渐干枯的队伍。全军涓滴皆无。带冰时虽已留足余地,但冰砖分割时多有遗失。狂风又加速了水分的蒸发,一部分冰直接由固态气化了。当然最主要的,是行军时间拖延了一倍。
已经远远地望得见雪山了。银白色的冰雪,闪烁着诱人的光彩,非但不能解渴,反倒更使人感到难以忍耐。曾经诞生了无数条江河的昆仑山,此刻冷酷地看着这支部队走向死亡。
“杀马。”一号向他的白牡马走去。
白马驮着几个背包,它那曾笔直而富于弹性的四蹄,如今无力地屈曲着,曾象白缎子一样闪亮的皮毛被干结的汗水和泥污粘结成缕,肮脏地垂在那里。它充满信任地盯着一号,相信主人总有一天会把它领到一片丰美的草原上,恢复它往日的神威。
一号取下它的负载,伏在它的耳边说了句什么,白马顺从地卧下了。冰凉的沙地使它打了一个寒颤。
一号拿过一条背包带,将它的后腿绑在一起,又用一条背包带,将它的前腿绑在一起。白马似乎意识到了某种危险,惊恐地看着一号,但它仍一动未动。
一号又用一根粗壮的绳子绕在马颈上,把两头递给几个高大的战士,交代道:“如果它不动,就不要……勒。”最后一个字说得十分困难。
一号伸出手,象往日赞赏白马时一样,拍拍它那有着一块菱形黑色图案的脑门,然后,用手指轻轻合上白马美丽的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
白马无声地躺在那里。除了它的腹部象风箱似地紧张起伏外,安静得象失去了知觉。
郑伟良拿起匕首要上,一号拦住了他。自己用手触摸到动脉搏动最明显的地方,猛地将匕首刺了进去。白马剧烈地痉挛了一下,痛苦地抽搐着,但它硬是没有动。大家都看呆了。
酱色的粘稠得象膏脂一样的马血喷涌出来,顺着污秽的皮毛流进早已准备好的桶内。
“快!趁血还没凝,赶快分给最困难的战士。”一号眼望别处,下着命令。
警卫员递过一罐头盒滚烫的马血。“拿开!快给我拿开!”一号几乎咆哮起来。
马血已经放不出来了。白马的躯体还在不规则地抖动着,必须趁热将血淋淋的马肉分下去,其中残存的湿气也可以救命。一号拔出手枪,对准白马额心,扣响了扳机。
白牡马不动了。一号走过去,轻轻抚摸着它那柔软的逐渐凉下去的耳朵。自马突然睁开眼睛,澄清的眼珠善良地毫无幽怨地望着他,但不久便涣散下去,暗淡下去,最后终于象两个瓷球似地固定住了。
一颗巨大的混浊的泪,从一号土黄苍灰的颊上滚落下来……
“传达下去,凡是杀马,都要用这种杀法,才能放出更多的血。不到万不得已,不许用枪。”话刚说完,一号猛然一晕,险些栽在地上。
警卫员忙扶住他,赶快递过一块马肉。一号用力推开了:“去!去接一碗别的马血来。”
他得活下去,活着走出无人区。
他不畏惧死,但他不能死,生命不属于他自己,他必须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带领部队走出无人区。
时至今日,一切争论都没有意义了。向前,唯有向前,才是生路。
傍晚到了。这是原定走出无人区的时间,雪山仍象最初看到时那样遥远。幸好风停了。湛蓝的天,苍黄的地,象两页色彩瑰丽的贝壳;而嵌着的夕阳如同一颗血球般的珍珠。
肖玉莲象片枯叶,突然扑倒在地,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事情似乎发生的毫无征兆,在这之前,她一直紧跟队伍,寸步不落。
“我就要坚持下来了!”她欣喜地自语着。当她分辨出自己是躺在甘蜜蜜怀里时,反倒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走啊!这是干什么?”她不解地问。甘蜜蜜试探着松了手,她立刻倾在地上,又昏厥了过去。
再次醒来后,肖玉莲变得宁静了。
“帮我擦擦脸吧。”她轻声请求。
甘蜜蜜用衣袖将她脸上的浮尘拭去。
“你……”她露出乞求的神色。
甘蜜蜜急忙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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