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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殇-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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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号缓缓地踱开了。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朦胧的山,朦胧的夜。他的心被一股宁静安谧的气氛包裹着。关节仿佛不那么僵硬了。估计拉练没问题。
想到拉练,他立刻又紧张起来。这样的暗夜,正好考虑决策。需要成立一个“拉练指挥部”。具体人选需要亲自定。精干为原则。副职要不要呢?他思忖着。副职的作用有点儿象女人,小事尽可以由他们去操办,细致牢靠,比你自己还周到。但大事就得正职拿主意了。正职相当于男子汉,天塌下来,你得顶着,是祸是福,你永远独挑一份。但话又说回来,副职多了,如果意见相左,你的意志便会被干扰。想到这里,一号决定“拉指”不配副职。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去揭开昆仑防区历史上新的一页。
嚓,嚓,前面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又是流动哨。一号抖擞精神,他立即由蹒跚的老人变为威严的指挥官了。
一号房间的门虚掩着。
“老的要走,新的乍到,就这样疏忽!”尽管房内并没有太多的秘密,如此门户开放,毕竟是警卫人员不可原谅的过失。一号生气地想。
推开房门,眼前的景象出人意料。
文件柜敞开着,抽屉被整个拉了出来,倾斜得象架滑梯。文件散失各处,扉页上的“秘密”字样,象一双双恐怖的红眼睛。一个彪形大规伏在桌上,以手电照明,正在紧张地抄写着。
“什么人?!”一号迅速闪在门侧,厉声喝问道。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虽然那里并没有手枪。
抄写人被断喝吓得一抖,手中的笔失落地上,大张着嘴转过身来。手电筒的雪白光柱,自下而上斜着照亮了他的半边脸。
“噢,是你。这么晚了,来干什么?”一号平和地问。
大汉蹑嚅着,说不出成句的话。
看来得让他作点儿事情,稳定一下情绪再说。“把灯点上吧!”一号吩咐道。
大汉手脚伶俐地拨开灯罩,擦着火柴,点燃马灯,将灯芯拧得不大不小。金红色的烛焰均匀地照亮了四周。趁放回火柴的空档,他把抄满字的白纸团在手心,然后开始收拾房间。
一号利用这个机会,进行了一次真正的预先没有估计到的小憩。待到一切整理完毕,他也恰好睁开眼睛。高大的汉子垂手肃立在一边等候指示。他就是明天要调离的一号的警工员——金喜蹦。
“你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一号温和地说。
金喜蹦又开始发抖。
看着这么魁梧的躯体抖成一团,一号真是不忍。不知是哪个小子往军区写信告了黑状,使金喜蹦原本被一号压下了的“反动事件”又重新提起来。无奈,只得写了报告,请示上级如何处理。处于这种情况之下,金喜蹦显然已不宜再呆在一号身边,一号随他挑个单位,他要求去炊事班,明天就得去做饭了。
作为贴身侍卫,金喜蹦有无数机会接触一号的一切物品,是什么吸引他非到临走前的深夜来寻找呢?
浅得象碗凉水似的战士给一号出了个谜。搞清并不困难,但目前得先止住这筛糠似的抖。一号真有点儿抓瞎,劝不得,哄不得。突然,他灵机一动,提了一口气,屈尊当起了“班长”,点名道:“金喜蹦!”
“到!”金喜蹦立时象被灌了水银,坠在地上,纹丝不动。
“好极了!”一号得意起来。五分钟后,他发布了“稍息”令。金喜蹦恢复了常态,满脸愧悔之色:“一号,俺犯纪律了,俺在找你的文件看……”
一号轻“晤”了一声,不动声色。最机密的文件都封存在保密室里。
“俺没坏心,只是想从文件上知道多会能打起仗来。找了几遍了,哪个本上都说要打,可都没个准日子……”金喜蹦失望地说。
“打仗?和谁打?”一号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边情平稳,并无战争征兆。
“不管和谁打都行啊!美帝、苏修……单个打,伙着干都行啊!打得越大越好,甩了原子弹就更棒了!只要一打起来,啥事都好办了。”金喜蹦一扫片刻前的沮丧模样,紫檀色的椭圆大脸,泛着亮光:“堵枪眼,炸碉堡,滚地雷,哪桩我都抢着干。若是这会儿半空里有颗手榴弹炸了,俺一下就扑到你身上,保管遮挡得严严实实……不是俺吹牛,只要打起仗来,俺一定能立个大功。一号,你刚打军区开会回来,这仗,近日里能打起来吗?”他焦渴地盯着一号。
一号知道金喜蹦对战争如此渴求的背后是什么,不禁在心里暗下决心:非他妈找出那个打黑报告的小子,把他赶出昆仑防区!可那都是后话,眼下,如何答复这个如此爱好战争的汉子呢?一号破例地拍了拍金喜蹦的胳膊:“眼下就要进行的冬季长途野营拉练,将在最大程度上模拟实战,同样是非常艰苦的,小伙子,好好干,照样能立功!到那时,我去炊事班把你接回来!只怕你不愿意再侍候我这个老头子啦。”
金喜蹦不知道说什么好,嘿嘿乐着,低下肩膀,希望一号能再拍他两下。
一号催促金喜蹦去休息,并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兜里的那张纸,让我看看行吗?”
金喜蹦愣了一下,还是把纸团掏了出来。
这回,轮到一号发窘了。
金喜蹦倒缓过神来,说道:“俺觉着好,寻思不是啥秘密,就抄下来了。首长若不乐意,我这就……”说着要撕。
“留着吧。”一号摆手止住他,“不过,这多少也算个小秘密吧。”
“是!”高大的警卫员向矮小的司令员行了最后一个军礼,倒退着出了房间。
三
一个秀美的姑娘,五指托腮,凭窗而立。柳眉弯弯,睫毛密长,周正的鼻梁,小巧的嘴唇,两颊由于激动,泛出浅浅的桃红色,雪白的颈项之侧,是两页鲜红的领章。
这就是女卫生员肖玉莲。
窗外,贴着新刷出来的动员拉练的标语。
还用动员吗?肖玉莲做梦都想有这样一个机会。听说拉练很苦,但她不怕苦,她只怕无休无止的传闻。
在昆仑防区,肖玉莲工作负责,态度和气,是最受好评的卫生员。可她就是入不了党。她填过两次入党志愿书,两次一到支部大会就被卡住。因为她出众的美丽和温柔,年轻的军人们难免不想入非非。一线哨卡上,为了看看她而来看病就医的人,绝不止一个两个。于是,围绕着她就有了数不尽的传闻。党组织是负责的,传闻需要核实,核实需要时间,时间又产生出新的传闻……她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从此,对年轻的没结过婚的男军人,绝不给一个好脸!”她无数次地下决心,可一走到病房就忘了自己的誓言。现在,机会来了。参加拉练,火线入党!这念头激动着她,使她兴奋和不安。
可是,怎样才能确保自己能参加拉练呢?要不,就哭吧。她——一个偏远山区农民的独女,能当上万里挑一的女兵,就是哭出来的。那一年招兵的来了,她跑去要当女兵。早已不是红色娘子军那会了,当女兵哪有那么容易!况且当地根本没有招收女兵的名额。没等接兵的说完,她就放声痛哭起来。接兵的劝不住,只得赶紧从乡下找来她的父母,好把她接走。没想到,衣衫褴褛的老夫妇,一进门就给接兵的长跪不起,恳求他们把肖玉莲带走。接兵的又要解释,老夫妇竟也悲悲切切地哭起了。一时间,三口人哭成一团。情况蹊跷,接兵的一查访,原来当地一个造反派头头,不知怎么看到了肖玉莲,硬要娶她为妻。明白说了是妾。还说若不是看她年轻貌美,才不花气力搞什么明媒正娶,抢回去玩玩就算了。接兵的军人们义愤填膺,用白床单为她在闷罐子车厢里隔出一个单间,将她带回了部队。负责接兵的头为擅作主张而背了个处分。肖玉莲几次险些被退回,每次她都哭得泪人一般模样,使经办的人为之黯然。事情便一拖再拖。后来,内部征兵的风愈刮愈烈,多一个少一个女兵也就不那么严格。费尽周折,她才算当上了一名真正的战士。眼泪曾帮她化险为夷,百战百胜。
“喂,想什么呢?是不是想给锁在抽屉里的哪一位回封信?”
肖玉莲感到耳边一痒,回头一看,是甘蜜蜜,这个滚圆脸蛋的胖姑娘正瞪着滚圆的眼睛。
肖玉莲有个抽屉,挂着把沉甸甸的“将军不下马”,几乎从未见她开启过每逢收到笔迹陌生的信件,肖玉莲看也不看,就从抽屉缝轻轻塞入,拍打两下确保落底。抽屉空了满,满了空,肖玉莲总是趁没人的时候自己到山上去烧。同屋的女伴们先是惊异,是嫉妒,再以后是见怪不怪,待到都入了党,提了干自己也或多或少地收到过这种信,也就不大注意这只抽屉了。唯有甘蜜蜜这位高干之女,相貌不扬,脾性又劣,昆仑勇士们不敢高攀,从未收到过一封可称为情书的信件,因此至今对肖玉莲的抽屉充满好奇。
肖玉莲苦笑了一下:“还回信呢,他们害得我好苦!”
“那些信里都写了点啥?拿出来,咱们奇文共欣赏一下嘛。”甘蜜蜜装作开玩笑地说,心却有点儿咚咚跳。
“嗨,都差不多。”肖玉莲有些脸红。但大家平日对她的这些事讳莫加深。今天甘蜜蜜能直截了当问,她倒觉得挺知心的,于是就慢慢说下去,“一般开头写一段毛主席语录,多半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哈哈……”甘蜜蜜虽说很想听下文,可是忍不住大笑起来,“那还有什么可保密的,拿到大会上念都可以,真是活学活用啊!”
肖玉莲有点儿生气了,闭上了嘴巴。
甘蜜蜜笑够了,扳着肖玉莲的肩头又说:“别生气呀!我帮你报仇!”
“报仇?怎么报?”
“把他们召集起来,臭骂一顿!”
“骂?!我可不会。我只愿下辈子脱生一个最丑最丑的女子,便是福份了。”肖玉莲想到自己的身世,睫毛湿了,拼命扑闪着,不愿把泪坠下来。
甘蜜蜜真动了侠义心肠,拍着胸脯说:“我来帮你骂!骂完了,把他们的信往桌子上一倒,喏,失物招领,谁的谁领回去,再写,就抄成大字报贴出去!”甘蜜蜜为自己的设想正眉飞色舞,忽又脸色一沉,“只怕你这个‘失物招领处’最后得剩下一封!”
“为什么?”
“因为这里也有‘他’的。你才不忍心把他叫来挨骂呢。我说的对不对?”
“不对。”肖玉莲沉静地反驳,“他才没有给我写过这种信呢!”让青春少女隐藏爱情,实在是很困难的事。
“哎,这抽屉里的信,你让他看过吗?”甘蜜蜜今天是存心要从肖玉莲那儿探讨点恋爱经验。
“没有。我想他看了会生气的。”
“你真傻!才要叫他好好看看呢……”
“不说这个了。参加首批拉练,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我还用想办法?”甘蜜蜜故意夸张地扬起淡得看不见的眉毛,“告诉你吧,没谁也不能没我!”
“那为什么呀?”
“这还用问?因为我有一个好爸爸呀!诸位领导把我看成眼中钉,成天嫌我懒呀馋呀,这样是优越感啦,那样是特殊化啦,现在有这样一个整治我的上好机会,还能饶过我?”甘蜜蜜说着说着,自己把自己给感动了,索性象个男孩子似的,双手抱拳,南不南北不北地冲着一处,那儿大概是她父亲所统辖的军区所在,拜了几拜说道,“老爹呀老爹!想当年,您老人家在家,何不规规矩矩地给地主扛长工,偏要去当什么红军。当就当呗,当个马夫火头军的什么不行,偏又要去作什么官。作就作了吧。当到团长也就足矣,偏还要没完没了地‘进步’,这倒好,您那里步步高升,我这里不停倒霉。张口一个‘干部子女’,闭口一个‘锻炼改造’,快跟地富子女差不多的待遇了。我早就把履历表出身一栏里的‘革命军人’改成‘雇农’了,可领导还对我另眼看待…”甘蜜蜜越说越伤心,眼里也难得地泛起了水花。
肖玉莲一见,忙说:“蜜蜜,别难过。要真的有你没我,那咱俩换换好吗?”
“这叫什么话!”甘蜜蜜脸色陡地一变,退后几步,好象怕肖玉莲上来抢似的,冷冷说道:“你也这么小看人!告诉你,我也是将门之女,真要打起仗来,绝不会落在任何人后头。这小小的拉练算什么!”说着,双手叉腰,英姿勃勃地挺着胸,象一颗饱满的豆子。
庄户人家的独养女瞅着大军区副司令员家的贵千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泪水噗噗地滚落下来。
“别哭,别哭,不就是想去拉练吗?听我的,保险你能去。”甘蜜蜜转眼间拿来刀剪、纱布,叮当扔在桌上。
“你敢不敢?”
“干什么?”
“写血书呀!我爸爸说过,打仗那会儿,谁都想立功,炸碉堡时让谁上不让谁上啊?谁先写了血书,谁就准能有份。灵极了。只是他们那会是用上下牙把手指头尖咬开的。”甘蜜蜜说着,不由得甩了甩手,好象手指头尖已经疼起来。
肖玉莲没答话,拿起了手术刀。刀柄沉甸甸的,清冷的刀锋映出她秀丽的面庞。她象捏绣花针似地轻轻一挑,左手中指纤长的指尖立即豁开一道深沟。
雪白的肌肤向两边绽着,殷红的血珠愣了一下,才大滴大滴地涌出。
“你……还没消毒呢!”甘蜜蜜先是吸了一口凉气,接着又忙不迭地朝伤口上吹,手忙脚乱地用纱布去堵。
“蜜蜜,别帮倒忙啊,血止住了,你叫我用什么来写血书呀?”
四
干涸的血字,使纸皱得厉害。面对转交“拉指”的一摞血书,郑伟良写完了拉练方案的最后一个字,他丢下沉重的笔。
四周无人。他抽出肖玉莲的血书,把它贴在脸上。每个字都象火似地烧着他。
起风了。等待中的机会来了。他用电话通知各单位司号员前来集合。
还有短暂的余暇。他看看表,打开半导体调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到一句“朔风吹”,他就拧了过去。然后戴上耳机,调到另一个波段。
“取金羊毛的英雄们,为了抵御西连岛上怪鸟们极富诱惑力的歌声,弹起了自己的基法拉琴。他们歌唱不畏风浪的航海家们,歌唱正在等待他们胜利返航的家乡。‘阿尔戈号’终于驶过了危险的西连岛……”
希腊神话连播,郑伟良正在收听怪鸟们的歌唱——外台的对华广播。
在看完了昆仑山上能找得到的书籍之后,他开始从太空中捕捉知识。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他做得很周密,收听时有人进来,他会以极快的速度将旋钮调到中央台,并且能立刻讲出正在播放的内容。例如现在,大概到了杨子荣的“穿林海,跨雪原”了。
尽管没出过一次纰漏,他心里还是很痛苦。中国军人为什么要从外国人那里学习知识?
时间差不多了。他走出门外,大风立时把他推了个趔趄。好,越大越好。他这样想着,来到列队的号兵面前。
这些平日里稀拉惯了的连队“八大员”之一们,今天倒是少见的规矩。每人都是斜背着号袋,站得笔直,透出老兵才有的那种机警干练的神采,要知道,能够入选“拉指”,成为众号之长,是件很荣耀的事情,郑伟良一言不发,绕着队列转了一圈,对末尾的一名说:“你可以回去了。”
那个兵个子很矮,军装邋遢,尤其是两页领章,早已失了鲜红,成为一种污紫色,靠近脖子的地方几乎是黑的。
“报告,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这样连里领导问起来,也好有个交待。”那兵乜斜着眼睛说。
郑伟良感到了在不卑不亢后面的敌意。对方是一个很老的兵了。年轻的军官们最怕碰上和自己军龄一般长短的老兵,他们既没有新兵的谦恭,也没有更老的军人的平和,对比自己多两个兜的同龄人,他们有一种天生的敌意。
郑伟良受命于一号,挑选号长,他的话就是命令。对于命令,是不能问为什么的。但郑伟良感觉到了自己的武断,他回答道:“你的号袋太脏了。”
老兵从黑皮子似的布袋里掏出了军号。虽说前来应选的号兵们都精心擦拭过自己的军号,还是为这把号赞叹不已。它金光灿烂,仿佛是纯金打制的。这绝非一般擦拭可就。
“牙膏擦的。”他漫不经心地说,眼睛始终盯着郑伟良。
郑伟良不由得看了一眼他的牙。焦黄污垢,却极齐整。号兵是必须有一口好牙的,于是,他当着众人修改了自己的命令。
“你叫什么名字?”
“李铁。”
“你带队,爬那座山。”
老兵并不受宠若惊,待大家都动身了,才慢吞吞地往山脚走去。然而第一个到达山顶的却是他。
山顶上风很大。一股股迅猛的山风,象轮番进攻的拳击手,又准又狠地朝人的口鼻砸来。
“开始拔音。”不待号兵们喘过气来,郑伟良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号兵们手握军号,迎风站成一排,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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