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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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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牧人都是放声大笑,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道:“姑娘放心,少东回来就是惦记这件大事呢,这不还带了朋友来,到时候一定热热闹闹的。”
陆过这才下了马上前,李师挠着脑袋道:“忘了忘了,这是陆过。”
陆过冲着众人抱了抱拳,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少女已抢着道:“我叫李怒。这些都是我们马场的伙计。”拉住那老者道,“这是詹老伯。”
“詹七。”那老者朗声一笑。
陆过躬身施礼,“在下陆过……”
“知道知道,”詹七笑道,“白老二已经传了信来,将军远来辛苦了。”
“别客气啦,都想摸黑赶路吗?”李怒不是个善客套的姑娘,不耐地撇下陆过和李师,飘身上马,“伙计们,再赶十里咱们就在胡家的牧场歇。”她大声招呼同伴,竟抢先就走。
詹七摇头笑道:“将军可别笑话,这位大小姐就是个急性子。”
落日完全沉入草原时,远方却多了几点星芒,奔近了,才知道是雪白帐篷门前的熊熊篝火,几个大汉从黑压压的马场里走出来,欢喜地勾住李师的肩膀,李师指着陆过大声笑着说了几句话,牧民们走过来拍着陆过的后背,一样大声道:“好朋友!好朋友!里面坐。”陆过几乎是被大汉们架入帐蓬中的,刚在地上的羊皮褥子里坐稳,花白头发的主人胡老伯便将酒斟满了海碗,李怒随着女主人端着牛羊肉和酪饼进来,褐色泛红的脸庞上漆黑的大眼睛快活地转动着,“喝酒!”她劝酒的声音倒像是在吆喝离队撒欢的马驹,陆过在她的目光下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李怒(2)
“咳,”他猛呛地咳了一声,“这酒、真烈!”
牧民们哄堂大笑,李师嘲道:“南蛮子,哪里知道这酒的妙处。”
李怒瞪了李师一眼,对陆过道:“别理他。”
“这酒有股柔和的醇香,是不是用羊奶酿的?”
胡老伯道:“不是羊奶,是马奶酿得的,又掺了十年的烧刀子。”
陆过举起海碗,赞道:“好酒。”
胡老伯大喜,又给他斟满。李怒将烧羊肉放在陆过面前,“就着酒吃。”辫子在她弯腰的时候轻轻拂过陆过的膝盖,陆过向后微微缩了缩,她已笑着把辫子甩到身后,依然兴高采烈地扭身走了出去。
胡老伯对李师道:“大哥儿,等怒姑娘嫁了人,李家马场里只剩乐子儿一个小孩子,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李师道:“这次上京得知匈奴渐渐成了气候,眼看他们有明年南下的意思,总要打上一仗才甘休。我正打算在军中找个差事呢!”
詹七道:“马场里不能少了当家,大小姐已经说过,就算嫁了人,马场一样管,等少东回来再交还给李家。”
李家的伙计笑道:“我倒情愿让大小姐管着。少东是个眼里瞧不见银子的人,少东当家有出无进,这里谁不知道。”
众人大笑称是,李师嘿嘿笑了两声,胡老伯狠狠拍了拍他的后心,道:“好男儿可别输给大姑娘!生意上多学点。”
“这我赶不上她。”李师真心诚意道。
“别议论我!”门外李怒往篝火里扔了块柴,就着干柴爆裂的噼啪声忽然大声唱起歌来。胡家的孩子围在她身边,跟着放声高歌,拍着手嬉笑。牧民们用酪饼卷着羊肉送到陆过手里,一杯尚未饮完,醇酒又溢满海碗。陆过渐渐觉得不胜酒力,李怒的歌声和牧民的笑声也渐渐缥缈,他放下酒碗,端详门外篝火,恍惚着。
“四月里被屈射人抢了五六十匹马,好在伙计们拼命,向南回缩了百里,牧场大部分还得以保全。”
“有没有人受伤?”李师问道。
“任佳死了。”
陆过在沉睡中微微一惊,眼前淡淡的红光浮现,晨曦中李氏兄妹的背影一片阴暗,李怒道:“五月里白老二过来了一趟,十五两三钱一匹的价钱,牵走了一百四十匹。六月上旬还来了一伙马贩子,十六两一匹,共八十匹。上等的好马现在还剩六成,次一点的,还剩三成。开春的时候马驹还多……”
“好了好了,知道了。”李师站起身来。
“你怎么就这么不耐烦啊?”李怒跳起来掸掸裙子,道,“二十多岁的人,也不想想成家立业?走了几千里路,有没有碰上好姑娘?快娶回来打理家业。”
“没有。”李师背过身,赌着气说。
“真是没用。”李怒伸手扇了李师后脑勺一下,“眼里除了刀枪棍棒,就看不见别的。”
李师一句也没敢吭,只是捂着头跑远了。陆过起身走出帐蓬,在篝火上的吊壶里取了水洗脸,看着李师的伙计们正帮胡老伯一家将马群从围栏中赶出来,千匹良驹撒了欢似地奔入草原里,马蹄声隆隆响成一片,根本听不见人声。忽然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陆过回头见詹七指着胡老伯的帐篷,李怒和李师正在那儿对着陆过招手。
“原来是今科的武状元。”胡老伯也迎出来笑,“那就是朝中的大将了。”
敢情他现在才知陆过身份,请了他帐中坐定,问明此行目的后,沉吟了半晌,冷笑道:“征?匈奴抢,朝廷征,不过是一样的。官督民养了这些年,白羊的牧户十匹马里就有两匹白给了朝廷纳赋,如此还是不够么?白羊地面上最大的牧户,养马不过两千匹;就算你征去了整个白羊,也只是三万多。这在朝廷用兵是杯水车薪,对我们牧户却是生杀大计。”
陆过道:“朝廷在白羊的官马只有七八万,白羊牧户的三万良驹怎能说是杯水车薪?再者当今皇帝是通情达理的君主,在下离京时皇上再三嘱咐,不得强征。”
“不得强征?”胡老伯大笑道,“难道朝廷要买去这三万匹马么?”
李怒笑道:“只当这三万匹都是中马,十二两一匹的最低价钱,好歹也要三十六万两白银,你身上可带足了么?”
陆过道:“没有。”
胡老伯道:“将军是消遣小人来着?”
“不敢。”陆过忙道,“国库空虚,外敌觊觎,朝廷的银两也有限,现大多发到凉州前线去了,皇上和朝中的大臣为这点银子寝食难安。若是白羊马价不低于十二两,只怕国库就掏空了。”
胡老伯道:“将军的意思呢?”
“以老伯看,朝廷买一半,借一半,六两一匹是否可行?”
“哼哼!”胡老伯只是气得冷笑,也不说话。
“在下先打个保票,这拖欠的一半银两,等打完仗,朝廷一定会还的。”
“那也是打胜了,若是败了呢?”
陆过道:“胡老伯,咱们诚信之人不说假话。如今匈奴控弦之士二十万,铁蹄岂止于雁门之北?这场大战若败了,清和宫定是付之一炬,万里山河任其蹂躏,国破家亡之际谈什么十八万两银子?”
李怒(3)
胡老伯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将军多说无益,让老朽再想想。请吧。”
这便是逐客了。陆过也不气馁作色,告辞退出帐外。李师上前道:“别着急,这里说不通,且去别的牧场看看。”
陆过心中却有别的计较:胡李两家已是白羊最大的牧户,要说是群龙之首也不为过。要是开始便被胡家严拒,其他的牧户看在眼里,自更不必说了。他微微沉吟,问李师道:“李兄,胡老伯所言也是人之常情,你家牧场比之胡家可不算小,若为朝廷所征,也是两千匹以上的数目,不知李兄心里又作何想?”
李师道:“我不是在乎家产的人,打仗要用,征就征了。只是我家牧场现在是我妹妹管着……”
正说着,忽听李怒呼道:“喂,你们!这里既然不成事,还不快上路,去别家牧场游说?磨磨蹭蹭的招人厌。”她响亮地吹了声口哨,才伸出左臂,那只灰鹰便扑腾腾扇着翅膀落在她鲜红的衣袖上。
“好!”陆过笑道,“等我片刻。”
“也等我一会儿。”李师忙跟着陆过跑去收拾行李。一路再更西行,两天之内又走了五六家牧户,听得陆过是征马来的,最后都不免婉拒。陆过不急不躁,随李怒等人转折北上,途中听他们笑谈白羊牧户的风俗琐事,甚觉有趣新鲜,倒忘了旅途劳顿。不久便过了白枝山,此处水草固然丰美,却因最近一两年屈射人零星南下,各家牧场颇有不堪其扰者。
陆过访了两家大牧户,便寻到了刘家牧场。早就听李怒、詹七说起刘家当家的乃是守寡的少奶奶,领着十一岁的幼子度日,经营颇具手段,堪称女中的豪杰。然而儿子孝顺,伙计忠厚在这个世道还是不够,他们孤儿寡母实不敢再于白枝山以北放牧,正在打算将牧场撤回大杉府内。陆过径直说明来意,又道:“夫人,再过两三年正是公子进学的年纪。公子虽然孝顺,然而在下窃以为不宜在草场过多操劳,毕竟学业为上啊。”
“将军言之有理。”刘夫人颔首,“可这一摊家业是祖宗留下来的,不敢轻言荒废。”
陆过道:“刘家牧场的马为朝廷征用,于国于家都是了不得的好事。过得几年战事已定,公子也长大成人,正是牧场恢复元气的时候,岂不正好?”
刘夫人原本就有将牧场变卖的打算,无奈刘家的产业在自己寡妇手中断送,这声名太过难听,遂一直不便妄动。今日她听陆过征马之议,其他暂且不论,先省却了眼下的麻烦,就已有七八分称了她的心意,只是计较那一半借款,不得不做沉吟。
陆过却道:“夫人的情形却与众不同。布政使大人早对在下说明,征马一事虽要紧,却须顾得济困惜弱,褒善贬恶。夫人节孝之家,更为朝廷大计捐献马匹,如何不让人钦佩。”他从怀中取出官库的银票,展在刘夫人面前,又道,“这是布政使司的褒奖,夫人切勿推辞。”
刘夫人略略扫了一眼,心中默算可献马匹的数量,正是那一半借款的数目,心中大喜,道:“朝廷急用马匹,白羊牧户责无旁贷,自当踊跃捐献,这等褒奖如何敢当。”
“夫人过谦。”陆过道,“国库空虚,此次征马,只得暂且拖欠牧户一半的款项,夫人多多见谅,待歼灭匈奴,定会将欠款归还。”
刘夫人见战后还可再得一半的马款,更是没有不应允的,当下便命伙计准备启程事宜,直往白羊州献马去。
陆过如法炮制,又说动两家小马场,按半卖半借的名义献出马来。不几日布政使司所赠的牌坊也树在了刘家门前,难得刘夫人伶俐,对陆过所赠的款项只字不提,人人都道她顾全大局,巾帼却气概过人,一时宣扬轰动白羊州,牧户中无人不知。先前拒绝陆过的牧户更觉脸面尽失,一时也没了计较。
陆过见时机成熟,终于客客气气地拜访吕家。
吕家的东家吕彤早听到了风声,笑盈盈迎了陆过进来,吃着酒,只等他问正事。不料陆过只与他谈论养马之道,只字不提征马之事。吕彤终于忍不住道:“早闻将军来白羊征马,如今征到什么数目了?”
陆过苦笑道:“说来惭愧,这次来,确实未得拨够朝廷银两,因此开口说借马,牧户都顾虑生计,眼下还不曾有什么进展。”他说了这么一句,便又岔开话头,聊起匈奴马与白羊马的优劣来。
吕彤按捺不住,道:“征马、征马!难道我吕家牧场的马就不入将军的眼么?”
陆过讶然道:“岂敢!吕庄主何出此言?只是先前胡家老伯已然婉拒,在下想胡、吕两家本是秦晋之好,从来同气连枝,不敢再碰钉子了。”
“哼!”吕彤愠道,“什么同气连枝,他胡老儿不过在乎几个小钱,如何与我相比?何况朝廷体恤,毕竟是半价,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似乎大出陆过意料,“吕庄主……”
吕彤摆了摆手道:“这件事我已听说多日了,我好好地掂量了一番,觉得此事关系中原气数,我们一己私利不可与之同日而语。且不说别人,就是刘家的小寡妇也识大体,难道我还不如她妇道人家么?”
李怒(4)
陆过大喜,道:“难得有吕庄主这般重气节顾大局的人物。”
“过奖了。”吕彤朗声大笑。
李怒白了他一眼,道:“吕叔叔算什么顾大局的人物?还不是因为胡伯伯不让征,他便一定要献马出来;若胡伯伯早些天答应了陆过,吕叔叔此时定咬紧牙关,死活把着他那几匹瘦马便了。”
吕彤却不以为忤,红了红脸道:“小怒姑娘真是看得透透的。我和胡老头势不两立,就要和他对着干。话说回来,换作是李家牧场,该怎么着?”
李怒道:“能怎么着?出关的将士没马骑,难道要他们眼睁睁看着匈奴打进来么?”李师听着忍不住叫好。
吕彤转而又问陆过:“陆将军言道,此战之后就将欠款补齐,可有此事?”
陆过微一犹豫,李怒已道:“他是我哥哥的朋友,我信他!”
陆过胸口一热,冲着李怒点点头,“我以性命担保。”
吕彤击掌道:“好!”刚长身而起,詹七撩开帘子冲了进来。
“匈奴!已趟过放马河,过来了!”
吕彤脸色一沉,踢开帐篷角上的箱子,里面七八柄弯刀落了一地。他抛给李怒一柄,道:“多少人?”
“三十多个。”
“詹伯,你且带着人护着马群先走。”李怒抄起刀抢先奔了出去。
陆过一把抓住李师问:“我们有多少人?”
“二十七个。”李师不耐烦地摔开他的手吼了一声。
陆过随他跑到自己的马前,扯下行李包裹,急道:“你想硬拼不成?”
吕彤已上了马,挎着弯刀怒道:“他们是狼!不杀便要咬人。”
陆过道:“如此冲上前去,短兵相接,岂不是自寻死路?且听我调派一回如何?”
吕彤一怔,“我倒忘了,你是朝中的大将。”
“说吧,”李师出人意料的爽快,抽出长剑持在手里,“我听你的。”
陆过当下指了七个人,命他们将牧场中的近千马匹速速护走,仍留了五六十匹在栅栏里做饵。帐篷、辎重一概不顾,只留在原地。其余众人拉着坐骑隐藏其后,凑齐了两百来枚箭,张弓设伏。陆过在几处奔走,猛见草垛后红衫的影子,“怒姑娘,你还在这儿?”
“怎么?”李怒流动着漆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我是大当家的,我不在这里,我的伙计听谁的?”
陆过知道她是不听劝的,沉声道:“你小心。”
吕彤突然跑过来问:“瞧见小伍子没有?”
“没有。”李怒奇道,“没跟着走么?”
“这孩子!”吕彤心里担忧孙子,急红了脸跺脚。
李怒朗声道:“吕叔叔,他也是草原上滚爬大的孩子,自己能照顾自己,不会给你丢人。”
“说得好。”吕彤眺望远处一线黑影,“先杀尽这些强盗再说。”
陆过见匈奴人马逼近,大声道:“各位沉住气,听我号令。”
“好!”牧民们放声大喝。
陆过血脉贲张,心怦怦乱跳,整了整箭壶,握紧手中巨弓伏身在车后,听见马蹄声中匈奴骑手猖狂吆喝大笑,场中牧马受惊狂奔乱嘶,再探头观望,只见一片弯刀在空中挥舞,被阳光照得雪亮刺目。陆过心头气血一涌,跳将出来张弓便射,“放箭!”
一阵乱箭杀得匈奴措手不及,陆过分派得当,二十个牧民这阵扇形箭雨格杀两翼,顿时便有十多匈奴骑手中箭落马。
“杀!”李师放过两轮箭,高叫一声,仗斜月剑当先冲入敌阵,他一跃冲天,当即斩毙两人,夺过一匹坐骑,兜转马头从后掩杀。这边其他的牧民没有他那么好的身手,被匈奴骑兵居高临下冲过来,先伤了两个。陆过见势不妙,冷箭连发。以仁义弓的遒劲,箭箭穿喉,顷刻便了结五人。牧民们有他解围,士气大振,三四人集结一处,奋力相抗。匈奴毕竟骁勇善战,战马奔腾之际弯刀猛劈,牧场上处处是险情。陆过连上马的间隙也没有,立在乱军中只镇定施射。眼前突地银光一闪,一支黑翎箭擦着手臂钉在他身旁的车辕上。陆过顺手抄起来搭在弓上,面前匈奴骑兵奔驰而来,正要放箭,却见那人身后不远吕彤被人逼至帐篷边,险像环生,不由长弓微沉,洞穿吕彤对手头颅。待他再要自救,早已不及从箭壶中取箭,那骑兵裂开嘴大笑,弯刀高举——篷地血线喷出,弯刀连同主人的胳膊飞在空中,重重摔在陆过脚边。陆过侧身让开奔势不减的战马,刚才挥剑来救的李师猛夹马腹,又冲到别处去了。
匈奴骑兵转眼间只剩十七人,为首的大汉大声呼啸,领着人向北退却。其中一骑跑得慌忙,踢翻了草垛,一个小童惊叫着从草里滚了出来。李怒离着最近,伸手将他猛拽了回来,扔回牧草堆里。
“哼!”她身后有人阴桀大笑,李怒只觉身子一轻,一条硕壮臂膀从后抄起她的腰,横放在鞍上,追着前面的匈奴人而去。
“哥——”李怒的呼救猛地断绝。
陆过看得清楚,大吃一惊,高声大叫那边杀得兴起,尚未察觉的李师:“你妹妹被掠走了!”
李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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