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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漫长的抵抗-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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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39年9月,抗联第一路军的兵力不过数千,面对八万日伪军经过精密设计,不惜代价近乎疯狂的围剿讨伐,在仅有几个县的回旋空间中,顽强抵抗了15个月。这样的战斗,并不仅仅是为了生存。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我们看到的不是绝望,是中国人对民族独立自由的追求和信心。

这一点,也在发现曹亚范将军殉难地照片的时候得到了一个新的证实。

曹亚范的遇难,应该说是东北抗日联军的一个悲剧。他是在夜晚宿营时,被部下的机枪班长全某暗杀的,他的警卫员杨有康同时遇难。说他是被叛徒所杀,其实有些勉强,因为暗杀他的几名杀手,后来依然从事抗日活动,并相继死于和日伪军的战斗。他们暗杀曹亚范的原因,可以从金日成的回忆录中找到痕迹。金日成提到,在日本特务金东汉(后被抗联十一军击毙)等制造的“民生团”事件发生时,曹正好担任东满特委书记,这次运动给很多同志造成了伤害。当时很多抗联官兵和地方干部被打成“民生团”,师长朱镇等被逼成叛徒,有人被枪毙时还在高喊“共产党万岁”,是一场类似苏区AB团,抗战时湖西肃反的极“左”悲剧。曹亚范在这起事件中立场比较客观,但他作为政治军官的身份,是他遇害的根本原因。这一点也为很多幸存下来的抗联战友所认可。

所以,看到这张他遇难地的照片时,心中不免会有一份叹息。

但是,照片上的那棵大树吸引了我的注意。按照日军的记录,曹亚范的遗骸就在这棵大树附近发现,而大树上书写的是抗联的标语。

根据史义军先生提供的信息,曹亚范牺牲的地方,是龙泉镇西瓮圈密营,是抗联的秘密营地之一。此处扼金川、濛江、敦化三县之交,曹亚范率部退到这里,是已经无力再战,还是要徐图再起呢?这块写在大树上的宣传标语,应该就是他最后的手笔吧。

这位抗日将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的是什么呢?

但是,在今天这个时代,科技可以做到很多前人无法做到的事情。经过采用IT技术对这张照片进行处理,树干上的字迹终于如同从水下一样浮了出来。

我们终于可以看到抗联在日军照片深处隐藏的历史信息,这个信息传达给我们,用了70年的时间。

可以看到的是,在树干上共有四行竖排的字迹,左右两行由于树干弧度的原因无法看清,但中间的两行依稀可辨。

正中间的一行字是:

推翻傀儡满洲伪国

而侧面的一行字则是:

抗日救国是中国每个人的神圣天职

我想,一切都已经清楚。

这就是曹亚范在生命最后时刻依然关心的事业,这就是在白山黑水不屈抵抗的中国人的灵魂。

大树,在70年后为他们作证。

十八、“千军万马中纵横”——日本人眼里的中国将军王明贵

这是两名日军士兵的合影,在一名士兵的下方还注有“柳江义见”四字,令人注目的是照片侧面有一行铅笔标注,细细辨认,是“王明贵匪讨伐阵亡”字样。还可依稀看出“克山駅(即日语车站之意)”。在照片背面还有一些标注,说明照片是由右侧的日本士兵日比野纯(即相册的主人,原驻扎在东北的侵华日军成员)采用自拍功能拍摄,他与左侧的日本士兵柳江义见同属日军某部队第一中队。此外,还有柳江义见家“遗属”的地址,看来柳江应该是日本岐阜县人,推测其在克山和“王明贵匪”的作战中阵亡。

由于日本老兵日比野的所属部队不明,本来还想对这张照片进行进一步的考证,但是在一名日本友人家中看到一册当年“满蒙开拓团”成员的回忆文集《啊,满洲》(满洲回顾集刊行会,1965年),意外在其中发现多篇关于王明贵将军的文章,于是忍不住动笔了。毕竟,敌人的评价,无论“狞猛”还是“千军万马中纵横”,对于一名中国将军来说,都表达了他们心中的敬畏。

王明贵,1955年开国少将,原东北抗日联军第六军第三师代师长、第三支队支队长,新中国成立后担任黑龙江省军区副司令员。

一看这相貌就不是个善茬啊。

在我国公开文献中搜寻关于王明贵将军的描述,大多注重这名猛将在东北剿匪战场的战绩,似乎没有完全反映出他在抗日战争中的风采——在东三省特别是黑龙江的日军和移民中,王明贵的名字是地地道道的噩梦。在1938年黑龙江省境内东北抗日联军遭到极大挫折,残存部队大多在此后撤入苏联境内的时候,王明贵率领的部队却一直活跃在东北战场的白山黑水之间,虽然他的部队也会出境休整,但不久之后肯定又是一次刁钻凶猛的袭击。王明贵用兵善于长途奔袭,而且战术意图隐蔽,令日伪军防不胜防,时时显示着抗联的存在。

这个噩梦一直持续到1945年日本投降,《啊,满洲》中记载有日本人在战败后见到活着的王明贵时那种复杂的心态。

照片中阵亡的日本兵柳江义见,很可能是在1940年9月东北抗日联军攻占克山县城时被击毙的。克山县是日伪在平原地区重要据点之一,有“铁打的满洲国,模范的克山县,大东亚共荣圈”之说。当时王明贵率三支队在松嫩平原活动,借日苏诺门坎事件发生后,北满日军主力大部西调的机会,与冯仲云、边凤祥等合三支队,九支队之力一举将其攻克(王明贵是此战的总指挥)。拿下县城后,城西驻扎的日军守备队乘汽车赶来疯狂反扑,遭在苏联更换了新式武器的三支队痛击,伤亡惨重而败退。柳江很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阵亡的。

关于攻打克山的具体时间没有查到,但大体应在1940年9月下旬,而柳江和日比野的合影拍摄于“九月三十日”,使我怀疑抗联攻打克山的日期其实要晚一点,或者,这是两名日本兵前一年的照片。

我方记载此战俘虏一百多名伪军,缴获四门迫击炮、一千多支步枪和几万发子弹,击毁三台日本军车,从监狱解放出三百多人,有一百多人参军。

连克山这样平原上的县城都说攻克就攻克了,在各地的日本“开拓团”对“王明贵匪”没法不怕。加藤丰隆的《满洲警察小史》中提到,竟有被打毛了的日本人把“斯大林,毛泽东,杨(王)明贵”并列,这虽然听来哭笑不得,但想来也合理,与远在莫斯科、延安的斯大林、毛泽东相比,不断在其身边出现的王明贵显然是更直接的威胁。

但攻占克山只是王明贵的战绩之一,日军和日本侨民对“王明贵匪”到底是怎样的看法,让我们来看一看中他们写下的回忆,无疑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其实,记载王明贵部队作战的日方资料并非《啊,满洲》一部。比如加藤丰隆的《满洲国警察小史》第273页就记载了王明贵所部三支队乘黑龙江结冰插入伪满黑河省、北安省、龙江省、兴安西省“煽动住民,组建地下网络,不断进行游击”。伪满黑河省省长(兼警务厅长)长野为此下令“全力讨伐”,并且针对王明贵的部队搞出了一个《讨匪作战指挥官五要条》,包括“第一,讨伐队无论如何疲劳,均必须坚决不踌躇地投入作战;第二,在处置失措的情况下,仍必须不放弃地继续攻击……”

尽管如此,日军在作战中仍然不断遭受损失,《满洲国警察小史》在同一页便记载了1941年1月31日,日军锹田讨伐队在和王明贵交战中吃了大亏。

其实,这一仗我方也有记载,而萨知道这一仗的契机还有一点特别。

曾听朋友讲起一次对王明贵将军的采访。据说那位记者跟王司令员聊了半天,忽然觉得老爷子瞅自己的眼神儿有点儿不对。

看老爷子的照片,我想大家也能想明白这位眉毛一拧斜着眼瞪你那是什么感觉——王明贵几次负重伤愣活到九十五,那是阎王爷都头疼的煞气啊。

这眼神儿当年吓毛了日本人,记者虽然是中国人估计也得一哆嗦。再三探问之下,老爷子终于翻着眼皮说实话了——我怎么觉得你这不是要采访我,是要寒碜我嘛。

记者说咱哪儿敢寒碜王司令呢,咱就是问抗联当年多艰苦,多顽强……

老爷子说了,你干吗老问我挨冻受饿,让鬼子追得有多惨呢?

实话告诉你——

那时候鬼子吃啥老子吃啥,他仓库里有的,老子打关东军一个汽车要什么有什么。

山上飞的水里游的,除了老虎没吃过,啥山珍野味老子没吃过?

你也是当兵的,你说,整天挨饿,一点儿希望都没有的仗,谁愿意给你当兵?我能扩军吗?

还有,你干吗老缠着我问库楚河那一仗?

老子那一次西征兴安岭,大小十六仗,除了这一仗,哪一仗让狗操的占过便宜?

你专追着我问老子吃败仗那一回,你什么意思?!

记者傻眼了。他也没办法,因为上头让他采访抗联,就俩主题:一个牺牲,就是要多惨有多惨;一个艰难,就是要多苦有多苦。他也是有组织的人,不能跟上级对着干不是?

最后那次采访不了了之,好像连发稿都没发成。

按照萨的了解,东北抗日联军的历史虽然艰苦卓绝,但这些刚强的中国人并不是整天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他们的坚韧同样体现在他们看待生活的态度上。

在发现的一路军陈翰章将军日记中,看到一段有趣的记录——1939年4月6日,陈翰章既听取返回的侯国忠副师长的汇报,又召开高级干部会,讨论和日军作战的问题,制订了发动奇袭以阻止日军向西方增援(似乎那边有友军在活动)的作战计划,下午还讲了两个小时“群众常识”的课,又参加了一个讨论会,本来疲劳已极,但是,一直到夜里十一点前后才能够就寝,自述“原因是他们放留声机放得太吵了”。

1939年,抗联的部队居然在听留声机,简直不可思议。

然而,这并不是孤证,抗联老战士李敏回忆,他们在撤退到苏联的时候,还曾在出境前埋了一台留声机,可惜新中国成立后再去找,却没有找到。这台留声机还颇有来历,是著名的“十三省”中的“三省”、六军十二团团长耿殿君从缴获敌人物资中发现的“破烂”。

杨靖宇将军在牺牲前,始终带着一只口琴。

这一切,不禁让人想起新中国成立后发现的一条刻在大树上的标语——“抗联从此过,子孙不断头”。

没有对生活子孙的热爱,焉有誓死决绝的刚毅?

那段采访的片段,很容易让人对王司令的形象产生误解,其实连日本人都知道,王明贵讲得一口流利的日语,而多年在苏联的生活,又让他精通俄语。这熟悉三国语言的优势,就是王司令员不想当兵了,进外交部跟陈毅元帅搭伙去也会是一把好手。

只有在战场上,王明贵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李云龙”。他唯一那次不大光彩的仗,也打得可圈可点。这一战三支队被打散,王明贵带着身边的人员且战且退,打到黑龙江边只剩二十几骑,却陷入了敌军伏击,带队伏击王明贵的,就是前面提到的锹田讨伐队。

然而,被日军称为“袋中之鼠”的王明贵却乘锹田分兵试图合围之际,果断率部直扑敌讨伐队指挥部,发起了主动的决死进攻。猝不及防的日伪步兵才发现机动中在雪地上和骑兵交手近乎自杀,打打不过,追追不上,逃逃不了。激战中七八倍于王明贵部的锹田讨伐队被打得落花流水,《满洲国警察小史》记载,包括讨伐队队长锹田德次郎(警正,相当于日军中队长)、副队长井泽寿一(警佐)、伪警察队长刘霖(警尉)在内的三名指挥官一个也没能跑掉,全部被击毙在战场上。

王明贵率部过江而去。

那一仗,中国将军王明贵让日本人明白了什么叫“十三检点回马枪”。

那一仗,王明贵身边的24骑,战死13骑,撤回苏联境内基地的仅余11人,半数带伤。壮哉!

可以看到当时抗联部队已经换穿苏式军装并佩带苏军军衔。他们同时拥有三个番号——东北抗日联军教导旅、东北抗日联军国际旅和苏联远东红旗军第八十八独立步兵旅。

多重的番号反映着这支部队在远东反法西斯战场上独特的地位。

王明贵当时担任该旅教导第三营营长。

这段经历还引出后来一段“王明贵被周总理批评”的趣事。有人这样描写这段事情——“那一年,周总理陪同当时的朝鲜最高领导人来访问,王明贵组织仪仗队在机场迎接,敬礼,报告,欢迎,一切组织的井然有序,完毕,上去搂住这位领导人的脖子,说,老金,可想死我了。在东北抗联过境部队改编的抗联教导旅,这位领导人是一营营长,王明贵是三营营长。后来,周总理批评了王明贵,因为这位领导人不再是当年的营长,而是国家元首。这位领导人回国后,给王明贵发来两车皮苹果,王明贵都分给部队了。”

入苏这段经历对王明贵影响应该不小,对苏联正规部队环境的熟悉,使王明贵一度担任解放军最早的步兵学校副校长,不过后来因为这个挨整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一度作了校长,王明贵应该也可以算是“儒将”了,但是,这位将军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形象远没有那样温文尔雅,他们对他的评价竟然是——“狞猛”。

在今天的日语里,这是个通常用来形容史前怪兽的词儿啊。

在《啊,满洲》一书542到543页,原日伪海伦—汤原营林署参事北里留写有一篇《官行采伐事业和匪贼》——这里面的“匪贼”,指的就是东北抗日联军和其他抵抗力量。北原在1943年(昭和十八年)曾带营林署的采伐队到汤旺河负责森林采伐和松脂焦油的提炼。

北里在文中描述他们这些日伪林业官员的生活是“夜晚到来的时候,不但机枪手要彻夜不眠地全心警戒,而且全体人员都把手枪放在枕头下面才能入睡。事务所的外面是尽可能加厚的土墙,上面开有枪眼,无论昼夜,森林警察队的警戒都和在战地一样”。“进行森林采伐,单靠日本军队的讨伐是不够的,故此专门建立了三千人的专属森林警察队进行护卫……尽管有这样的护卫,对采伐队和我们来说,所谓‘安心’也是不可求的,一言一举手之间都可能发生让人神经紧张的事情。”

之所以造成他们这样紧张,原因是“在诺敏河和汤旺河之间,是狞猛的‘匪贼’的巢窟,尽管在森林警察队警戒之外,在(森林采伐和松脂焦油的提炼)作业期间也要求日军前来驻屯,但是‘匪贼’的行动‘神出鬼没’,仍不时发动夜袭,惨杀掠夺给我方带来巨大的损失”。“用狞猛都不足以形容的王明贵率领部下数十人就是以这里为根据地的,奉命到这里执行开发任务,我的感觉如同‘火中取栗’,这条生命随时可能像汤旺河畔的露珠般消逝。”

结果,在王明贵等抗联部队的不断袭击下,最终北里虽然十分努力,“血枯,肉削,几度昏倒”,但是任务“到底完遂不可能”,“如此苦心生产的木材,在还没能供军队使用上的时候,就战败了”。在哈尔滨国立饭店听到天皇宣布战败的“玉音放送”,百感交集的北里等人忍不住趴在地上“号泣”起来。

其实,王明贵将军要是活着,听到这个日本人的话恐怕要大呼冤枉。

因为1942年抗联的作战方针已经发生了很大的转变。随着赵尚志的牺牲和对最新敌情的了解,抗联逐渐意识到在日军将数十万关东军主力调集北满,又大搞开拓团和集团部落的情况下,重建较大规模的根据地已经不现实。因此,抗联教导旅主力的工作重点,已经转入以小部队入境袭扰和谍报活动,特别是实施对苏满边境日军阵地配置情况、兵力部署等的侦察,加强地下组织,以便配合盟军未来对关东军的作战。

在这些小规模的入境作战中,王明贵、刘雁来、徐泽民等都十分活跃,但其具体行动至今尚无完整记述。汤旺河地区是王明贵将军早年战斗的地方,他率领小部队入境的时候,在这里建立秘密基地并活动不奇怪,但要对付的主要目标肯定不是日本人这个林业工作队,搂草打兔子地打几仗,干扰一下敌人的开发活动,顺便弄点儿给养恐怕是有的,把北里等人逼到这种地步大概王明贵自己也没想到。

对王明贵部队这一阶段活动地描述,也见于其他日本官员的回忆。伪满林业部浜江区专员中村贞成在他的回忆文章《满铁林务区的足迹——大兴安岭》(《啊,满洲》第549页)中,也写道:“冬天的兴安岭,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白魔和狼群搏斗都毫无惧色的山中男儿,最感恐惧的却是大东亚战争(即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后开始,为扰乱我方经济在当地出没的王明贵匪贼之横行。有他们的存在,冬天荒山的可怖为之倍增,令现场工作的人员万分紧张。”

北里1938年开始在诺敏河林区任职,当时周围还有马占山余部在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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