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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芜草-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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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觉使然,我对于周围环境中的某些细节向来都保有敏感,隐退江湖这么多年以后,这种敏锐非但没有丝毫的减退,反而呈现变本加厉趋势。
目光,是的,我可以感觉到来自那个方向审视的目光。
没有杀气,亦没有想象中的敌意。
那目光是坦荡的,包含着些许肆无忌惮的关切,乃至于和我四目相对时,也只是稍作收敛了一些。
不能确定那目光究竟是射向我、同桌的小乞丐还是桌上简单到算不上丰盛饭菜。
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但不管目光是否是温柔无害,是否只是出于某个偶然经过的人对于这顿特殊餐宴的好奇,我都不喜欢。
这种被陌生人审视的感受让我深深厌恶。
目光的主人是一个男子,由于距离的原因,只能看清楚面部的大致的轮廓,一半脸都隐在长长的头发下,下巴上有大片胡须碴。
敞胸穿一件退了色的湛蓝短袄,腰间系一条粗大的麻绳,下着一条打满了各种颜色的补丁的长裤,因为裤腿长度不够,脚踝和一节小腿都露在外面,一双蒙了厚厚尘土半旧的布鞋似乎不合脚的尺码;被懒散的拖在脚上。
男人依靠墙根站着,手执一根翠绿色长竿,晶莹剔透,竿上似有竹节状的纹理,却非竹木的质地,一条宽大的布褡裢从后背一直搭挂到胸前,可以数清上面有九个口袋。
这身装扮,无疑是一个乞丐了。
但从他的神态,却流露一种落拓洒脱的豪迈之气,丝毫不似寻常乞丐那般低俗卑贱、嬉皮笑脸。
依照丐帮的规制,能背九袋布褡裢的人,恐怕最低也是个长老了。
大大小小的疑虑和猜忌在心中匆匆闪过。
一天内一前一后被两个乞丐盯上,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服自己这只是个巧合。
一个人记性不好,就不要去太多是非之地,因为你可能忘记了你的仇人。
习惯性的开始猜测对方的身份和武功,回忆自己是否曾经与丐帮有过什么恩怨瓜葛。
哐啷……
一声,碗碟破碎的声音砸碎店中的喧闹,一切声音戛然而止,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
我打了个冷战,右手下意识地在向摸索了一下,然后握紧,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捏在手中的只是一只酒瓶而非那把曾经与自己寸步不离的草薙。
这些猪食马尿也敢拿来跟大爷卖钱?不看看大爷是谁?瞎了你的狗眼!
一个粗大的嗓门嚷道。
店中的空气躁动不安起来,有人开始切切私语:震远镖局的人,官府都吃罪不起……
我皱起眉头,将瓶中的残酒慢慢饮尽,看到杜凯顺着眼走上前去。
客观,有话好说,若您嫌弃店里的酒菜不合口味,吩咐小的给您挑换便是。这还有其他客人,别扰了……
“啪”的一声,杜凯飞了出去,撞翻身后的一张桌椅,坚实的木桌哗啦散作一地。
桌上的器物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你是个甚东西,也配跟咱爷这般说话。叫你们掌柜出来!俺们哥几个还真的有话想好好跟他说说。
为首的壮汉阴笑着望着地上的小二。
店里的客人仿若都提前都已经串通好了一般,只等声音响起,众人便如鸟兽散。
静坐在靠着门口的那张桌前,看见白花花的银子一个一个夺门而去,我心中有种欲哭无泪的悲恸——能先把账结完再走么?
震远镖局?这帮点苍派的乌合之众!
我愤然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转作一张笑脸走进内堂,扶起地上的杜凯。
什么事情惹得客官动这么大肝火?哎呀,只是一个跑堂的,犯得着大爷下这样的狠手么?
我看着杜凯青肿一片的脸,心想也真难为他了。
去后厨让婉娘给你上点药膏,歇息片刻。
掌柜……这些人……因为脸腮肿起来的原因,杜凯的声音有些含混。
照做就是。我转头唤其他几个跑堂的小厮,把杜凯扶进后屋。
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要出来!
小二瞪了一眼刚才动手的壮汉,一脸忧愤被人扶进后屋。
耶?不想活了你!?这不经意的挑衅被那壮汉察觉,叫嚷着要往前追。
列位爷不是有话同我说?我忙挡住他们的去路,陪着笑脸问道。
饭菜做得这般难吃,还来跟咱要钱。惹得裘五爷不高兴了不是?掌柜的,你看这该怎么办吧?
一个小喽罗插嘴道。
这样啊……小店招待不周,怠慢了各位爷,这儿跟五爷和兄弟们赔个不是,这点钱兄弟们拿去喝酒去。以后爷几个赏脸来这吃东西,提前托人带个话儿,我好给爷几个准备些上等席面的饭菜。
我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百两银票,双手递了上去,心里想的却刚好相反。
掌柜客气了!
那为首的壮汉伸手接过,看过票面后,哈哈大笑起来。
哟!出手还挺阔绰嘛!行了!既然您都这么说了,兄弟们也不好意思再在这给您添乱了,还要做生意不是?走!哥几个!
我袖手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到门口。
那小乞丐仍旧坐在原地儿,默然不语地望着朝门口走去的一行人,恣肆无讳地神情,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
店里除了这小乞童,再无别的客人。
诺大的店面,只有一个衣衫破旧的孩童一人坐在靠近们边座位,以一种看起来并不怎么温顺的眼神望着正要走出店门的这群凶神恶煞。
这画面本就显得十分突兀。
再加上他肆无忌惮的目光,在那群大汉看来似乎颇有些不那么顺眼。
叫裘五的镖师抬腿踢了一脚。
板凳的一条腿咔啦一声散成碎片,那孩子连人带凳子磕在了门边。
我开始后悔起来,这出桥段是真就是我始料不及的,早知道就应该让他先离开。
客官,那孩子是我的客人,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您这也有点忒不给面子了吧?
哟?客人啊?把个叫花子奉为座上宾,真没想到掌柜还有这等兼济天下的善心?
唉,看来今天免不了要出手了。
我叹了口气,心中暗暗念道,接着默默将丹田之气贯入十二经脉。
我今天还就不给这面子了,你还能怎么着?
只见他猛地抬起脚,当头向那躺在地上挣扎要爬起来的孩子的天灵劈去。
糟了!我整个心都被揪了起来。
正思忖用哪派的武功应对才能不暴露身份,不料裘五已经对那孩子突然出手。
力道已如离弦之箭,猝不及防,这时做什么都迟了。
正为那乞童感到绝望的时候,一块石头从门外疾飞而来,不偏不倚地打在那只正要劈下脚背上,然后急速弹开。
啪的一声脆响,那靴面上漾起一阵淡淡的烟尘,裘五一个马趴跌在了地上。&;not;&;not;&;not;
五爷!
五爷!
身后的小喽啰乱作一团,慌忙将那裘五搀架起来。
有点儿意思啊。我将气息归元,袖起手,望着门口的方向。
谁?何人暗算老子?裘五气急败坏地推开搀扶着自己的人,向门口大声喊道。
数来宝,进街来,一街两巷好买卖。也有买,也有卖,俐俐拉拉挂招牌。金招牌,银招牌,大掌柜的发了财。您发财我沾光,你吃糨的我喝汤。一拜君,一拜臣,二拜掌柜的大量人。人量大,海量宽,刘备大量坐西川。西川坐下汉刘备,保驾全凭三千岁。人又高马又大,脸膛黑胡子乍,大喝一声桥折下。夏*,掉下马,曹操一见害了怕……
门口传来清朗浑厚的话音,伴着韵律和谐轻快的竹板叩击声。
一个乞丐拄着只长竿走了进来,仔细看去,却是熟悉的模样。
轻挑着剑眉,亦不笑,脸上有稀疏的胡茬。
敞胸穿一件退了色的湛蓝短袄,腰间系一条粗大的麻绳,下着一条打满了各种颜色补丁的褴褛长裤,脚踝和一节小腿都露在外面,一双蒙了厚厚尘土半旧的布鞋似乎不合脚的尺码;被懒散的拖在脚上。
伴着指间上下翻飞的竹板,嬉皮雅俏的数来宝'①数来宝又名顺口溜、溜口辙、练子嘴,流行于中国南北各地。最初是艺人用以走街串巷、在店铺门前演唱索钱。由于艺人把商店经营的货品夸赞得丰富精美,“数”得仿佛“来”(增添)了“宝”,因而得名。据说早在明初就有了数来宝的师承关系和13门户:北京一带有索、李、朱3家;江北有丁、郭、范、高、齐5家;江南有桃、李、杏、花、春5家。数来宝进入小戏棚演唱始于明末清初,当时比较著名的艺人有曹德奎、刘麻子、霍麻子等。'被他说得仿佛深奥悠远的经文一般,却削减了几份乞丐的俗痞之气。
呵呵,非是咱吝啬啊,有钱的主儿都在那呢。
我扬扬头,用下巴指了指堵在门口的六七个彪形大汉。
他望我一眼,嘴角舒展出几分笑意,继而转向裘五,打起竹板哼起新的段子。
口中唱道:
一上门儿来细留神儿,一边财神,一边喜神儿。财神手托着摇钱树哇,那喜神怀抱着聚宝盆儿。聚宝盆里倒有那金马驹子在,金马驹子上坐着银人儿。银人儿手托着八个大字来吧您呐,愿您:招财进宝;日进斗金儿!
垫起大竹板儿打出圆润高亢的声响,平缓的单点时而夹杂进拈花和凤点头的点子音,使得原本单调的主板叩击的声听起来快慢折中,错落有致。
嗓音浑厚嘹亮,调门稍高,并极有穿透力。
一曲很快终了,那乞丐在裘五一行人面前将手一伸。
镖师们不约而同地向后跳了一大步。
爷几个打发点吧?
他看定那群人,低了一下头。
言辞举措都是低微卑贱的乞丐模样,眼神中的鄙夷不屑的神色却丝毫没有掩藏。
地上的小乞丐爬起来,抱着来人的腿,躲在他的身后歪头看着惊弓之鸟般的一群彪形大汉。
少在这装神弄鬼!爷几个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上!给我打死这臭叫花子。
镖头挥手大叫道。
周围的帮众你看我我看你,却没有一个人敢往前冲。
就连号令者自己似乎也因为对打在脚上的那块飞石心有余悸而踌躇不前。
衣衫褴褛的来客将竹板塞进胸前布褡裢的一只口袋中,低头摸摸身下孩子的头,关切地轻声问道:摔疼了么?
那孩子仰头望他笑笑,摇了摇头。
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啊!
裘五喊了第二声,众人才伸手掏出腰间防身的兵刃,朝那门口的乞丐蜂拥而去。
寻常出门饮酒的,没有人会把刀枪剑戟随身带着,那群镖师手里的,大都是些短刀、匕首之类,明晃晃地折射过下午从门口斜射进来的阳光。
我袖手站在那群镖师身后,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若刚才那丸飞石真的出自这乞丐之手的话,那定是不需要我出手的,只是万一……
我颇有些不情愿地抽出一把身旁桌上竹筒中的筷子。
唉,委实是件麻烦的事情,我暗器向来用得不怎么好的。
那叫花倒是不慌不忙,一边叉开手指轻轻理了理身下孩子的头发,将右手中的竹竿一抬,便架住了迎面刺来的一刀。
紧接着那碧玉一般的青竹杖甩手一横,第一个人便从那乞丐身边滑了过去。
乞丐将杖反手一戳,直指对手的悬枢穴。
棒尖即到,男人旋即被打出门去,以身亲地,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后面的几个镖师见这番情景,先是一愣,紧接着一同压了上来。
绊、劈、缠、戳、挑、引、封、转,绿玉杖在乞丐手中被挥舞成一团碧影,变化精微,招数奇妙。
那些镖师因为成天的在一起压镖赶路,对各自的招式路数都十分了然,你来我往,你进我退,攻守搭扣得相得益彰。
点苍派的洱海琼波掌、云鹤共舞之类原本不过是些三流的武功,却让这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着实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虽仍旧不能近那乞丐寸身,却也是将他压制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众人将那叫花群星捧月般团团围定,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兜身袭来,不留任何喘息的机会。&;not;
乞丐似乎有些腻烦了这无休止的缠斗,拧起眉头怒吼一声。
天下无狗!
青竹杖瞬间变得如同盛夏的暴雨,铺天盖地地倾洒下来,汹涌至极。
半柱香的时间,乞丐猛然收棍回手,将玉杖啪一声戳地,拄在手中。
刚才还在身边打作一处的大汉一个个都趴在了客栈门外,引得街上许多好事的路人驻足观看。
那绿玉杖的端头点触的地面,青石板已经被凿出母指深的小洞,一条深深的裂缝贯穿小洞将铺在地上的厚重青石板分作两半。
我绿着脸摇头苦笑,索性将筷子插回竹筒,心中早已泪流成河——我的店,你们这是要拆我的店啊?!
站在原处观望的裘五看着自己的徒弟喽罗一个个呻吟着躺在门外,狂怒地掀起一张桌子,催动双掌向那乞丐顶去。
绿玉杖自下而上望顶过来的桌面一划,那木桌便从裘五的掌前飞了出去,在空中翻了几转,稳稳地落到柜台前的那张桌上。
望着摞成一叠的桌子,暗自盘算一下今天损失的银两后,我长长叹了口气:还好没事,要是打烂,又要折我些许银两?!
失去桌子遮掩的一瞬间,裘五将左手的掌劲追加了四成。
暴热直掌断!
整只手掌泛起赤红的光晕,加速向那乞丐拍去。
绿色的玉竹杖回锋兜转过乞丐的手掌,棒身迎上掌心。
乞丐轻喝一声,竹杖便将掌劲弹开,逼得镖头退了好几步。
掌劲刚退去,裘五的右手已经转作拳势直奔乞丐胸口要害。
石破天惊拳!
镖头大声报出自己招式的名字,额头上的青筋条条暴起。
估计这次定然是将吃奶的力气也毫无保留的拿出来了。
那叫花子将棍收拄身前,右手从孩子的头上轻轻移开,倏地展成掌式抬手迎上可以开山破石的暴拳。
内力催动的一刹那,空气中传来仿似龙吟之音,猝然聚起腾蛟跃龙的身势。
战龙在野!
拳掌相交,传来啪一声骨节脱裂的声响。
镖头痛叫一声,由前冲转作后退动势。
那手掌没等裘五的拳头脱开,便屈指将其紧紧握住,向身后一甩。
彪壮的裘五便同一个沙包一样飞出店去。
那乞丐调整内息将气归丹田,低头看看与那仍旧抱着自己腿的孩子,用手轻抚一下他的头,落拓的笑便在脸上绽开。
定睛一看,那叫花仍旧站在进来的位置,一步都未曾挪动过……
阳光斜斜的从门口射进来,给那一大一小两个乞丐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淡淡的金边。
街上有悠悠的飘过小片闲云的影子、仍旧带着一点暖意的丝丝凉风,还有似乎并没有看得过瘾的闲人。
一切都那么自然,却又那么奇怪。
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走!
挣扎着爬起来的镖师们将伤的不轻的镖头连拖带拽的扶将起来,一溜烟地绝尘而去,其速度之快让人不禁怀疑他们刚才究竟有没有受伤。
以区区两招就可破敌制胜,这在我十多年的江湖生涯中,也只是见过屈指可数的几遭。
天下无狗和战龙在野,偏又同时出自一个乞丐之手,这让我不得不联想到丐帮的历代帮主口耳相传的绝学打狗棒和降龙十八掌。
打狗棒和降龙十八掌。
师傅曾经跟我说起过。
身为江湖百晓生的查良镛也曾在他的《武林广志》中对这两门武功有过比较详细的记载。
可我还是认为那不过只是那些无聊的江湖浪客们以讹传讹的结果。
自宋代至今,尽管顶着天下一大帮的虚名,丐帮终究也不过只是一群落难之人集结而成的乞儿*了。宋亡后,这个帮派就一直都处在江湖的边缘,甚少为人提起,更别说什么独门的武功。
今天看来,似乎还真有这么回事。
可终究只不过是猜想而已,谁又能保证这两招真就是打狗棒和降龙十八掌的招式?
不是只有帮主才可以习得的么?
万川集海,心中所有疑问都汇成两个问题,这乞丐是什么人?又为何来这?
回过神来,看到那乞丐就站在我面前,与我的面皮几乎要贴在一起。
我本能向后退了一步,着实吓了一跳。
作什么走的这么近?我耷下眼睛,半是生气半是好笑地问道。
望着这衣衫褴褛的乞儿,黑瘦的脸庞,只是落拓,却不显半分肮脏和落魄。
掌柜……肚子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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