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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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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次,他几乎杀了她。
  然而这一次,有些失措的她,却只听见少主叹了口气,然后把刚披上的白绸长衣缓缓拉下,抬手回过肩,抚摩着那个奇怪的伤痕。
  幽草瞬间呆住——这一次她看清楚了!那伤疤……不止一个。
  左右肩胛骨下方,各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伤口,那里,虽然刚刚用浴巾擦洗过,仍然有黑色的腐臭的液体,细细的渗出!在伤痕的深处,依稀可见森然的白骨。
  “少主!”她忍不住脱口惊呼——服侍少主近两年,身为贴身的侍女,她居然丝毫不知主人有这样的伤!
  那样丑陋肮脏的溃口,竟然在这样一个极端爱洁净的人身上。
  他又怎能忍受?!
  她拿过丝绢,准备擦拭背上的伤处,却看见少主双手交叉着环过肩头,手指掩住了伤口,漆黑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了下来,覆盖了苍白的肌肤。
  在寂静如死的夜里,谢少渊就这样背对着她站着,全身开始微微发抖。
  幽草不知道说什么,只看见黑暗中,一向诡异桀骜的大公子发疯一般地,忽然回过手,手指深深插入肩胛骨下的两个伤口,狠狠撕扯!
  “啊!啊啊!!……”陡然,有类似于负伤野兽的声音,从那个人咽喉里绝望的吐出。几乎疯狂的摧残着自己的身体,血疯狂地从撕裂的伤口涌出——然而,似乎这样还不足以平息体内的冲动,他的手忽然伸向案上供着的那把名剑:冰雪切。
  “少主!少主!”幽草来不及想什么,惊呼着扑上去,赤手握住了那把出鞘了一半的利刃!
  谢少渊霍然抬起眼看着她,居然有人敢阻拦他?从窗外照进的淡淡月光,映出了眼前这个人近乎扭曲的面容——他抬头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再是一个“人”所有的!
  每一次,在少主出现这种眼神的时候,都会有人,会被钉死在这个房间的墙壁上。
  一定会,有人死。
  她这才开始感觉到害怕,下意识地开始退缩,一步步往门外退去。
  “呀!”陡然间,她只觉全身一轻,咽喉剧痛,连半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脖子忽然被人卡住!苍白的手指渐渐勒紧,她窒息的张大了嘴巴呼吸——
  姐姐!姐姐!……
  在内心深处,她忽然忍不住绝望的呼喊着,神智渐渐模糊。
  ――――――――――――――――――――――
  “你在做什么?渊儿?”忽然间,拼命挣扎的她听见了房间门口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仿佛如同被雷电击中,抓住她咽喉的手瞬间无力,她掉落在地板上。
  老阁主……老阁主来了。
  半昏迷的她,在心里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
  “我,我……”陡然,听到他重重跪倒在地上的声音,声音里还是带着极力的挣扎和残留的野性。然而,那个几乎疯狂的声音,忽然发出了奇异的扭曲——昏昏沉沉的她过了很久,才惊觉过来,那,那竟然是……
  啜泣?!
  两年来,她从未想象过,身边这个冷利桀骜的人,居然会跪在地上痛哭。很久以来,她甚至以为除了杀戮和沉默,没有其他什么会发生在这个人身上。
  少主?少主!下意识地,她想过到他那边去,然而,身体不能动。
  “不要这样……渊儿。要知道,没有别的办法……”寂静中,老阁主的声音传来,有些悲悯。陡然间,那一直呜咽的声音忽然失去了控制,痛哭的近似于疯狂:“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那个时候死了?为什么非要让我这样活着!”
  平日里喜怒莫测的老阁主,声音竟然也开始哽咽:“爹也是人啊!渊儿……难道你要爹亲手杀自己的儿子?”
  顿了顿,老阁主叹了口气:“不要担心,渊儿——医生说过,如今已经种药入骨了,只要你一直不终止的吃‘焚心丹’,就能活下去。虽然你出生就得这种怪病,但是按着这个方子,你能活的比普通人还久……”
  “我都快疯了!怎么可以再这样下去!我不要再靠着杀人活下去!”陡然间,跪在地上的少主爆发似的嘶声喊了起来,打断了老阁主的话——
  “我恨这月亮!每次满月的时候,身体里的血就要烧起来一样!”
  “那药逼得我非杀人不可!非杀不可!”
  他的目光,在散落的长发后奕奕闪亮,如同厉鬼。仿佛药性再度发作,鼎剑阁的少主忽然又疯狂一样地用手指抠着肩背上的两处伤口:“什么药?什么药被种在那里面!”
  黑红色的血,顺着他苍白的手指淅淅沥沥洒下,撕裂的伤口里白骨隐约可见。
  地上的她刚缓过一口气,却被眼前的情况吓坏了。
  “别这样,不吃药你会死的!”老阁主是俯下身安慰着儿子,那个苍白瘦峭的身躯在他手下瑟瑟发抖,“那些不过是些蠢猪一样的下人,杀几个有甚么了不起的?别放在心上。”
  听得那样的话,幽草陡然呆住——平日里威严慈爱的老阁主,此刻的眼光却如同恶魔一般!
  “爹,爹!大哥怎么了?又发病了吗?”被少主方才的嘶喊声惊起,渐渐有下人们跑动的声音,二少爷少卿的声音焦急的在外面响起:”我可以进来吗?”
  “不许!我说过你不许进你哥的房间!快给我走开!别靠近!”
  一反常态,老阁主竟然有那样严厉的语气呵斥着向来宠爱非常的幼子。
  斥退了幼子后,他回手抚摩着长子漆黑的长发,另一只手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药瓶,倒了一些红色的粉末出来,洒在少渊肩背上的两处伤口内。然后,将一粒乌黑的药丸,纳入了儿子口中,用内力化解着药力。
  那些药仿佛有神奇的力量,疯狂边缘的少主,忽然渐渐安静下来。
  “渊儿,既然你不愿意杀那些下人,那么就去杀了方天岚吧……他那样的人,的确是吾儿在世间不多的几个值得一战的对手!”老阁主的声音低而沉,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力。
  “方天岚?翻云覆雨手?哈,哈……很好,我会把他钉死在他家门口那个‘天下第一’的牌匾上!”如同以前无数次一样,没有问为什么,渐渐平静下来的少主,将染血的白衣拉过肩头,遮住了那两个可怖的伤疤,冷冷的微笑着。
  如同疯子一般的冷酷笑容。
  房间里终于又寂静了,病人再度沉睡。
  “渊儿的病越发的重了……只怕总有一天,他会六亲不认。”看着在药力发作下陷入昏睡的儿子,老阁主喃喃,然后将目光投向惊呆在一边的幽草,严厉的吩咐:“今天晚上,你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知道吗?”
  “是的。婢子什么都没看见……”依然是低着头,她温顺的回答。
  “好好照顾大少爷——记住你姐姐的下场!”拉开门,正准备走出去的老阁主忽然回头,说出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
  她正拿了一个软枕,想去垫在昏睡的少主颈下,听了那样的话,手一颤,枕头“啪”的掉了下去,脸色苍白如死。
  “爹,大哥他……”门外,焦急的二少爷少卿一见父亲出来就问。
  “他没事——你以后不许再进这个院子了,知道吗?”极端严厉的声音。
  少卿有些不解,有些委屈:“为什么?大哥明明有病!”
  “因为你大哥和你不是一样的人!少惹他,知道吗?!”
  “为什么?为什么不一样?”
  声音渐渐远去。幽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缓俯下身去,抱了一床藕色的褥子,轻轻覆上了沉睡的人——他终于睡去了,收敛了一贯的尖锐和狂躁,显出从未有过的安宁。
  不知道为什么,陡然间,她的眼泪就掉落在他脸上。
  ――――――――――――――――――――
  ACT4舞风
  初春的原野。
  郊外踏青游人不断,红男绿女,袖挽春风。处处看来,都是旖旎风光。
  陌上,一个白衣长发的男子,有些落寞的走过来。他身后默不作声的跟着一位淡绿衫子的少女,几乎是小跑着,跟着他的风一般的脚步,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布包。
  陌上杏花盛开,一阵风过,便如雨般的洒落无数花瓣。白衣男子停下了脚步,看着落花,似乎想起什么似的,眉头又皱了皱,眉间的深痕有如刀刻。
  “少主,老爷他们在那边等呢。”看他有些出神,身后的绿衣侍女轻声提醒。
  他的目光投向长亭,那里,鼎剑阁的几个元老,在设宴饯行——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所有来相送的人,居然都是一身白衣。
  ——满座衣冠似雪。
  “……”这种不祥的打扮,令侍女都觉得有些不自在,正待说什么,忽然耳边传来了一阵歌声: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予,一生休。
  “纵使被无情弃——
  “不能羞!”
  那样明快的歌声,唱得那样自然而毫无忸怩做作,不但是那个绿衣侍女,连看着半空落花的白衣男子都不由得向歌声传来的地方看去。
  秋千架子下,一群也是出游的女子在嘻嘻哈哈,中间那个穿着水红色百蝶穿花长裙的女子在歌声中微微使力,看的出是个荡秋千的好手,一边唱歌,一边脚下适时的一蹬,绳子越来越高,如飞一般的轻盈。
  “好啊!阿绣,加把劲儿!”
  在一片的叫好声中,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热情中带着几分腼腆。看去,只见长亭底下,少卿早已顾不得父亲在旁,大声看向这边,喝起彩来。
  在众人喝采声中,秋千上的女子微微一笑,裙裾如风,越荡越高,如同一道彩虹。
  “你看,阿绣那丫头今天是疯了不成?”人群中,有姐妹笑着打趣。
  “没看谢家二少爷在嘛……”有好几个人笑着回答。
  这时,只见秋千已荡的几乎和地齐平,直直没入对面的柳树桃花中。
  在那一刹间,秋千上的妙龄女子微微向前探首,编贝似的牙齿一咬,从那一树开的火也似的碧桃中,咬下了一枝繁花来。
  “阿绣好厉害!”秋千下一群人拍手笑起来,秋千上的少女美目流光,笑吟吟的看着长亭里谢家二公子,不再蹬秋千,却腾出手来,将一绺散出来的长发掖到耳后,然后将叼着的碧桃拿到手里,对着少卿一笑,扬手将手里的桃花丢给了他。
  看的人一阵哄笑,少卿的脸阵红阵白,喜悦而忐忑的看了一边不动声色的父亲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跳出去,捡起了那支桃花。
  白衣长发的男子站在陌上,看了许久,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忽然有幽幽的光芒,忽然不回头问:“幽草,这个——就是少卿他的心上人?”
  对于这个突兀的提问幽草不禁一怔,然后有些奇怪的看了少主一眼,惊讶于他眼中重新出现的诡异与残忍,轻轻回答:”是的。阿绣,是鼎剑阁里阮总管的女儿……”
  “一个下人而已……”有些不屑地,少渊忽然扬眉冷笑,“那些肮脏的下人——居然也敢那样笑……居然敢那样笑!”
  幽草看见他有意无意的抬手,碰了碰肩后的伤疤,眼睛里,忽然有浓重的阴郁。
  她心中不由得一跳:“少主,求你,请不要对阿绣——”
  等不得她说完话,只觉耳边一阵风过,少主已经不在原地。
  “哎呀呀!”女伴中,响起了一片的惊呼。
  刚刚缓下来的秋千复又高高荡起,白衣长发的青年男子忽然如天外飞来一般,掠上了秋千,一手拉着绳子,一手抱着阿绣的纤腰,也不见他如何使力,便如同飞仙一般轻飘飘的从两丈高的秋千架子上落下。
  水红衣衫的少女,一时吓得脸色雪白。
  “大哥,你——”少卿急怒交加,完全顾不上今天是饯行的日子,想冲过来,却被一直不动声色的老阁主一把拉住,问大儿子:”渊儿,你这是做什么?”
  看着这个一向怪僻桀骜的大儿子,鼎剑阁的阁主有些无奈,带了三分忍让。
  “我要这个女子!我一个人过的厌烦了。我要个活的,新的人,来陪我。可以吗?”
  少渊的眼神很平静,很冷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那个眼里带着愤恨和委屈的女子虽然一直努力的挣扎,却偏偏动不了。他眼色桀骜的看着父亲,看着弟弟,看着所有元老。
  少卿几乎要咆哮起来:“大哥!你疯了?阿绣,阿绣是……是我的人!”
  这个少年,被逼着当众说出了私心里的话,一时脸色涨的通红。看着自小景仰,却从未接近的兄长,他明澈的眼睛里有彻骨的愤怒和失望。
  “你?……”看着他充满朝气的脸,大公子少渊忽然微微冷笑起来,“自小,你比我多得到了多少东西?拿走你一个女人,算甚么?父亲,你是答应也不?”
  他看着父亲,眼色如针,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
  “又不是抢亲,为父也不能说了算……”谢阁主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怒气在眉头凝聚,但是,出乎意料的,他没有爆发,似是在极力隐忍。
  少渊冷冷回了一句:“一个下人的女儿……还不是一样是谢家的奴才。”
  老阁主无语,看着将要远行的大儿子,和他身后奉剑而立,脸色苍白的侍女,目光在迅速的变幻。目下,鼎剑阁里已经没人能制服这个人了。
  “谢少渊!你简直疯了!”
  一个不注意,少卿已经冲了过去,想去把心上人从兄长手里拉回。然,还未近他身边三尺,少渊抬袖一拂,白绸的袖子轻轻敲打在弟弟的手腕上,腕骨刹间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毫不留情,对于自己的亲弟弟也如此下手不留情!
  剑妖,果然是剑妖——简直是疯了!
  “少主!”亭中的几位长老再也看不下去,纷纷按剑而起!
  “算了……”忽然,老阁主终于动手了,拉住了已拔出剑来的二儿子,对着一直冷笑的大儿子缓缓道——
  “你今天要远行,先不忙。等你回来,我就替你作主,迎娶阮姑娘为妻,如何?”他的目光,虽然是看着自己的儿子,却一样深不可测。
  “爹!爹!你怎么可以这样!”不可思议地,少卿叫了起来,几乎无法想象,从小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父亲,居然做出了这样不近人情的决定。
  在瞬间,大公子少渊的手一抄,拉起了因为听得此语而几乎萎地的阿绣,看见她片刻前还光彩照人的脸上笼罩的苍白,他嘴角又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声音更加寒冷——
  “谁说我要明媒正娶这个女子?她也配?我只不过缺一个丫头而已!”
  然后,他忽然大笑,击掌,清亮的掌声击破了此刻所有人的寂静。在众目睽睽之下,谢家的大公子竟张开广袖,长歌起舞: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篷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长袍凌风飘展,裹起漫天的杏花乱舞,洒在空中。谢少渊的身形似一只渡尽寒塘的冷鹤,轻盈飘洒,孤光高洁。歌声更是清亮激越,仿佛银河天流,无始无终。
  举手挥袖,边歌边笑,已踏上了陌间,离去。
  “疯了……看来真的是疯了……”
  陡然间,所有人都听见了老阁主喃喃的自语,他看着儿子的目光,怜悯,而又无奈:“卿儿,莫怪爹——你大哥如今的病情,是经不起半点忤逆了……先顺着他吧。他此行关系重大啊。”
  大家倒抽了一口冷气,连一直怒不可抑的少卿,都恍然明白了什么,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在陌上载歌载舞远去的大公子,叹了口气。
  所有人都明白——
  原来传闻是真的,谢家的大公子,的确是疯了。
  “少主!少主!”
  在所有人都发怔的时候,陡然听见绿衣侍女的声音响起在风里:”你的剑!”
  幽草提起衣裾,奔了过去,踏着满地的杏花。
  谢少渊回身,看着她微微一笑。然后,伸手,取走她手里包好的长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忽然抬手摘下陌上的一枝杏花,插在她的发间,抚摩着她的鬓发:
  “回房间里去,等着我回来。十天后我不来,就把我的东西烧了。
  “可惜了那把冰雪切,就给你好了,别落到别人手上……然后,去换一个差使。”
  “以后你再也不用呆在那个黑房子里陪着一个疯子了。
  “——快去求菩萨吧,保佑我不要回来!哈哈,哈哈!”
  他大笑,一声清啸,抽剑起舞。剑光横空的时候,一天艳丽的飞花都黯然失色。
  一片乱红飞舞里,他高歌纵横而舞,长天空阔,春草萋萋,相送满座衣冠似雪,鼎剑阁少主歌声浩荡,冲霄而起: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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