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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明月作品集-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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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州城上空冷月高悬,他在柔软的锦绣被褥里辗转未眠。
  ——那么多年的餐风露宿,反而有些不习惯在这样舒适的地方入睡。
  漆黑的夜里,他睁着一双比鹰隼还锐利的眼睛,在夜中看着什么——他一直在深思着白天在公堂上看见的那双纯澈坚定的眼睛,感到深深的疑惑。
  如果不是心地善良、胸怀坦荡的人,又怎会在自己的注视下尚有这样的目光?可那个凶狠骄横的女子,明明是个绿林大盗!她凭什么还这样理直气壮?
  这时,隔壁传来了轻微的走动声,两个人从窗下走过。
  一个声音抱怨:“三更半夜的,又轮到老子去守监了。这当差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什么时候有铁面神捕那么威风就好了!”
  ——他在黑夜里眨了眨眼睛,原来是差役要轮班了么?
  另一个也疲乏不堪的声音接道:“小子你想得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模样!不过……我想今晚咱哥们俩是用不着去当值了……嘻嘻,对吧?”
  他笑得淫猥,另一个恍然大悟:“对了!今天那个小妞可真是靓女啊!这下知府大人又有甜头可以尝了——咱们还去当值干什么,睡觉去吧!”
  两人嘻嘻哈哈笑了一阵,脚步到了门口又转了回去。
  隔壁的黑暗中,那双眼睛突地焕发出了比刀锋还厉还冷的光芒!
  ―――――――――――
  昏暗的牢狱里,只有火把在燃烧。
  厉思寒已停止了反抗,双手上的镣铐和双腿穴道的受制,让她几乎已动弹不得。她也没有喊人,因为她明白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的,说不定只会让这个衣冠畜生更疯狂!
  她一停止反抗,那双手更肆无忌惮地撕扯她的衣物,那个人压在她身上,气喘吁吁地道:“小美人……你…你只要从了我,一定……饶你死罪,从轻发落……”
  那双脏手一接触她的肌肤,她全身都忍不住在颤栗!
  她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怕!最多当成被疯狗咬了一口罢了——可在她一遍遍为自己打气之时,前所未有的恐惧、绝望和耻辱也在一步步向她逼来。
  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一岁因偷了块烧饼而被人团团围住大打出手之时——一样的恐惧、无助与羞耻,是在以后九年中她始终挥之不去的恶梦。
  “滚开,你这个畜生,滚开!”她终于忍不住厉声大喊,拼死反抗着加诸在身上的凌辱。可那人却象八爪鱼似地缠住了她,一双手仍在撕着她已不蔽体的衣物。
  她稍稍把舌尖放在了牙齿之间……
  突然,她只觉身上一轻,那个压在她身上的家伙向后直摔了出去!
  “杨知府。”那个人一字一字道,声音冷冽如冰,“这么晚了,还在监牢里?”
  杨知府正在庆幸将要得手之际,突被人拎着脖子甩了出去,全身散了架似地痛。他怒火冲天,正待破口大骂。但一听那个冷酷如冰的声音,心下一下子彻底冷了,颤声问:“神……神捕?”
  他正在思索该如何为自己巧言分辩,只听铁面神捕冷冷道:“人犯我立时亲自带走,押解回京再行审理。杨知府,你没意见罢?”
  杨知府本想巧言几句,可一与他那冷酷之中又含着怒火与不屑的目光一碰,立时心虚得说不出一句话。铁面神捕解下斗篷,甩在厉思寒身上,双指连弹,已解了她双脚穴道,低声:“你还能走么?”
  厉思寒惊魂方定,天性中不甘受屈的傲气油然而起,傲然道:“当然能走!”她挣扎着起身,恨恨盯了杨知府一眼,跟在铁面神捕身后走了出去。
  外面的风很大,吹得斗篷猎猎扬起,厉思寒双手仍被铐在一起,扯不住斗篷。夜风直灌进了斗篷中,让衣衫不整的她遍体寒意。一阵风过,她左手拉不住斗篷,手一松,斗篷一角随风扬起。突然一只手闪电般扯住了斗篷一角,另一手伸过来在她腕上一捏,铁镣生生断开,铮然落地。
  “好好跟着!”那个淡淡的声音吩咐道,高大的身影转了回去。
  厉思寒心下莫名地有一阵暖流涌起,脱口问:“你不怕我逃跑?”
  铁面神捕头也不回地开口,低沉的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自信:“你逃得了么?”
  泉州城的冷月下,厉思寒不再作声,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她明白,这一去,将是几千里的押解之途。要想从这个人手下逃脱,她必须有更大的耐心与细心!
  “刘……刘师爷,这可如何是好呀!”天不亮,杨知府就紧急地叫来了心腹师爷,在后堂象没头苍蝇似地乱转,“这个臭捕头向来软硬不吃嫉恶如仇,他此番若回京参一本,我头上这顶乌纱肯定不保了!师爷,你要救救本官呀!”
  刘师爷半夜里被叫醒,心知一定出了大事,听杨知府这么一说,他眼中也不由一阵为难。沉吟半晌,咬了咬牙,他一拍桌子:“好,就只有这么干了!”
  他转头对知府道:“杨大人,在下有一妙计,包管为您除去这一心头大患!”
  他低声细细说了一遍,只见杨知府从焦躁到疑虑到眉花眼笑,最后忍不住连连点头,夸奖:“师爷端的好计!本官立刻按所说的办!”
  刘师爷轻摇纸扇,阴阴道:“白道黑道一起上,管他什么神捕不神捕,我叫他不能活着走到京师!”
  ――――――――――――――――
  “我说,你停下歇歇行不行?走了老半天的路,你不累人家可累了,到了官府我要告你虐待犯人!”厉思寒停住脚喘息,终于忍不住发作了出来。
  从凌晨到中午她一刻也不停地跟着这臭捕快走路,已被累了个半死。她刚开始还不服输硬撑着,后来脚下发软饿得要命,终于还是嚷了出来。
  反正,前头就是平川城了,正好歇息一下。
  她语音才落,铁面神捕目光扫了一下城下张贴的告示,脸色忽地一变:“快走!”
  她没反应上来,只觉肩上一紧,已被人拎进了一条胡同里。
  “你搞什么鬼?”她不甘被人如玩具般拎来拎去,火气大盛。
  “闭上你的嘴。”铁面神捕蓦地回头,一字字道。他目光严厉如刀,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厉思寒也不由自主地住了口,噤声跟着他疾步走过郊外密林,重新返回了官道上。
  “官府在缉拿我。”铁面神捕淡淡道,“以后要小心一些了。”
  “什么?”厉思寒吓了一跳,“没搞错吧?你是神捕,他们还出榜缉拿你?”
  铁面神捕缓缓道:“官府以为我因贪恋美色而携女盗出逃、并打伤知府杨大人,故广东巡抚下令缉拿我。”
  他说来依旧不带半丝感情,既无忿恨,也无不平,似乎只是叙述一个事实。
  厉思寒吃惊之余也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冷冷讥讽:“神捕反被捕,真是有趣!”
  铁面神捕拿出了一顶范阳笠戴上:“少多嘴,走!”
  在一家偏远的客栈住下,厉思寒掀开那床不知盖过多少人的旧被,不由大皱眉头:“好臭!”
  这家客栈几乎破得不象样,房里除了一张桌一张床就别无长物,而且到处弥漫着一股臭气,令人欲呕。
  “客官,饭来了。”小二端进两碗糙米饭,再加上一碟酱黄瓜。
  “这东西也能吃?”厉思寒当场发作了出来,她虽为盗匪之流,可手头大把金银来去,衣食住行比一般人都讲究,如此饭食在她看来简直与猪食无异。
  但当铁面神捕坐下开始动筷后,她又发作不出了。因为他在吃之时安之若素,仿佛还吃得很香——连他都不挑剔,那她这个犯人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米饭很糙,黄瓜很苦,厉思寒吃了几筷就不动了。
  这时,一直不开口的铁面神捕冷冷道:“自己不吃,明天别抱怨说又走不动。”
  厉思寒白了他一眼,赌气地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扒饭,三两口就把饭吞了下去,然后再盛了一碗,再大口的吃,甚至把他面前碟子里的酱黄瓜都一扫而空。
  “你满意了吧?”她把空碗一放,冷冷回敬。
  铁面神捕似乎压根不想与她计较,先自起身收拾好了碗筷,一并放在桌子上待人来收。然后四处检查了一遍房间里的陈设,最后将自己的行囊和佩剑放在了案边。
  厉思寒看得有些发呆——这个人……原来……
  小二收走了碗筷后,又送来了烛火。此时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铁面神捕俯身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火光一明一灭映着他的脸。他回过头来,正看见厉思寒出神的目光,不由微微皱眉——这个女盗实在肆无忌惮,没有半分良家女子该有的模样。
  “你今年几岁了?”厉思寒忍不住问,“你名声这么大,怎么会这么年轻?”
  她感到不可思议,直直地盯着他看——跟了这么久,她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人的年龄。
  铁面神捕并不准备答话,厉思寒却自顾自说下去:“铁面神捕居然也住这样的店,吃这么粗糙的饭,还自己动手收拾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她边说边摇头,啧啧惊叹。
  “你以为呢?”终于他开口接了一句,可语音仍是淡淡的,“难道像你一样,可以劫了金银大把花销?”
  “你整了这么多黑道人物,破了这么多案子,劳苦功高,朝庭一定会重重赏你,”厉思寒语带挖苦,露出神往的表情,“你应该是走到哪儿都有人前呼后拥,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才是。你这么艰苦朴素,是装给谁看?”
  铁面神捕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既不动气,也不答话,另外又点了一支蜡烛,道:“我睡外间地板上。你老实呆着。”
  可她不依不饶问下去:“你为朝廷卖命,不就为了这些好处么?可惜呀,这一次连官府都在缉拿你了。其实人家根本当你是一条走狗而已,一个不高兴就可以随随便便踢你一脚。”
  她是成心要激怒他,不知不觉语气越来越尖刻——他越是如此波澜不惊,她就越想要触怒他,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铁面神捕头一抬,闪电般凌利的目光让正滔滔不绝的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住了口,但随即又道:“你拿眼睛瞪我干什么?我怕了你么?”
  铁面神捕从桌上拿起蜡烛,走到门边,突停下:“此事到了京师,我自向大理寺解释。是非善恶自在人心,我自认问心无愧,人言又何足道。”
  “不错!”这次厉思寒居然大声赞同,“自认问心无愧,人言又何足道——我厉思寒也自认问心无愧,那被认为是盗是寇又何足道哉?”
  铁面神捕在门边停了一下,一字一字问:“你——真自认问心无愧?”
  “是!”厉思寒傲然道。
  “即使是作了盗贼?”
  “不错!”同样果断的回答。
  他霍然回身,目光又一次惊电般地落在她身上,审视般地看着她的眼神——坦然无惧,明亮得如同皎月,没有一丝心虚阴暗,毫无逃避地与他对峙。
  同上次一样,他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极其刚毅而优美。
  “原来他长得也很好看啊。”厉思寒不由在心里想,“可为什么要把半边脸遮起来呢?”
  她一边想嘴上一不留神就说了出来:“喂,你为什么要把半边脸遮起来?怕人看见么?”
  铁面神捕突然抬头,冷冷看了她一眼:“少多嘴。”
  他似乎不愿再说下去,转身离开。把蜡烛放在外间地上,又把斗篷铺在了地板上。
  “喂,你……你就睡地上?”厉思寒有点过意不去地问,她可从没听说过如此优待囚犯的,“你不怕我半夜自己逃跑?”
  铁面神捕不答话,只反手把门关上。
  四更了。
  厉思寒一身冷汗地从梦魇中惊醒,欲喊无声,喉咙堵得慌。方才她在梦中,竟梦见了十一位兄长被推上刑场,受了凌迟酷刑!
  惊醒后心头兀自乱跳,冷汗涔涔而下,两行热泪亦不由无声直落下来——都是她不好!她不该缠着兄长来京师,她更不该在大街上忘乎所以惹人注目。一直来她总是给兄长们惹麻烦,可每一次他们都为她化解。
  她曾经以为哥哥们宽厚的肩膀,将是她一生温暖的天。可…可现在……
  蓦然间,她对外面那个铁面神捕起了极深极切的恨意!
  本来在这几天中,她无形中已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可在这一刹间,她又回忆起了不共戴天的血仇,直让她恨不得把门外的人千刀万剐。
  “不!我不能就这样认命!我要留一条命去救哥哥们。”她心中蓦地起了这个念头。
  屏息倾听,房外很静。她细细想了一番,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轻轻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来到窗边。先把桌上的半壶茶注入窗轴中,再轻轻一推,被湿润了窗轴的窗无声无息地开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闪电般地跳出了窗,立刻躲到了一丛灌木下。
  就在她落地一刹间,她听到房门一声轻响,有人闯了进来。
  ——好厉害,警觉得这么快?!
  厉思寒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只听他在房内稍稍停了一下,轻轻叹息了一声。她心下登时一震:这声叹息含着一丝失望与愤怒,是从未在他不惊轻尘的语声中听到过的。
  她正在发呆,心下莫名地现出一缕悔意,只听头顶风声掠过,待她抬头看时,只见那袭斗篷已闪电般消失在夜色里。她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望望天上的明月。她自由了!可她心中却不是十分欢喜,反而觉得仿佛失落了什么。她向相反的方向奔了出去。
  夜风很冷,冷得她不住地发抖。可一种强烈的危险感让她咬紧了牙关往前奔,她明白铁面神捕的可怕!她不走小路,反而选了大路,这是多年的江湖经验教她的。
  夜不是很黑,只有一轮朦胧的残月伴着她。无助、惶惑、孤独……种种十九年来一直深埋在她内心的感受莫名地涌了上来。
  她在奔跑,却不知奔向何处。
  出了城,她刚想停下来喘一口气,突然呆住了。
  “你终于到这儿了,雪衣女。”在城外冷月照耀的荒冈上,那熟悉的声音冷冷道。
  声音中没有愤恨,没有火气,甚至也没有讥讽,一如她最初在云蓬客栈被捕时听到的声音——那是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感情因素的声音!她突然遍体寒意。
  “你逃跑了。”铁面神捕霍然回头,一字一顿地道,与钢铁相映的脸上有一种难言的森然肃杀之色,衬着他冷漠严厉的目光,更是叫人心寒。
  厉思寒不由止住了脚步。这一次在他的目光中,她再也无法坦然直视,默默低下了头。
  铁面神捕从冈上跃下,还未落地,扬手就给了她重重一记耳光!他下手真重,厉思寒被打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嘴角沁出了血丝。但这一次她居然什么也不说,只默默抬手拭去了嘴角的血迹。
  “铮”地一声,只听腕上一阵轻响,一条精铁打制的镣铐已铐住了她的右手,而另一头却铐在铁面神捕的左手上。
  “跟我走!”又一声冷冷的吩咐。
  厉思寒知道,她已失去了他对她的仅有的信任。
  她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这几日行来,他们已不走官道,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一般都在荒郊野外行走。一路上他们没再说话,而厉思寒似乎也沉默了许多,只乖乖跟着,不再象往日那样多嘴多舌。
  一日傍晚,正走在一片旷野之中,突地天空阴云四合,狂风大作。举目四望,只见旷野一片,连棵大树都没有。一道耀眼的闪电从空中划过,尘土味的空气中湿湿的。
  要下雨了么?可这里,连个躲雨的地方也没有啊!
  正当她做了被淋成落汤鸡的准备时,突然只觉头上一黑——仰头看去,只见那黑色的斗篷已在她头顶上。就在同时,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
  厉思寒愕然回头,只见身边的铁面神捕站在雨中,而他身上的斗篷已遮在她肩头。她心中一热,忙过去把斗篷拉在他身上。可她个头不高,头顶才堪堪过他的肩膀,再怎么踮脚也够不着他的头顶。
  铁面神捕没说什么,只摇摇头,又顺手把刚披上肩的斗篷拉了过去。
  厉思寒心头一阵无名的怒火涌起,一扬手,揭掉了自己肩上的斗篷,就这样站在雨中仰头看着他:“我不要人同情我!你不盖的话,我也不盖!”
  这几天来,她第一次理直气壮地直视着他。
  铁面神捕似乎有些意外,俯视着她,眼中带了些探究的意味。突然一伸手,一股气流激动地上的斗篷,斗篷竟自落入他手中。
  “擒龙功!”厉思寒吓了一跳,不由失声——这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奇武学,居然真的有人会?!语音未落,只觉头顶又一暗,仰头望去,只见斗篷的一半张开在她的头顶。
  两人选了一处挡风的高地坐下,都没说话。
  她蹲在那块石头上,仰头看着铁面神捕,突地问:“还在为我的逃跑生气?”
  “没有。”铁面神捕并不看她,淡淡回答,“没有犯人会不想逃的,我为什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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