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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霜河-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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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侍们慌忙上来侍候,景安帝手指着薛蘅,又指向殿外谢朗那一桌,哈哈大笑。
  谢朗世家子弟,相貌英俊,武艺出众,又是平王的陪读,与柔嘉公主秦姝也是青梅竹马。皇后一直看在眼中,有心将秦姝下嫁给谢朗。
  只是谢朗在涑阳素有风流少年之名,他与翠湖珍珠舫的姑娘们交情匪浅,经常带着一些世家子弟在珍珠舫上流连,这名声也隐隐传入宫中,加上秦姝年纪尚幼,皇后便将这念头放了下来。
  此刻景安帝听到薛蘅这一句“小谢,小谢,惊起莺燕无数!”,想起皇后在自己面前念叨过的事情,不由哈哈大笑。
  谢朗风流之名在京城内隐有传闻,一众臣工见陛下大笑,也都哄堂大笑。
  坐在左首第二席的谢峻面色铁青,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数席开外不肖子的身影,若非是在御宴,只怕就要当场执行家法。
  梧桐树下,谢朗俊面通红,偏又无法为自己“洗冤正名”,眼见陆元贞等人也是憋着笑,气得牙关暗咬,放在桌下的右手运力,“啪”的一声,一双玉箸断为两截。
  
  景安帝笑罢,点头叹道:“小薛先生这首《如梦令》,吟诵涑阳风光,可真是十分应景。朕看,今年这入夏节诗词的头名,就定为―――”
  薛季兰神情冷肃,隐含责备地看了薛蘅一眼,离席跪下,“启禀陛下。”
  “薛先生请说。”
  “薛蘅这首词,‘小谢’二字不合词格韵律。且诗词最要讲究温柔敦厚,她这首词一味哗众取宠,太过尖刻,有失厚道,不宜取为头名。”
  景安帝“哦”了声,再看看谢峻和谢朗的神色,沉吟片刻,转头望向方道之,“依方先生之见―――”
  方道之微微欠身,答道:“薛先生言之有理,此词文辞虽佳,但少了些气度。”
  薛蘅被薛季兰那一眼看得十分难受,竟似喘不过气来,景安帝的话语也飘浮在她耳边,“既然如此,就依二位先生的意思,此次入夏节诗会不取头名,所有作了诗词的臣工,皆赏赐宫花一枝。小薛先生也赐宫花一枝。”
  众臣跪低呼圣,薛蘅也离席跪下,只是心中颇不是滋味。
  众人尚未站起,忽听到宫门方向传来充满焦灼意味的长喝,“八百里加急军情!八百里加急军情!”
  众人齐齐转头,景安帝心跳陡然加快,猛然站起。
  传讯官满头大汗、满身灰尘,扑倒在御座前,大声泣呼,“禀陛下,玛西滩一战,我军战败,燕云大将军,阵、阵亡了!”
  
  景安帝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在内侍的搀扶下稳住,定定神,急道:“快细细禀来!”
  “是,玛西滩一战,我军中伏,燕云大将军死在敌军乱箭之下,所率两万人马―――”
  “怎样?!”景安帝厉声道。
  传讯官垂下头,泣道:“仅有两千人退守至燕云关―――”
  景安帝一阵眩晕,群臣趴在地上,都觉四肢凉透。平王见不幸被自己料中,也心情沉重,悄悄偏头,向陆元贞和谢朗使了个眼色。
  传讯官喉咙嘶哑,禀道:“丹族大军一路向南,所幸燕云大将军之前曾留了三万人马在岷山,由裴将军指挥。由玛西滩退下来的两千神武军死守燕云关,血战数日,裴将军派出人马及时支援才没有丢掉燕云关。现在两军正在燕云关至岷山一带交战,战事十分激烈,但我军粮草药材缺乏,将领也十亡六七。裴将军请求陛下,速派大军支援!”
  他跪前几步,将手中血书高高举起,泣道:“陛下,玛西滩血流成河,燕云大将军死不瞑目,求陛下速派大军,为将士们报仇雪恨!”
  殿内殿外,一片死般的沉寂。那个殷国人心目中的战神,那个曾在西山空手杀虎、被景安帝笑着封为燕云大将军的靳燕云,竟死于乱箭之下。而丹族大军又压到了岷山,所有人心中如被乌云沉沉压着,喘不过气来。有些胆小的文臣想起那凶残成性、烧杀掳掠的蛮夷丹族骑兵,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方道之轻转着手中的酒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片死般的沉寂之中,忽然有一把豪气冲天的声音喝道:“怕什么!和丹族人拼了!为燕云大将军报仇雪恨!”
  景安帝与众臣齐齐抬头,只见梧桐树下,谢朗长身而起,英气勃发,傲然环顾四周。
  伴随着他的喝声,陆元贞等世家少年纷纷站起,大呼道:“对!和丹族人拼了,为死难将士报仇雪恨!”
  少年们的呼声震破云霄。所有人望着他们,只觉这些热血少年意气风发、光彩夺目,令满天星辰黯然失色。许多官员更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感同身受,先前因大败而带来的惊恐慢慢消失,数十人相继呼道:“对,和丹族人拼了,为死难将士报仇雪恨!”
  谢朗右臂力甩白色披风,大步走到御座前跪下,抱拳抬头,大声道:“微臣谢朗,愿以一腔热血精忠报国,愿以这微弱之躯浴血沙场,愿以铁血忠心守疆卫土。求陛下恩准谢朗入军杀敌,为万千将士报仇雪恨!”
  景安帝还未发话,谢朗又用力咬破右手食指。鲜血迸溅而出,他撕下披风,在披风上快速书上一个殷红的大字――战。
  他高举起披风,眼光有意无意扫了扫一旁的薛蘅,朗声道:“微臣以往多有胡闹,今日得未来的掌门师叔一词提醒,深悔昔日之过。求陛下给微臣一个为国效忠的机会,微臣愿血战至最后一刻,愿将这微末之躯捐于沙场!”
  


七、少年心事当拿云

  乾清殿,巨烛悄无声息地流着热泪,殿内气氛让人窒息。
  景安帝和阁臣们经过商议,发出军令,调派雅州道、灵台、谯州军辕的五万人马北上支援裴无忌,并紧急征调粮草药材,运往军中。
  可议到由何人率领这五万大军及裴无忌手下幸存的三万人马时,景安帝却犯了难。
  一直以来,殷国北线大军由燕云大将军一手统领。他对景安帝忠心耿耿,又勇猛无双,朝中一直不以北面为虞,其余名将多数集中在南方。
  谁也没有料到,靳燕云竟会战死沙场,朝廷此时,竟找不到一个富有经验且勇猛善战的人来挑起重担。
  更何况,大家都明白,此次谁担当领军大将,谁就能拿下北面兵权。八万大军在手,纵是皇帝,也不得不忌。
  弘王早就有心要夺这兵权,雍王一向唯他马首是瞻,便力荐由弘王妃的兄长伍敬道挂帅,领兵出征。
  景安帝面色阴沉,从案头取了一本札子掷给雍王。雍王拾起细看,却是御史台大夫弹劾伍敬道在故太皇太后阴诞日,于府内饮酒摆宴并传歌姬献舞。
  雍王心中一凛,不敢再说,只暗中揣测,太皇太后阴诞已过去两个多月,御史台大夫现在弹劾伍敬道,不知是偶然还是有意为之?
  
  景安帝沉吟不语,想了许久,望向大殿左侧一直沉默不言的方道之,“方先生,您看―――”
  方道之想了想,道:“裴无忌这个人,我见过。若论英勇,比靳燕云只差少许,若论兵法,倒还强过靳燕云三分。他能守住岷山,足以证明这点。”
  “先生的意思是―――”
  “前线大将,裴无忌一人足矣。派过去的将领,关键要起到代表天子皇威、振奋军心、震慑敌军的作用。”
  景安帝点点头,正要询问派何人合适,平王出列,单膝跪地,大声道:“父皇,儿臣愿为国尽忠,愿率军出战!”
  殿内炸开了锅,皇子身份贵重,纵是出行打猎,那也是关防重重,至于亲自带兵出征,更是少有。当然历代帝王忌讳皇子拥兵自重,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此番国难当头,平王顺着方道之的话请缨出战,大出众臣意料。
  景安帝一言不发,静静看着銮台下的平王,见他神情坚毅,紧抿着的嘴唇更是似极了一个人,眼神慢慢变得柔和。
  弘王被平王这一记打得措手不及,还未想好如何修辞,景安帝已动了念,“平王,你真的想清楚了?打仗可不比行围打猎,步步都是杀机啊。”
  平王顿首,“儿臣愿为父皇、为秦氏守住北面江山,儿臣不惧生死,求父皇恩准!”他又抬头直视景安帝,“父皇,我等热血男儿,若不能以身报国,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上!”
  景安帝想起夜宴时谢朗等人请缨杀敌的情景,那股豪情,在众人最沮丧的时候及时稳住了人心,此时国难当头,若是不允这帮热血少年的请求,岂不寒了人心?
  
  他下了决断,点头道:“好!朕就准你所求,由你带领这五万人马,与裴无忌会合,统领北面军务!”
  平王放下心头一颗大石,沉声道:“儿臣遵旨!儿臣定不负父皇期望,誓要将丹贼赶回阿克善草原!”又道:“儿臣恳请父皇应允,谢朗、陆元贞等儿臣的陪读,均随儿臣出征。”
  景安帝看向谢峻,“谢卿。”
  谢峻正一直为了薛蘅那首词而气恼,既恨不肖子令自己颜面扫地,又怨这小师妹不通人情世故,在众人面前令谢家出丑。后来谢朗当庭一呼,愿以热血报国,挽回了些面子,他心里才稍平静些。可再一想到若陛下真准了儿子的请求,这谢家唯一的独苗要上前线杀敌,又忧心忡忡。
  可他深知儿子心高气傲,今日被薛蘅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讽刺其风流禀性,若是不允他入伍,只怕他再也抬不起头来,以后的仕途也是岌岌可危。
  景安帝的祖母与谢家太奶奶乃多年的闺中密友,他不愿令老人家为重孙子忧心,便来征询谢峻的意思。
  谢峻将心一硬,跪下道:“陛下,犬子顽劣不堪,但唯有一片忠心,对天可表。臣恳求陛下让他到军中历练,也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景安帝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又起了安抚之心,和声道:“谢卿。”
  “臣在。”
  “当日明远出生,老夫人入宫,与故太皇太后闲谈,故太皇太后说要让明远做皇家的女婿。后来柔嘉出生,故太皇太后还拍掌笑道:可有个重孙女来还这个愿了。朕看明远这孩子天性纯良,有意将柔嘉许配给他,不知谢卿意下如何?”
  谢峻受宠若惊,伏地泣道:“谢朗何德何能,竟能以无用之躯尚主。吾皇仁慈圣明,微臣父子唯有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调兵调粮各项事宜商议完毕,天已露白。平王步履沉稳,恭送景安帝离去,转身时眼神与一旁的方道之交汇,微不可察地点头致谢。
  他觉今夜之事进行得格外顺利,也替妹子和谢朗欢喜,克制着兴奋之情,匆匆出了玄贞门。
  谢朗与陆元贞等人见他出来,纷纷围上。平王笑着拍了拍谢朗的肩,“小谢,到了战场上,咱们好好地比一回,你想藏私可是不行了!”
  少年们齐声欢呼,更有几个调皮的,围上来抱住平王的腰,将他举起在原地转圈。
  弘王雍王等人满面寒霜,打马而过。
  平王落地,再笑着推了推谢朗,“不过本王得事先和你说好,上了战场,奋勇杀敌可以,可不要拼命。你这条小命,得留着回来和柔嘉成亲。”
  谢朗不明白平王这话是什么意思,愣愣地“啊”了一声。
  平王大笑,指着谢朗道:“大家看看,小谢被封为驸马,高兴得变傻子了。”
  少年们醒悟,哄笑着上前,齐道恭喜,调皮的数人将谢朗抓住往空中抛。只有陆元贞,心中苦涩难言,慢慢地退后了几步。
  谢朗脑中一片迷糊,他没有料到,陛下竟会将柔嘉公主许配给自己。他虽与秦姝一起长大,但只待她如亲生妹妹一般,并无丝毫男女之情。此刻终身大事就这样稀里糊涂被定下,他茫然失措。但君命难违,在这出征的当口,也无推却的可能。
  他转而想到可以出征沙场,立觉精神抖擞,等少年们将他放下,俊面生辉、开怀而笑。众人更狠狠地调侃了几句。
  大家都知军情紧急,遂各自急急回府准备,只等平王接过御赐兵符,便要离京。
  
  谢朗夙愿得偿,想到终于可以入伍从军,雀跃万分,可一想起回去后如何说服太奶奶和一众姨娘,便又有些发愁。
  晨曦中,远远望见家中的高门大楣,他拉住座骑,满面为难之色,半晌方挠了挠头,在家丁们的簇拥下入了府门。
  刚过照壁,一群人挟着香风,呼天抢地,拥了过来。
  “明远,你可不能上战场啊!”二姨娘想是熬了通宵,眼眶有点黑,不见平时的精明利落。
  “明远啊,你是独子,谢家还靠你来承继香火,你怎么能丢下太奶奶、老爷和我们啊!”三姨娘也没睡好,连她那支最爱的玉蝶簪也忘了戴上。
  “明远啊,你要是去了战场,吃又吃不好、睡又睡不好,姨娘会心疼死的。”四姨娘双目红肿,必是哭了几场。
  五姨娘已说不出话来,揪着谢朗的衣袖,嘤嘤而泣。
  谢峻嫡妻生下谢朗后便撒手人圜,其后谢峻再娶了四房妾室,却都无所出,谢家便仅谢朗一根独苗。四位姨娘因为无所出,加上谢朗自幼便长得冰雪可爱,四人都将他视如己出。四位姨娘在打马吊时那是生死对头,但在对谢朗的疼爱呵护上却是出奇的一致。
  先前谢峻回府,说起陛下已准了谢朗随平王出征。五姨娘本抓了一手天糊清一色的牌,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担忧谢朗,一口气没回过来,竟当场晕倒。
  这边五姨娘还没醒,那边四姨娘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所幸二姨娘遇事沉稳,伺候谢峻歇息后,又命人将消息瞒着太奶奶。闹哄哄到天亮,见谢朗回府,四人终于再也按不住满心的担忧,围着他哭了起来。
  谢朗头疼不已,但他素来敬重四位姨娘,只得劝了这个又劝那个。但哄得唇干舌燥,仍不见成效。
  他正仰天长叹,“笃笃笃!”拐杖用力戳地,苍老威严的声音由廊下传来,“哭哭哭!就只知道哭,成何体统!”
  




八、男儿事长征

  谢朗忙上前跪下,“朗儿不孝,求太奶奶恕罪。”
  太奶奶沉着脸,目光扫过堂前,四位姨娘不约而同地低下头,轻声唤道:“老祖宗―――”
  “明远,你随我来。”太奶奶不理会上来搀扶的丫环,步子迈得很大。谢朗连忙跟上,忐忑不安,唯恐太奶奶仗着和故太皇太后的关系,入宫向陛下请求将自己留下。
  太奶奶却一直沉默,大步走向松风苑,下人们知那是她清修的禁地,不敢再跟,只谢朗一人惴惴不安地跟着。
  太奶奶在苑中松树下站定,晨风将她鬓边银发吹得丝丝扬起。谢朗心里难过,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太奶奶,朗儿想在出征之前,给您再梳一次头发。”
  谢朗自幼丧母,谢峻当时忙着治理水患,四位姨娘又无育儿经验,是太奶奶一手将他带大。听到这话,她微微侧头,强忍住就要落下的泪水。
  谢朗从房中拿来木梳,请她在椅中坐下,低头替她梳着十分稀疏的白发,喉头哽咽,“太奶奶,以后,您不能再吃蚕豆了,再吃的话,左边那粒牙齿会保不住的。”
  太奶奶本满怀忧心,被他这句话逗得一笑,心情也平静下来。等谢朗替她将头发挽好,沉声道:“明远。”
  “是。”谢朗转到她扑通跪下。
  “我来问你,谢家子孙,最要谨守的是哪几个字?”
  谢朗抬头,道:“忠、孝、情、义。谢家男儿,当谨守这四字。”
  “是,你记住这四个字。你战场英勇杀敌,才是为国尽忠,对长辈尽孝,也是对百姓有情,对同袍弟兄尽义。你能做好这四个字,才是我谢家的子孙,你若亏了其中一个,便不用再回来见我!”
  谢朗哽咽难言,用力磕头,“是。”
  太奶奶低头看着他,许久,才轻声道:“去给你娘道个别吧,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谢朗说不出话,只是磕头。他走到院门口,再回头看了看,终于狠下心,转过身往供奉着娘灵位的祠堂奔去。
  
  “明远,明远―――”太奶奶低低唤了两声,踉跄走到西侧的小角门处,在角门边的石凳上坐下来。
  她正啜泣,角门外忽然传来苍老的声音,“我就知道你会哭,还跟我保证说不会哭,都几十岁的人了,说话不算数。”
  太奶奶抬头,将拐杖在地上用力顿着,怒道:“我没哭!再说了,我就说话不算数了,你想怎么样?!”
  门外那老人不敢再说,过了一会,听到她又在哽咽,烦道:“好了好了,你别难过了,我去跟着他。等他在战场上玩够了,我会把他平平安安地带回来的。”
  太奶奶横了那扇黑色小门一眼,“这可是你说的,要是明远少了一根头发,我找你算帐!”
  门外老人嘿嘿一笑,“我这么做,有好处不?”
  “你要什么好处?”
  门外老人似是不敢开口,许久才试探着道:“阿兰,咱们有五十年没见过面了吧?总是这么隔着门说话―――”
  太奶奶面色一沉,站起来,“单风,你答应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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