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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骑银瓶-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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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铁芳觉得这真是奇景,但越走奇景越多,草原里有些白色的,远望著像是馒头又像是坟似的东西,有一缕缕的炊烟从那边散出。
韩铁芳又觉得奇怪,但病侠已看出他的神色来了,不等他问,就告诉他说:“那是“蒙古包”。”
韩铁芳也不晓得蒙古包是其么。再走路越旷阔,并且这不像是正经的驿路,而是一条偏路,除了遇见三个骑著骆驼,这么热的天还穿著大皮袄的,抽著旱烟袋的人之外,就只见天空盘旋著无数只恶雕,嗤嗤的怪叫,看那样子像能将人马都由地上抓走,真可怕。而草地里一种跳著像小鹿似的没有椅角的东西,也是成群无数,韩铁芳又向前看看,真不知走到哪里才算尽头,何处才是病侠的家,才能见看那位少年豪杰,也许是个人事不知的愣小于。他也顾不得再说话了,只是跟著走。
到傍晚时,由病侠领著他穿走过草原,继继地行走,来到了一个沙土坡的后面,居然在这里看见了一片土墙,两间小土屋。屋里点著灯,比黄豆还大,昏黑得令韩铁芳想起在洛阳时瘦老鸦的那个“鬼洞子”。二人下了马,病侠就先咳嗽。韩铁芳向屋里看去,就见屋里挤满了十多个人,屋子后面还有个圈,里面大概是停留骆驼跟马的地方。病侠咳嗽完了之后,就一边喘著气,一边走近那个窗前,同里面说了一句话。
韩铁芳因为只顾了看著这个地方纳闷,却也没听清楚他所说的是其么话。里边大概有人答覆了一句,病侠可就立时生起气来,拿鞭杆击著窗户怒喊说:“不行!不行!”他的那窄而哑的喊声,真叫韩铁芳听了都有点害怕,把里边的一个人也吓得赶紧跑了出来,这人是矮个子,很老,赤著脊背,说话是山陕一带的口音,连说:“别生气!别生气!老爷!大王!你听我说!这回同不得上次你来的时候,那天天还早,没有这么多人,这回天晚了,你老人家进屋来也是受苦。”
病侠依然生气说:“别费话!你给我地方就是。”
店主人说:“腾地方行。”
向屋里说著:“腾腾地方!”又说两三种别的话,说了一阵,里面乱纷纷说话的一些客人们,一听这店主说的话,就仿佛接受了命令似的,立时乱纷纷的让地方。
韩铁芳把马匹俱交给了那店家牵往后圈去,此时他的胳臂已然不怎么痛了,耳朵更早好了,但身体觉得很热。他挟著病侠和他的一共两口宝剑,两只包裹,还不禁吁吁气喘著。向病侠说:“屋里的人太多,挤得太熬了!我想咱们还不如叫店家找张席来,铺在地下,就在外面歇息吧!”
病侠却向他摆手,说:“在外边不行!你看屋里那些人,难道都不怕热?但是他们全都不敢在外面睡。”言时的态度似是非常严重,倒使韩铁芳很惊讶。
随病侠进了屋,只觉得一股秽气扑耆鼻子,更为气闷。土壁上那盏灯光,如眯著一只小眼睛,看墙角蹲著的地下卧著的,是些种族不同的人,有的光著脊背,头上可缠著白布,有的又穿著大皮袄。
他们说著不同的言语,吃著他们自己带的干粮,有奶油饼,有羊腿,喝著冒热气的红茶。其中也有汉人吃著馒头咸菜,但齐都直著眼睛扬著头,看著病侠跟韩铁芳。靠墙有他们给腾出来的一块地方,将将够坐得下两个人。那店家抱来了一些干草洒在地下,韩铁芳就只好随著病侠坐下,觉得非常不舒服,低头再看看别的人,有的是坐在自备的毡上,有的带著铺盖卷,都比他们两人强。
店家手指著病侠,拿番话又说了一大遍,仿佛向众人介绍似的,那些人听了都像吃惊的样子,嘴里说著也不知是其么话,纷纷地向旁边去躲,立时就把他们这块地方让得更宽了。病侠此时咳嗽甚剧,他听见了店家的话,又要发脾气,但却没有力量再嚷嚷了。他只靠著墙,宝剑就放在他的膝盖上,他微微闭著眼,不住喘息。
韩铁芳两眼惊异的不住东瞧西望,别人说的话他听不懂,幸亏他身边坐的是一个汉人,年有四十来岁,穿著一身白裤挂,辫子盘在头顶上,旁边放音两只包袱,里面似是货物,这个人看了看韩铁芳,就笑了笑,把他眼前的一个小茶壶拿起来,说:“请喝吧!”韩铁芳摆手说声:“谢谢,我不喝!”这个人却执意的让他。韩铁芳只得接过小茶壶儿来喝了一口,觉得又苦又酸,不知泡的是其么茶叶,真不好喝,但是他此时十分的口渴,就咕嘟咕嘟连喝了三匹口,把一个小壶都快喝尽了,他才赶紧放下拱手道谢,又问这个人贵姓,是作甚么生意的?这人答道:“姓徐,汉中人,常往来新疆贩卖茶叶,卖给此地的蒙古人。在这件买卖已二十多年啦,南疆北疆的地方,差不多我全部走遍啦。蒙古话缠头话哈萨克的话,我也全部都会说,各地方的人我也认识得不少。”努努嘴又悄声儿说:“老哥!你今天随来的这位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呀!沙漠龙,春大王爷,南疆北疆几千里,何人不晓?”
韩铁芳听了,又吓了一跳,赶紧扭头看看,见病侠阖目倚墙而卧,似是睡了又似是死了。韩铁芳这时才明白这屋子里的人为甚么这样惊慌,立时就给腾出地方,原来都是因为病侠的名头太大,这么一个人,如今虽然奄奄待毙,但他早先在沙漠之中,草原之上,不定是如何的横行,作过如何轰轰烈烈的事情呢!
因为“沙漠龙”三个字,便又猜著他必定是玉娇龙。于是就悄悄地与这姓徐的人说:“我是由河南跟随他来的,我们两人早先并不相识,到底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你知道吗?”他的脸距离著姓徐的耳朵不过一寸,而这姓徐的却连连摇头,把耳朵都撞在他的嘴上了,又把嘴对著他的耳朵,说:“这件事情我可不知道!我在白龙堆里就见过他两次,他可都是这个打扮,他还有一个……”
韩铁芳正待倾耳往下去听,忽然见那病侠把眼睛睁开了,他的双目一睁开就像比那壁问的灯还亮,吓得徐客人赶紧把小茶壶又放在嘴边,装作没事人似的。韩铁芳既是惭愧又具惊慌,此时店家又走进来,端著一锅热气腾腾的水,他给一些人来砌茶,嘴里不断地说著番话,神态也十分的紧张。那些番人听了,都个个色变,有的还跪在地下膜拜,以掌抚胸,口中咕嘟咕嘟的念著经咒。
韩铁芳察觉出来事情有异,惊异得要立起来。徐客人却从容镇定地微微摆手,喝著壶里新沏的热茶,悄声儿说:“不要紧!未见得就有事。这边有你的这个伴儿,咱说不必怕!”
韩铁芳直眉瞪眼的问他说:“到底这地方有甚么事呢?”
徐客人指著那店主人说:“你没听他刚才说吗?店家说请快点喝茶,不要作声。待会就要熄了灯,关上门了。”韩铁芳说:“这有甚么值得惊慌的呢?”
徐客人说:“这地方本来叫作销魂岭。”
韩铁芳一听,觉著这个名称有些凄惨的意味,徐客人说:“北边通哈拉池,东南角儿就是阳关。”韩铁芳蓦然想起唐诗上“西出阳关无故人”那苍凉的诗句。
徐客人又说:“早先这是一个出兵打仗的地方,直到现在,还夜夜闹鬼,还有狼,一群一群的常从这儿过,一不谨慎就得被它们吃了。近来还有一批强盗,首领名半截山,这个半截山比二十年前新疆的大响马半天云还要凶得厉害。”
韩铁芳听了,自觉得除了狼群有点可怕,其余的鬼跟强盗,都不足畏惧。此时有两个十来岁的孩子,都光著屁股一身泥土进了屋里来,看那样子好像是店主人的儿子,又像是伙计,店主人把两扇门关严,壁间的灯也吹灭了,屋里跟屋外已一样的漆黑,一切的声音俱皆宁息,只有远处仿佛风吹油草之声,如涛声似的,虽没有那么猛烈,却比那尤为严肃可怕。
少时,旁边已有人打了鼾,病侠也就咳嗽了一阵,徐客人又在韩铁芳耳畔悄声说:“这个地方,轻易没有人敢走,可是要过白龙堆跟孔雀海,又非得走这鬼地方不可!只有这段路近便。你看今天住的都是一些作小生意的,大商人都宁可走阳关大道,绕远儿走,也不肯走这儿。今天在这儿的只是店家、两个伙计跟我这几个汉人。你跟你那个伙伴走,准保万无一失。要只是你一个人,那,告诉你,我都得劝你赶紧回去,你想我,哈萨克、索伦、锡伯,无论甚么话我都会说,从十八岁就跟爹走这段路作买卖,有很多人认识我,饶这样可还不行呢!这些年我赚的银钱也不少,可是前年在白龙堆边,就被半截山劫了个精光。要不然,我早就回家享福去啦!谁他娘的还愿意到这儿来!”
韩铁芳就问:“那么这个店家呢,他们不怕吗?”
徐客人说:“店家他比咱们阔得多!咱们由东边来,这儿也可说是末一家店房了。你再往西走就连一间土房也难看见了。”又更压低一点声音说:“他就跟半截山那些人勾,不然他的店在这儿也开不住。你别看他吹灯关门,他只是怕狼,他并不怕贼跟鬼。今天这屋里没有有钱的人还不要紧,要是有个腰里带金子的,你看吧,半截山早就来啦。再说他又认识你那个伙伴,他一定不敢。”
韩铁芳听了,心中越发纳闷,就又问说:“我这个朋友,我对他实在有些怀疑。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他是一位大侠客,但他究竟是怎么个人呢?他又不肯对我实说,我也不敢问他,老兄,你一定知道他的来历,可以告诉我吗?”又说:“他这时一定睡了,你悄悄告诉我,他决不会听见。”徐客人却都闭嘴再也不发一句话了。
韩铁芳自然也不能再问,然而事情闷得他真发急,这小屋子他恨不得用宝剑把它拆了,自己真不信这里是人间,自己一定是作梦了、见鬼了。从洛阳出来的时候,他哪会想到竟来到这儿呢?他睡不著,他觉得这里的事情真令人气闷,而少时忽听见外面那猎猎的风声之中似乎有了些异声,像有一阵骤雨似的声音,答答地越来越紧,越来越真切,韩铁芳不由就挺起了腰来,侧耳向外细听。同时屋中也起了轻微的骚动。
那店家惊慌慌的叫他那两小伙计,说:“不行!狗娃子你快开门去迎上他们吧,叫他们别来!今儿这里没有甚么油水。春大王爷……我认识春大王爷,上回他就在这儿住,射死过大头鹿,别叫他们再来啦!快去拦住他们吧!别找倒霉!”
狗娃子发抖的声音:“我怕出门遇著狼!……”此时那一片马蹄声,已扑了来,火把的闪光也射到屋子里,并有许多人狂喊大笑,直如来了一大群恶狠似的。
店主人趴著窗户向外面拿汉语说:“别来呀!这里有春大爷呀!……”但外面那样的乱,谁能听得见?屋里一些人都齐惊起乱嚷,有的又念经,有的且大哭起来了。徐客人的牙也答答答紧地响,用手紧紧揪住了韩铁芳。
韩铁芳却抽出了宝剑,奋然要站起,然而还没有等他站起来,那店家已哎哟一声趴在地下了,有一人从韩铁芳的身畔跳到那窗前。此时外面闪闪的火把之光照著这人纤细的身子和黄瘦的脸。火把已逼至了临近,忽听有两声人嚎马叫,一切的声音忽然又立时停止。外面,只有许多人许多马在喘吁的声音,但连喘吁的声音都像不敢大。屋中的一切人,除了韩铁芳之外,全跪伏在地下了。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惨呼了一声:“哎哟!”连韩铁芳都吓了一个冷战。
那火光摇摇的窗里站的是那位病侠,他手持小弩箭,向窗外斥声说:“滚!快滚!一齐都给我滚!浑蛋!好大的胆!还不听教训?滚!给我滚出这白龙堆!如若再遇到我的手下决不能绕!”外面是鸦雀无声,只听得许多马蹄踏踏的往后退,那窗户的火把的光也转了过去,依然一闪一闪的,可是听见有一个人大概是喊骂了一声,立时就又变为一声杀了人似的喊叫,群马惊驰,蹄声杂乱,如暴两倾盆而落,又如海啸、山坍,这一阵巨大的乱声,却越来越去远了,一切惭惭地归于宁静,窗外窗里更显得黑暗、森严。
病侠这才一边咳嗽著,一边回到了他那墙角去坐著,别的人都喘过气来了,又杂乱的说话,有的大概是向病侠道谢,有的高声笑了起来,而那店主却不断地哼哼著,喊他屁股上的箭伤疼。
徐客人也说:“我就猜著今天绝不要紧,虽说住在这儿不大稳定,可是必有贵人相救,因为我早就算好了我六爻神课啦!阿弥陀佛!幸亏幸亏!幸亏遇到春大王爷相救。不然我的妈呀!……”
病侠忽又极力制止住了他咳嗽,嘶声地喊道:“不要说!”又用番语说了一句,立时徐客人把话咽住,而别的人也都一齐把嘴闭住,连那店主也不敢再大声哼哼了,只有屋中的人出气入气之声。忽听窗外不远之处有人又惨呼:“救命呀!暧哟暧哟救命呀!将我身上的箭拔下去吧!”声音越来越弱。
韩铁芳听得都觉著不忍,就说:“他虽然是个强盗,但何必叫他这样的受罪呢?不如我出去或是将他杀死,或是把他救进屋来!”说著,他刚要站起,却不料吧的一掌正打在他的脸上,病侠厉声道:“别人都怕我,独你不听我的话?”
韩铁芳的左脸像火烧得一般的疼,咕咚一声就坐下了,心里著实气恼,认为这实在是侮辱了自己。
病侠,……甚么病侠?分明他就是在新疆大漠里比别的强盗都凶的一个强盗罢了。即使他真是玉娇龙,那玉娇能当年也必定是个行为不检、手段残酷的人,他把自己带到这绝地来,不定是安著甚么坏心呢!
脸上越烧,心里就越气,恨不得当时就提剑牵马,深夜离开这里,与病侠决裂。
突然,又觉得有一只瘦而凉的手触到了他的脸上。这手却是轻轻地、柔和地抚摸著他,他倒觉得怪痒痒的。自己发气不语,忽然见病侠那只胳臂竟搭在他的肩上了,并且紧紧楼著他,他不由十分的生疑,心跳,想要将病侠推开,却又推不开。他就正言厉色地说:“前辈你可不能这样!我不耐烦。
你真正是谁,我不必细问了,我已知道你是一位大侠客,是这沙漠里的王爷,可是我韩铁芳,也是堂堂的男子……”突然,更有怪异的事情发生了,儿病侠竟趴在他的肩上呜咽著哭,他直生平没受过这种滋味,又惊又疑,只觉得一滴一滴的眼泪都滚进了他的项脖里,他既无力将病侠推开,可又真有些受不了。他就怒喊一声:“前辈!你是甚么意思!有话可以对我细说呀!”病侠慢慢地将他放开了,又倚著墙儿咳嗽起来。
韩铁芳也深深地缓了一口气,又向病侠说:“前辈!你我同行这许多日,你的脾气我已都知道了。你鞭打我,我都不生气,我年青力壮,我也尚能受得住。只是,你别再闷著我!你是否二十年前的女侠玉娇龙?你或是有其么未能办了之事,难言的隐情,都无妨跟我说。还有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你的家离此还有多远的路?你的那个亲近的人到底姓甚名谁?比我大还是比我年幼?他究竟愿意将来帮助我到祁连山不愿?这些事你又何必瞒著我呢?难道你还看我韩铁芳不是个正正经经的人?”
言下他又不禁有些生气,静听著病侠的答覆,可是病侠只是咳嗽,接著咳嗽是一阵一阵的急喘。
韩铁芳心中更是堵得慌,便长叹了一声,将身躺下,不料自己的头正撞著徐客人的头,“崩”的一声,他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
徐客人捂著脑袋,直吸了半天的气才说:“好疼!好疼!……可是,不要紧!不要紧!”韩铁芳在干草上,头正跟徐客人的嘴相对,徐客人就用极小的声见对他说:“那位春大王爷他的来历谁也弄不清。因为十几年来,大家只知道沙漠里有这么一个人,可是都不敢打听他的事,我倒略知一二,可是也不敢告诉你。刚才你跟他说的话,我也大概都听明白了,咱们汉中离著洛阳不远,可以说是老乡,依著我劝你,明儿你还是跟他分手,自己回自己家里去吧!
往西,没法走了,白龙堆大沙漠就在面前,孔雀海那边净是哈萨克,简直没有一个汉人。这南疆又同不得迪化、伊犁,那边有衙门,有王法,这边,像你这么本本份份的人真不能走,跟著他也不行。这地方跟咱们东边完全两样。”
韩铁芳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实在犹疑不决,自己并不怕甚么强盗、鬼、狼,而是受不了这种神秘的气氛的压迫,心里太急得慌。再说,将来见了病侠的那个亲近人,那到底是怎么个人呀?要是人事不知,连一句话也不懂,或是大盗,纵使那人愿意跟我去报仇,我可也不敢领教。又想起病侠刚才流在自己身上的泪确实可疑,那确实是一种可怜的泪。好,等他明天病好了一点的时候,我非得叫他说真话不可,这样我是不能再忍耐了。病侠此时在旁边喘息,微咯,屋里的人又都打起了鼾声,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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