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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问东流水-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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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眼光略略环视四周,见室内陈设极为简陋,除了一方竹榻,一张长案,几把竹椅,一张棋台,壁上悬着一柄长剑,竟再无他物。燕皇此时身上也仅着粗布麻衣,极其简朴。
  林归远想不到燕皇以皇帝之尊,竟过着如苦行僧一般的生活,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半晌方回过神来,微微躬身道:“天朝林归远,见过燕国皇帝陛下。”
  燕皇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一种慈爱的光芒,笑问道:“这套衣裳穿着可觉合适?”
  林归远心尖收缩,呼吸也稍稍停顿,但他即刻想到以燕皇的功力,绝对可以听出自己的情绪变化及血脉运行情况,强自摄定心神,淡淡笑道:“这衣裳古怪得很,不知陛下为何要在下穿上这样的衣物?”
  燕皇“哦”了一声,站起来走到林归远身边,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林公子当真觉得这衣裳有些古怪?”
  林归远状极潇洒的耸了一下双肩,摊开手道:“那是自然,这种衣裳我还从没有见过呢。”
  燕皇听言,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之色,但马上又露出笑容,和声说道:“你要见朕有何事情?”
  林归远从怀中掏出锦盒,递了过去,恭声道:“求陛下将这解药给我朝李正益大人服下,并允许我三妹前去探望,林归远将不胜感激。”
  燕皇想了一下,接过锦盒置于案上,忽然伸过手来,牵住林归远的右手,拉着他向棋台走去,口中说道:“你来和朕下一盘棋,如果你赢了,朕就答应你。”

  四三、世事纷纷一局棋

  林归远的手被燕皇牵住,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是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不禁想起幼时即使是摔倒了,即使是受伤了,那人也只会冷冷地看着自己,然后教训着说人得学会靠自己的力量爬起来,竟从不曾这样牵过自己。
  这是一双冰冷的手,丝丝寒意沁入林归远的心间,他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灵魂中都纠缠着一缕刺骨的冰凉。虽然明知这双手天下无敌,明知这双手权势无双,却于此刻涌起一丝怜悯之意。
  在棋台前坐定,林归远方慢慢镇定下来,知道只有竭尽全力赢了这一局,才能帮助三妹救回伯父。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燕皇笑望着他道:“怎么?心怯了?两军对垒,气势可是最重要的。”
  这时有两名宫女悄无声息的奉上茶来,林归远见她们姿色平庸,年纪甚大,心中不由想道:这燕皇如此苦待自身,究竟是何缘故?
  一时室内只闻轻轻的落子声,林归远执黑先行,燕皇却只是闲闲的应着白子。过得一阵,林归远的呼吸急促起来,落子越来越慢,燕皇却越来越轻松,身子靠于椅背,偶尔还象长辈问话一样与他拉着家常。
  “林公子是熹州人氏?”
  “是。”
  “令尊令堂可好?”
  “都好,父亲今年刚做了五十大寿,父母身体都很安康。”
  “家中几兄弟啊?”
  “三兄弟。”
  “若华可好?”
  林归远愣了一下,向四周望了一望,惑道:“陛下是问我吗?”
  燕皇原本修长有神的眼睛眯了起来,身子微微前倾,一字一字地问道:“若—华—可—好?”
  林归远淡淡笑道:“陛下问错人了吧,在下并不认识什么若华。”
  燕皇盯着他看了一会,身子斜斜地靠回椅背,将指中夹着的棋子“啪”的一声丢落在“去位”五六路上:“断!”
  林归远愣了一下,眼见自己处于劣势,额头不由沁出汗来,忙补了一位,燕皇快速地扳下,罩住林归远中腹两粒黑子,林归远再三犹豫,在“平”位二八路应了一着,燕皇却不再落子,将手中棋子往藤盒中一扔:“林公子的棋风太过软弱,心中挂念太多,这样朕可没办法答应你的请求。”
  林归远细看盘中形势,只觉燕皇棋风厚重老辣,既占尽先机抢尽大场,又攻防具备形成两翼张开的理想阵形,此时自己守也失机,攻又无着,不禁心神大乱,一时说不出话来。
  燕皇站起身来说道:“从明日起,你每日未时过来与朕下棋吧,你什么时候赢了,朕就什么时候答应你的请求。”
  林归远欲待说话,燕皇却不再看他,走到窗前,负手望着窗外。
  林归远望着他略为消瘦的背影,只觉他纵是粗布麻衣,也是风姿凛然,昂扬孤傲,淡淡的雾气透窗而过,笼罩在他的身上,神秘难测。但同时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是一个十分孤寂可怜的人,先前被他牵手时那种刺骨的冰凉再次涌上心头,终于忍不住说道:“陛下,林某还有一言。”
  “说吧。”
  “在下观这石屋所用材质似是极为罕见的‘寒石’,此石质地固然坚硬,但内蕴湿寒,阴气太盛,陛下纵是神功盖世,长此以往,对身体也多有损伤,还是……”
  燕皇听言默然半刻,轻叹一声,幽幽地道:“你只道这石屋冰寒,有伤身体,可曾想到有人要被迫居于地底,世代承受那冰火蚀骨之痛。朕同他们比起来,实在是———”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林归远等了片刻,见他不再说话,只得轻声说道:“陛下,在下先告退了。明日未时再战。”看了一眼案上的解药,迟疑了一下,终退了出去。
  燕皇立于窗前,看着林归远逐渐消失在林中的背影,看着他走动时大袖挥洒的姿态,思忖道:“他究竟是不是呢?如果不是,他为何会那一招‘辗转反思’,又为何见衣色变?如果是,家世、生辰、应答又找不到一丝疑点。可恨又不能将当年之事直接向他说出,万一他不是,又将此事泄露出去,岂不是会天下大乱?唉,若华啊若华,你究竟带着君儿去了哪里?”
  林归远被林中寒风拂过,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的冷汗,这燕皇究竟是什么人?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他问的若华又究竟是谁?一路上各种声音铺天盖地在耳边回响。
  “远儿,你记住,这世上你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你的族人都已经灭绝了!”
  “远儿,你记住,你的仇人权势滔天,眼线遍布天下,你千万不要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远儿,你不要忘了你身上担负的血海深仇,不要忘了你的族人在地底看着你,你父母在天之灵也在看着你!”
  茫茫然中回到漱华宫,林归远呆立于院中,低头看着身上衣裳,一股怒火忽然于瞬间爆发,他脱下身上服饰,狠狠地掼于地上。清洛听得动静,奔了出来,口中唤道:“二哥,怎么样了?”却见林归远神情异常,不由愣住,轻声问道:“二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归远抒出胸中闷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三妹,你别急,会有机会的。”顿了顿又道:“三妹,麻烦你替我将这衣物拿去烧掉吧,今生今世,我都不想再看到了。”
  看着浓浓青烟升起,林归远心情稍稍好转,将与燕皇相会诸事告诉了清洛,清洛想了一下,仰头说道:“二哥,明日未时我和你一起去,陆先生曾教过我棋艺,再说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多一个人总是好些。”
  林归远未置可否,转身步入内室,却见有殇象个粽子似的在屋中跳来跳去,不禁奇道:“有殇,你怎么了?”有殇苦笑道:“林大夫,林神医,你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李小姐可得把我折腾成线缍了!”
  清洛跟在林归远的身后吐了吐舌头:“二哥,我可没你那医术,有殇身上小伤口又多,包着包着,就变成这样了。”林归远轻轻摇了摇头,走到萧慎思床前,仔细察看了一番,微笑道:“大哥体质好,恢复得真快,再过两天就会醒过来了。”
  清洛走到他的身后,轻声道:“二哥,你见过人的眼中会流血泪的吗?”
  林归远一愣,只听清洛话语中透着无限温柔:“我听有殇说,才知道昨日他们带着大哥走出不远,大哥就醒了过来,对他们又逼又求,有殇他们都不松口。后来大哥以死相逼,眼中流出泪水,泪中竟——,竟带有丝丝血迹,有德心软,才替大哥解去药力,赶了回来,却不料———”
  她抬起头来望着林归远,眸中晶莹泪珠缓缓淌下:“二哥,咱们会有机会逃出去吗?如果不能大家一起逃,能不能想办法将大哥送出去?”
  林归远叹了口气:“三妹,你别急,先等大哥醒过来再说,会有办法的。”
  这一夜,清洛仍是守在萧慎思床前,困极了的时候才稍稍伏在床边睡上一阵,林归远屡次劝她到榻上休息,她都只是轻轻摇头,在她心中,只有守在这床前,才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大哥还活在这世上,没有丢下自己而去。
  次日,有正等人陆陆续续地醒了过来,清洛内疚之情稍稍缓解,见萧慎思伤势平稳,将近未时,便缠着林归远,要和他一起去与燕皇对阵。林归远抵不住她软语相求,便将她带出了漱华宫,门口守卫的侍卫首领也只是愣了一下,却并未象昨日一般阻拦清洛,和数名侍卫带着他们往石屋而去。
  到得石屋门前,侍卫首领躬身道:“林公子,皇上要稍后才到,吩咐下来,要您先进去等候。”说着转身离去。清洛好奇地环顾林中景况,轻声道:“这个燕大公子,还真是有些古怪。”
  两人步入石室,里面空无一人,清洛见室内简陋,禁不住说道:“看来这古怪前面还得加上‘十分’二字才行。”林归远却不接话,坐到棋台之前,闭上双眼,内息运转,收摄心神,平静呼吸,想道:今日必须要沉着应战,可不能象昨日那样了。
  清洛却在房中转来转去,看到长案上似摆着几幅画,便转到案后低头细看。只见置于最上的画中画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正在花间戏蝶。那少女清秀绝俗,体态中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之态,她身着一件绿色衣裳,梳着一对双螺望仙髻,不施粉黛,只耳上戴着一对梅花翠玉耳坠,随着她娇柔的体态,那耳坠似乎也在微微颤抖。作画之人显是观察极为仔细,少女额间沁出的细细汗珠以及被汗珠沁湿的毫发都隐约可见,清洛一时看得呆了。
  林归远见她半天都未出声,忍不住睁开眼来,见她眸中好似有波光闪闪,便走了过来,问道:“三妹,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清洛“啊”了一声,抬起头来,茫然道:“啊?我有哭吗?我只是瞧着这少女,便觉有些伤心难过。”又低头去看那画,见画左侧下方写着一行小字“菁妹十三岁扑蝶趣画”。禁不住叹道:“啊!原来这就是菁菁公主,义母原本就是服侍她的侍女,也不知她现在去了哪里。只是我怎么会流泪呢?”
  林归远凑到她面前细看:“是不是眼中进了砂子了,我帮你吹吹。”说着托过清洛面庞,轻柔地替她吹着。
  窗外,寒风中,一双饱含沧桑的眼睛正在静静地看着屋内这一对小儿女。
  清洛眼睛被林归远吹得麻麻痒痒,又感觉到他鼻中热气扑上自己的面庞,禁不住有些害羞,急忙说道:“二哥,好了,不流泪了。”一边向后退去,衣袖拂过长案,正好带起一股轻风,将那幅画带落地上。
  她忙蹲下身去将画捡起,说道:“这么精美的画,可别弄坏了。”直起身来,却见林归远面无人色,眼光发直,盯着案上露出来的另一幅画。口中还喃喃念道:“真象,太象了!”
  清洛侧头向那画看去,只见画窗烛影下,一位温雅娴静的少妇,正坐在椅中凝望着一个幼婴,她明眸皓齿,肤白映雪,柳眉清扬,一头秀发绾成芙蓉归云髻,插着翡翠华云簪,身上穿着式样古怪的靛青色的绣绢锦裙。她望着怀中幼婴,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沉静优美,柔和秀雅。整张画透着一种极温柔缠绵的情致,好似浮光掠影间梦幻低回,飞雨青汀前薄沐春风。
  清洛为这画中温柔缠绵之意所感,不禁想起娘亲来,轻声说道:“也不知我娘———”
  话未说完,一个人影急闪进来,直扑向林归远,逼到他面前,颤声问道:“你说她象谁?谁象她?你见过她是不是?你是不是她的———”
  清洛抬眼望去,见来者正是燕皇,只见他此时面上各种情绪扭杂在一起,激动、欣喜、惆怅、伤感都在他面上迭层显露。清洛心中一动:莫非这画中女子就是那若华不成?
  林归远见燕皇的面容逼得极近,急忙后退了两步,心念急转,口中说道:“陛下说的在下听不明白。”
  燕皇喝道:“那你为何说真象,太象了,到底象谁?”
  林归远慢悠悠的“哦”了一声,好整以暇地说道:“原来陛下是指这个,在下是见这幅画画风精巧细密,用笔柔软温腻,象极了天朝张景元张大师的画风,所以才出此言。敢问陛下,这幅画可正是张大师所作?”
  燕皇听言呼吸一窒,双眉轻跳,片刻后轻啸一声,单掌击出,竟将长案一角砍落下来,缺口处十分平整,便如利剑斩过一般。清洛不禁悄悄吐了吐舌头,心中想道:看来自己就是再修炼个三五十年,都及不上燕皇这等成就。
  燕皇凝望着林归远,似是怒极,片刻后却又露出笑容来:“呵呵,不急,朕不急,朕等了快二十年,不在乎再多等几日。只是林公子可知,这画中之人是谁?”
  “恕在下不知。”
  “她便是朕的妻子,怀中抱着的是朕的长子,只是现在,朕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燕皇用一种极为惆怅的语气说道。
  林归远身形轻晃,心中叫道:骗人的,一定是骗人的!她怎么会是他的妻子?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了。燕皇啊燕皇,你的谎言编得也太离谱了一些,你可知她是何人,怎会是你的妻子?想到此处,他将一切杂念摒出脑海,身形急转,走向棋台,口中说道:“燕国皇帝陛下,天朝林归远再次向您请教。”
  然而这一局,林归远还是输了,燕皇似是极度疲倦,懒洋洋地应着他的攻势,却也将他逼至无可回旋的境地。清洛在旁细看,忽然觉得,燕皇的棋势竟与自己所学剑术有些相似,一气呵成,攻势凌厉,不给对手任何可乘之机。悟到此节,心中想到:回去后可要与二哥说一说,看看能不能找到破敌之法。
  连着两日,林归远和清洛都于未时去那石屋中与燕皇对垒,却始终败下阵来。清洛不免有些急燥,眼见过了年关,快近立春,雨水之日迫在眉睫,怎么都得想办法“拿下”燕皇才是,于是便夜夜坐于萧慎思床前苦思对敌之策。给萧慎思擦脸灌药她也是一力承担,不愿别人插手,只是那等贴身侍候之事,终只能由林归远揽了过去。
  那雪儿本就与她粘得极紧,见她夜夜伏在床边入睡,不知为何,竟似觉得萧慎思的枕边、清洛的身旁是最温暖、最适宜自己酣睡的地方,便时时趴在那处呼呼大睡。清洛屡屡将它拎起,丢至床尾,它又悄无声息的潜了过来。两“主仆”不懈斗争了两日,雪儿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伏输认错,整日乖乖地缩于床尾睡着大觉。
  火光,冲天的火光,耀眼的火光。
  萧慎思梦见自己赤脚站在漫天火光中放声大哭,周围刀光剑影,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马儿凄厉嘶鸣,人群呼喊悲号,眼前千万个黑影晃过,带来一股血雨腥风,当头罩下。自己仿佛是一个六七岁的幼儿,衣衫褴缕,赤脚站于血水中哭嚎着,却不知父母去了何方,又怎么会把自己丢在这人间炼狱之中。
  梦中,一个女人蹲在自己的面前,她的面容藏在轻纱后面,她轻轻地叹息着,温柔地抱起他,哄着他。他仿佛听到那女人在面纱后面低低地哭泣,仿佛听到她在诅咒着什么,她的声音是那么的柔和动听,即使是诅咒也带有一丝华丽高贵的气息。他看到那女人将手指咬破,殷红的血指点中自己的眉间,红色侵入脑海,自己逐渐陷入昏迷之中,失去意识之前恍然听到那个女人在叹息着:“思儿,你忘了这一切吧,忘了你所见到的一切吧,如果能忘掉你自己是谁,就再好不过了。我以巫神的名义起誓,纵是流干我全部的血,也要让你成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去吧,思儿,巫神会保佑他找到你的。”
  萧慎思拼命挣扎,奋力伸出双手,想将那女人留住,但她的面容却渐渐淡去,淡成一片迷蒙的烟雾。烟雾袅袅散去,恩师的面容又露了出来,他将他从废墟中抱起,他将他面上的泥土和污血轻轻擦去,他用慈爱的眼光看着他,将他紧紧抱于怀中,他听到恩师轻轻的叹息声:“思儿,回家去吧,随我回家去,忘记那些痛苦和恐惧。巫神会保佑你的。”
  他好象转眼间又回到了十岁的时候,恩师那严苛的神情将他的心唬得忐忑不安,恩师递给他一把短剑,不理他的呼号哀求,将他丢入了一个铁笼之中。而在那笼中,一只饿狼正在眼冒绿光地看着他,仿佛在看着一道美食大餐,他只有奋力躲闪着,竭力刺砍着,身上不知被狼爪抓出多少道伤口,不知流了多少鲜血,才慢慢瘫软下来,躺在那狼尸旁边沉沉睡了过去。他仿佛见到恩师将自己轻轻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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